（四）
　　
　　夕阳时分，疲惫不堪的亚特伴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走出了空中交通巡查局。例行公事的调查让人乏味又无聊。但是，亚特还是配合了。忽然，一位夫人卷在一片光影中，向亚特奔涌而来，瞬间就把亚特湮灭。
　　
　　亚特觉得光影中的那位夫人身材过于高挑。她身着昂贵的蓝色丝绸长衫。那丝绸似乎不是火星的产品，火星人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有些落伍但的确华贵的硬质厚丝绸了。火星上的女人钟爱更轻盈、更现代化的真丝衍生品。还有她丝绸的颜色，有些过于一本正经。火星的女人会觉得她生活在几个世纪前。或者，她自己特制的年代里。可能她不属于任何时代，所以她超越了时代。你可以想象她的出处：黑夜、传说、梦境、外星，或者——坟墓。
　　
　　她似乎真的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她的头部也包在同质料的头巾里，好像一个古老地球时代的穆斯林妇女。除了几根倔强的黑色卷头发跑到了头巾外面外，她的美丽在天然的生成与人工的雕琢后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她的胸前戴着巨大豹子坠钻石项链，手上也戴着同样形状的钻石戒指。你会奇怪，她为何钟爱豹子？不会是因为一头不知名的豹子曾经爬上并死在了乞力马扎罗雪峰顶的缘故吧？豹子，在古老的温莎公爵夫人胸前，是财富与宠爱的炫耀；可是，在她这里，却有了说不出的肃杀与悲凉的气息。你似乎能够听见那豹子的哀鸣。那豹子，似乎就是她自己。
　　
　　她整个人，唯一无法弥补的缺陷就是她温柔的严厉：她的头总是在高傲地仰着，即使她在平视你，你也会不自觉地觉得被俯视。她出现的地方，都会立即给周围的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和紧张感，你生怕会让她不愉快，或者怠慢了她。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你会更加地诚惶诚恐。
　　
　　可以想象她从前的美，一定是倾国倾城的。
　　
　　她也许有过相当奢华与放纵的青春，她眼角的微痕就是这些秘密的尾巴。如果你是有心人，你总能顺着这袒露的尾巴抓到她故事的马脚。这是她身上唯一不够高贵的地方。是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带。即使有长生不老药的辅助，她的眼神还是苍老了。除非情势所迫，她是不喜欢与他人对视的。
　　
　　她不太喜欢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这不是出于不善言辞，是她轻视语言的缘故。她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人们，她看不起一切虚华的、不实在的事物。虽然她自己身不由己地处在了浮华与权力的旋涡中心。语言该属不实在的事物之一。语言不可以表达内心。内心一被表达，就是错误。
　　
　　她手指颀长白皙，有些神经质地微微地在颤抖。这一刻为了掩饰和转移自己的激动，她在接近亚特的路上，极力地抓着自己的皮包。
　　
　　她站在了亚特面前。
　　
　　亚特眯着眼，想透过灼人的光线，看清她。他觉得面前的夫人像一块冰，但她似乎并不奢望任何人来融化她。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放下一直抓着皮包的右手，友好但有分寸地向亚特伸出手。亚特受宠若惊地轻轻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她开口了，亚特在她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深沉的波动，就像初春刚刚融化的湖面上被淘气的鱼儿带起了几个生机盎然的气泡，但眨眼就不见了。
　　
　　她的火星语稍显生涩。不知道是她太长时间不讲，还是她不情愿讲的缘故：
　　
　　“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博士。”
　　
　　亚特觉得那声音好熟悉，但又空荡荡的，像是发自黑洞。等待声音坠入自己的耳鼓，仿佛要经过好长一段波折和时间。好在亚特弄清楚了一点，这高贵的夫人何以找到这里来。
　　
　　他露出了微笑，谦恭地：
　　
　　“我没有做什么。”
　　
　　亚特破例想研究一下面前的神秘女性。为了掩饰自己的粗鲁，他故意游离了一下自己的视线，他看见刚才给自己做笔录的巡查正在跟一位小姐快乐地攀谈；他看见生化人保洁员正在重新装饰大厅的花瓶；他还看见两个大头颅大眼睛的外星人正手拉手从自己的面前走过，他们似乎是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