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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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就当伊芙跟赫泽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亚特正身处火星联合国总部的一家绝密会议室。在这里，正举行着由火星金木水火土五个国家的顶尖科学家和总统们在内的绝密会议。争论已经进行了几天几夜了。争论的话题就是一个：宇宙的未来存亡问题。
亚特像疯了一样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个论点：控制宇宙扩张的暗能量会在某一秒钟突然消失，所有星系会互相挤压，彼此吞噬、合并、塌陷并凝缩成一个宇宙大黑洞，就像140亿年前那样。
宇宙将再一次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开始下一次循环。
所有的人都哑了。他是亚特，他无与伦比的科技成就使他载入了人类史册。但这一次，所有在会的人都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姆能提炼出了，虫洞架构稳定了，黑洞穿越了，火星原住民归顺了，火星地球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享受生活了，但结果是火星上最杰出的科学家竟对人类的未来宣判了死刑！
宇宙的毁灭至少比人类预想的提前了200亿年！这太具有讽刺意味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而且大家暗自一致认为：亚特疯了。
水国最著名的天文物理学家安轮特博士强忍着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调，以他一贯咬文嚼字的方式说道：
“亚特-霍里那稀金博士，你的这个科学设想，你自己称作艺术家式灵感的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科学论据佐证，不管你是谁，都是伪科学的。而且，这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只凭你个人的灵感就定论，太荒谬了。”
亚特皱着眉头，说道：
“如果你真正地穿过了黑暗能量进入了宇宙大黑洞，你就会感受到我的感受。黑暗能量在他的周围已经开始衰亡了，或者是被什么人撤走了。更致命的，这种衰亡不是自然衰亡，而是有规律有节制地撤退。我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是支撑黑洞的黑暗能量在撤走，而宇宙其他的地方没有意外。我开始还以为我自己的计算出现了问题，但重新测量了大仙女座和室女座星系以及银河系的黑洞，结论是一样的：黑洞周围时空弯曲折射率出现了凹凸不平的跳跃！而且这种跳跃的节奏均是呈规律的数字比例排列：1、3、5，1、3、5，还是1、3、5！这是史无前例的！难道造物者是在警告我们什么？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从人类发现、承认黑暗能量到今天已经有四百年了，但是我们依旧没有解开这个谜底。我不是神学家，我说那是造物者的力量，我遭到了嘲笑。但正因为我是科学家，所以我才最清楚是谁在操控着宇宙。一切都太精密了，宇宙的扩张与吸引总是能够保持完美的均衡，膨胀速度是73.21467公里/秒，不多不少，不快不慢，正合适。这超越了最极致的科学计算。如果宇宙运动的设计出现了一丁点的差错，宇宙早就塌陷或爆炸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甚至，在刚刚诞生的一瞬间就已经塌陷或消散！要么是一个超智能电脑在操控着宇宙，要么是有着超智能电脑的人或神在操控宇宙。我们都以为黑洞内外存在着无限大的引力，但是，是什么在控制和支撑着黑洞的存在，让它在宇宙内不是胡乱航行，随意吞噬和毁灭其他星体？是超越它的那个巨大的力量：黑暗能量，确切地说是造物者之手在把玩着它。试着想一下，有一天，造物者放纵了黑洞的存在，有一天这些流氓黑洞吞噬了几个星系后窜到了我们太阳系内，又有一天我们自身星系的黑洞发了飙，结果将会是怎样？140亿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仅仅是幸运吗？还是有人在帮助我们？”
沉默。之后，不知道什么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呢？”
亚特把宇宙大黑洞周围的时空弯曲折射率的数据库放在空间屏幕上让大家看。空间屏幕上的绿色数字在不停地更换着，亚特忽然命令数据更迭停止，一组数据被固定。接着电脑将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出来，恰恰是1、3、5！
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这个数据的可靠性和意味。
火国总统有些冒傻气地说道：“难道造物者在让我们小心13号的星期五吗？”
有人在笑。不知道是在嘲笑总统，还是在嘲笑亚特。
又有人大声揶揄着说道：
“这个数字太老套了，为什么不是1、2、5，那是圣子诞生的日子！”
亚特站起身来，严厉地说道：
“这些数字并不代表什么，它只是一个警告！”
土国天文物理学家，有漂亮的灰眼睛和白色鬈发的帕丁森博士很绅士般地站起，他跟亚特在姆能提炼问题上争议最多。他坚持认为姆能是一种巨大难操控的不稳定危险能源，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而人类在现实生活与太空开拓方面对姆能的过度依赖很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最近他跟亚特刚刚就这个问题握手言和。
他有些谨慎地说道：
“仅因为黑洞周围黑暗能量的分布不均匀就断定宇宙的毁灭似乎有些武断了。最新的恒星诞生，死亡的时下观测数据都表明：宇宙正以正常的速度扩张着，根本不会突然停止扩张并塌陷。如果控制宇宙命运的真的是黑暗能量，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黑暗能量没有出一点问题，造物者也没有发怒或准备泼下大洪水。”
帕丁森把一组最新的宇宙动态立体影像展现出来，画面竟讽刺意味地最后在亚特的飞艇穿越黑洞的图像上停住。
亚特看着画面，用手掩住了面颊，思考了几分钟后，说道：
“我建议年底的宇宙大黑洞探测计划取消。”
沉默。
人群里接着炸开了锅。
亚特提高了声音，说道：
“从时下的黑洞周围的时空弯曲折射的不稳定状况来看，到下个月飞艇进入黑洞时很有可能遭遇到比三年前更复杂糟糕的情况，你无法固定时空弯曲折射率的概率，很有可能我们设定的折射率让我们的飞艇没有办法突破临界点，而是在那里被弹回茫茫太空，这是最乐观的结果；还有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我们的飞艇穿越临界点后在黑洞内失去固定航道，乱打乱撞，或是变成一锅粥，被黑洞吞噬。”
火星西方金国天文物理学家，一直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的胖胖的五金师博士阴阳怪气地说道：
“那平行宇宙怎么办？我们指望着通过黑洞找到平行宇宙的入口呢。如果造物者真的要毁灭这个宇宙，逃离到平行宇宙，也许是人类幸存的唯一出路。我们在这400年中，曾经穿越了月球，现在终于到达了火星，又开发了木星，以为总有一个安身之地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瞎忙吗？”
亚特看着博士面前的咖啡杯，他怀疑这个博士的定力怎么会这么好，宇宙塌了都不影响他喝咖啡的雅兴，他已经喝空了六杯难喝的鸟粪般的火星咖啡了。亚特微微摇摇头，看着他嘴角的咖啡污渍，想着咖啡跟宇宙对这个博士来说哪一个更重要。亚特茫然地说道：
“如果造物者存心要毁灭我们，那么他一定会关闭通往平行宇宙的大门。他会先阻止我们进入黑洞。还有一点，大家别忘了，平行宇宙的存在只是理论上的推论……”
一个衰老的像坏掉的风箱的声音在说话，亚特知道他是谁，土国的老布尔教授，他是第一个把九岁的亚特赞誉为神童的力学家。他曾经预言，亚特将是火星人类未来的希望。但他总是喜欢在言语上捉弄亚特，很多次在公开场合让亚特难堪。就像亚特一样，老教授也曾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人，这给他一生带来了两件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荣耀与诋毁。老教授因此痛恨少年得志，他对亚特的感情是复杂的。他说道：
“我们伟大的博士也有如此沮丧的时候。我听说您已经掌握了进入平行宇宙的全部秘密，当然目前为止，还是理论上的。您很喜欢打赌。我用斯威夫特人十种灭绝了的芝士蛋糕的秘密配方，赌你不敢穿越宇宙大黑洞的奇异点，进入平行宇宙。如果你可以平安归来，它们就是你的了。”
亚特的脸开始憋得通红了。很显然，他受到了蛊惑，任何形式的打赌都对他有诱惑力，更何况赌的是他最爱的芝士蛋糕的配方呢。亚特的眼睛像一个活兔子一样在老布尔布满皱纹的脸上转了几圈，他发现老布尔由于拒绝服用长生不老药，牙齿几乎掉光了，指甲却越来越长，眼角挂着甲壳虫形状的眼屎，说话时还有口水流出，脏兮兮的。如果不是这个场合，亚特一定会走到老教授面前，掀起他的衣襟，解开他挂在肚皮上方的宽大麻质腰带，看看他是否穿了老年人防止漏尿用的真空尿裤。亚特知道老布尔一定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但是，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亚特止住了冲动。
亚特最终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入老布尔的圈套。老布尔又发出了长咳，大声抱怨着，起身去了卫生间。
老布尔离开的空间里残留着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水国军事参赞沃儿茨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他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他长得牛高马大，特别是他的肩膀，宽厚得似乎是一座山。有人说火星上最有男人味的男人集中在水国，因为他们大多来自地球的北方，是游牧人的后裔。他热爱家庭，他最小的孩子才两个月。他给他的小女儿起名叫做“布答”，火星语“明天的花儿”的意思。他与亚特站在一起，亚特像是一个女孩子，因为他足足矮了对方一个头。因为亚特来自木国，与水国人相比皮肤有些黄，是地球东方人的后裔，因此他跟自己这个水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被调侃成“亚特那个姑娘”。亚特很是介意。
他们有着很好的私交。水国军事参赞是真的担心火星和他孩子们的未来。他很想站在亚特这边，但是，他找不到理由：
“亚特，抱歉，我要给你看一些证据，很遗憾，他们会验证你是错误的。请看，这是我国FU—W4宇宙号飞船所带回的未来世界的秘密。这是我国的绝对军事机密，抱歉，我们违背了《联合国太空开发条例》，我们秘密地独自开凿了新时空隧道，这不是为了领先于他国，而纯粹只是为了科学研究。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关头，我们是绝对不准备公开这个资料的。”
会议室一下子沉默了，一半是惊讶于水国的秘密太空行动，另一半是急迫地想看到决定宇宙未来命运的绝对证据。
太空立体影像的传送开始了。
随着图像由模糊到清晰，人们赫然看到的是更加繁荣的未来世界图像。那里宛如童话世界：绿草丛生，奇花锦簇，黄金、白银、钻石、水晶、宝石、稀有金属做成的异样飞行物充斥天空，地面建筑更加华丽、奇特、雄伟，建筑物的颜色随着日光的变化可以随意被更换；人类，灰色外星人，生化人，兽人，鸟人，动物等等各种物种并肩生活在一起，和平相处；几十万种已经灭亡的动植物物种又重新被激活，你可以看见恐龙拎着菜篮子在大街上散步，家庭主妇的花园里种植着曾经是地球亚马孙森林中灭绝的艳丽蘑菇；看护儿童的保姆竟是消失了一千年的金丝猴……
影像停了，但人们还徜徉缠绵在影像中，不愿从刚才与影像同步的太空远行中回到现实。有的人在玩味着刚刚带回来的影像旅行的纪念品：开放在千年后庭院中的花朵，某个未来午后的冰凉雨滴，无忧无虑的阳光，丛林里奇异的香气。
很久，人群才发出爆炸式的回响声。
水国军事参赞压住了众人的声音，把头转向亚特说道：
“亚特，您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未来1000年后的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好。宇宙当然会灭亡，但绝对不是现在或不远的将来。我们还是好好地享受生活，不要杞人忧天吧。”
静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亚特身上。
人们期待着亚特歇斯底里地发作，但亚特比大家想象得冷静得多。人们看到亚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大约几分钟后，亚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朋友，说道：
“沃儿茨，我敢说你的时空隧道在某一个特定的拐点处就偏离了现实，进入了造物者的圈套中去了。所以，那些都是幻象，它们是根本不存在的。”
有个人举着手中的花朵，对着亚特喊道：
“眼见为实！这来自未来的花呢？你怎么解释？这也是幻象？”
沃儿茨在看着亚特。亚特轻微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自言自语道：
“眼睛是最能骗人的。”
沃儿茨端详了亚特半天，最后无奈地叹道：
“博士，我以我小女儿的名字发誓，我对你很失望。我以为你是一个最客观又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
亚特面露悲伤，他吞咽了口唾液，说道：
“我很抱歉。但我现在是客观的。”
痛苦之极的沃儿茨本不想再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发火：
“您如何能够证明这些影像是幻象？”
亚特在他的座位前的桌子上摊开了双手，埋头说道：
“我无法证明，但我相信。”
沃儿茨觉得亚特的狡辩太恶劣了：
“请问造物者要毁灭人类的理由？”
亚特突然严肃，一本正经地回答：
“自大，这就是理由。看看可怜的黄金朝圣堂的凋敝，看看金属朝圣堂的繁荣，你就会明白造物者的心思：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可以怀疑我，谩骂我，反抗我，但是，你们不能拒绝让我去爱你们。你们为了短视的快感，去相信你们自己创作出来的机器！你们都在忙着等待科学家们早日合成出觉元素，一旦把它移植到体内，人就可以像灰色外星人那样用思想感受性快感！女人已经不用子宫生孩子了，而是把孩子的培育丢给了实验室的试管；男人们在睡别人的老婆，只要是跟他们不同性别的人，他们都要尝试，哪怕她们来自中子星系！科技只膨胀和纵容着你们危险的欲望，让科技的不断翻新最后只沦为人类打发无聊日子的终极工具。但无论科技怎样进步，人类从中获得的刺激与快乐总是那么短暂，纵欲过后的百无聊赖才是永恒的，完全是吸毒者在吗啡和可卡因消退后的德行。因此人类也偶尔怀疑，为什么现实的结果总是跟设想的不一样。怀疑并没有使你们奋起改变自身，而是在习惯与轻浮的幻觉中在愈加堕落，就像身无分文的赌徒即使债台高筑也要扳回赌债一样，人类越无聊就越追求刺激和快感，最后你们总是在科技的翻新与无百无聊赖相互交替的怪圈里，为能够拽到幸福的猫尾巴而打转转。即使这样，你们自大的人类还是相信，你们已经超越了我，造物者！”
亚特的话音还没落下，穿着黑色长袍的土国神学专家出场了：
“如果真的那样，造物者该给我们一些警告的。没有他的佑护，我们怎可建立今天的辉煌？”
亚特不耐烦地：“没有警告就是警告！”
神学家被激怒了：
“孩子，造物者从不玩骰子……”
亚特喝了一大口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打了一声饱嗝：
“我也想起了古老的地球上的一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造物者不但掷了骰子，而且他还下了一个极大的赌注：赌的是他的耐心和我们的运气。我们用小聪明赢了400年的时间，但好运就要用光了。”
金国天文物理学家卡特博士是一位金发女士，她温柔地问道：
“亚特-霍里那稀金博士，你自称感受到过造物者的呼吸和脉搏，那么你是造物者的宠儿还是玩偶呢？”
亚特呆了。
他似乎第一次被别人的问题打倒。几天来，他一直在跟人们争辩、争吵，但没有人撼动过他的自信。可现在，终于有人触到他的灵魂深处，这正是他35年来不停地问自己的问题，也是他对自己的存在最惶惑最恐惧的理由：
“为什么造物者偏偏选择了我？”
每当亚特把一个又一个的顶尖科技发明呈现给世人的时候，他感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恐惧。亚特不知道，造物者让这些奇迹发生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意图。
亚特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看着那只熟悉面庞但叫不出名字的女士的蓝眼睛，喃声说道：
“你是谁？”
实际上亚特隐藏的台词是：你怎么能把我看透？
但亚特表达出来的问话方式在这大人物云集的场合显得太初级，太稚嫩了，引来了嘲笑者的哄笑。
卡特博士不动声色地答道：
“这不重要。”
亚特的脸红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亚特开始用手梳拢头发。当他的脸色几乎跟他身上的粉红衬衫一个颜色的时候，他有些吞吞吐吐地答话了：
“也许，两个都是……”
幼稚，但是诚实。这就是亚特。
亚特的回答没有任何装饰性，过于直白，这让卡特博士很意外。亚特凭借今天的成就和地位，可以不必要这样回答，但他没有。这种真诚打动了卡特博士，她的眼中露出了一种母性般的怜悯。她凭女性的直觉断定亚特没有撒谎。现在，她有些后悔问霍里那稀金博士这样苛刻的问题。她觉得她在跟众人一起都在潜意识里想把亚特钉在火刑柱上烧死，只因为他对宇宙的未来提出了不合常规的质疑。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悲歌和异议，包括她自己。万一亚特是对的呢？就像布鲁诺想让世人好好睁开眼睛看看太阳一样，如果亚特是一个先驱，那么现在大家都在围攻亚特，岂不是在扼杀真理？
卡特博士觉得亚特至少是一个该被尊重的人物。不管他今天是不是在说疯话，但是他敢于直面宇宙惨淡未来的勇气是最可嘉的。这是一个科学家该具备的最根本的素质：对内心真相的诚实。
最基本的似乎变成了最难的了。
沉默。
有人高喊：“大洪水要来了，离下一个黑色星期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们都回家带上老婆孩子做方舟吧。”
哄笑。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人群把目光一齐射向了被打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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