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故人相逢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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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毕众生先生在王家公馆和姬府附近,已经远远地徘徊了好几天,密牍还未到手,他没有直接去找姬顺臣和那华,尽管他有早就和那华约定好了的联系方式。回到西安连续几天以来,他几乎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这天上午,风和日丽,毕先生进了姬府斜对面街上的一家茶楼,他要了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抽烟品茶。其实,这个地方他进来不止一次了,每次,他都尝不出茶的味道和烟的刺激,他的心一直在下面的马路上。
姬府的院墙太高了,即使在茶馆的二楼,他也看不见里面的任何风景,偶尔,会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拉着唿哨,列队划过姬府上面的天空。在他坐的这个位置,即使能看见姬府,那也只是前院,通常情况下,前院应该是姬府杂役和下人居住的地方。
大约下午在一点钟左右,从姬府大门里缓缓驶出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小车,沿着街道向南驶来,刚好要经过他坐的这个茶楼下面。毕先生往窗口前挪了挪,期望能看清楚车里的乘客,至少,不要让他再次失望。
黑色的小车驶过茶楼,透过半掩的车窗玻璃,毕先生终于看见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侧影,即使经过千年,他也不会认错人。这一刻,他的眼睛模糊了,视线很快被两汪泪水淹没,端在手中的茶杯突然失去了平衡,倾斜着,茶水哗哗哗地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西裤,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先生,先生,您没什么事吧?我来收拾,我来收拾!”茶楼里精明的小伙计见状,赶紧上来接过了毕先生手中的茶杯。
“哦,没事,没事,失礼,失礼!看着家乡的街景,我是有些激动,有些激动!我来,我来!”毕先生听见伙计叫他,这才反应过来,小伙计已拿走了他手上的杯子,正麻利地用毛巾擦他腿上洒落下去的茶水。
“不碍事,不碍事,我给您另沏一壶就是,这壶都有点凉了,先生,普洱茶是要趁热喝的!”小伙计端起茶几上的茶壶,站起来说。
“多谢,多谢,对不起,打扰了。请问,我在这里坐多久了?”毕先生赶紧道歉,无意又问了一句,问过之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愚蠢。
“哦,先生,您坐了整整一个上午,午饭都过了,要不,我给您来点茶点?”
“免了,免了,谢谢,我还有些事,这就走,这就走,谢谢你提醒,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毕先生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塞在小伙计手里,机会难得,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天晚上十点左右,王探长才疲惫地回到姬府,虽然开车从西安到风陵渡对岸,来来回回折腾了他一天的时间,但他终于从望远镜里看见老陈和福田正雄站在一起了,这意味着他的方案目前正在进行中,还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成败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一切发展顺利,狡猾的毒蝎潜藏得再深,也应该快浮出水面了。
王探长进了自己的房子,向内室瞅了一眼,看见惠子捂着被子已经睡了。这可不是她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惠子不到十一点是不会独自上床的,最近,他只是昨晚有些棘手的事才没按时回家。
姬掌柜曾经交代过,若他不在,警署里要是没有特别走不开的事情,王探长必须每天按时回家。
王探长在前厅的桌子上,看见了堆成小山一样的物品,大都是小孩子的衣物以及一些儿童玩具,还有几桶洋奶粉。惠子今天一定和姐姐盈月上过街,平时,她打死都是不出门的,甚至不会专程为自己去购置衣物,大多都是姐姐盈月逼着她出去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把心全部给他们。
王探长拿起洋奶粉,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又放了下来。家里有两个奶妈,这些东西搁置久了会过期,又用不着,最后全都让惠子和姐姐送给奶妈们喝了,大概是她们在内心深处觉得愧疚,在物质上对奶妈的一种补偿而已。惠子曾经对他开玩笑说,其实,咱们的孩子是在间接地喝了洋奶粉,效果是一样的,只不过渠道不同而已,这叫做洋为中用。
王探长坐到床头,这才发现惠子在轻轻地抽泣,他拉开被子,看见惠子侧着身子,乱发散枕,早已泪流满面。
“惠子,惠子,你这是怎么了?我这两天有事,今天出了趟远门,身不由己啊。回来晚了,你不要生气嘛!睁眼啊惠子,你看看,看看,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吗?乖,听话呀!”
王探长伸出手,想给惠子抹去眼泪,但手还没有洗,半路又停了下来,惠子是非常讲究干净的,现在还不能动她。
“别哭,别哭,惠子,我这就去洗手,马上回来,马上回来陪你!”王探长站起来,疾步朝外走去,没想到和急匆匆进来的姐姐盈月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跑什么,王垚啊王垚,你这个窝囊废,你要是早跑回来几个小时,惠子也不至于把脚崴了!”
姐姐盈月端着一盘冰块,被王垚撞得退后几步方才立脚站稳,差点把手里的冰盘撞翻。盈月把盘子顺手交给随后跟来的吴妈,抬起手指着弟弟王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指责,做姐姐的可不给他留什么情面。
吴妈端着盘子,低头绕过王探长,急急地进了房子。王探长正要随后跟进去,被姐姐一把扯住了脖颈:“你给我回来!现在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说,昨晚咋不回家?你看看你们,最近咋都跟疯子一样没个正经,你们还要不要这个家了,还要不要自家的女人了?”
王探长只好忍气吞声,他知道,这姐姐盈月是在借骂他之机,抱怨姬掌柜呢。女人嘛,有怨气就得找个出气筒撒撒威风,他王垚冤枉啊,你姬掌柜屁股一拍走了人,多少天都不见回家,为什么偏偏让他做这个受气的角色?
“姐姐,姐姐,你就别上火了,最近实在是太忙,顾不上啊。我今天跑了一趟风陵渡,骨头都快散架了,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
王探长连忙解释,上去就要拉姐姐盈月的手,被盈月一把推掉,其实姐姐已泪水满眶,她是为自己委屈,还是因为惠子把脚崴了心痛?
“算了,算了,王探长,你就别假惺惺啦,快去洗去吧,告诉你,我可伺候不了你那媳妇!哼,哼,哼!”姐姐盈月一抹眼眶,赌气扭身,把王探长推到一边,抬脚进了屋子。
此时,吴妈揭开被子一角,给惠子红肿的脚腕上敷冰。按说惠子应该疼痛难忍,但此刻的惠子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脚的存在,还有自己作为王探长夫人的角色义务。傍晚突然之间把脚崴了,这个意外和她的眼泪以及身体痛苦堆积在一起,掩盖了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惠子把密牍丢了,这件父亲毕众生的绝世奇宝,突然在她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是谁窃走了密牍?姐夫?丈夫?姐姐盈月?还是她的……这一切绝对不可能!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藏匿密牍的地方,除非是神仙下凡。难道是我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这绝对不可能!
“樱花3号”行动已经雪藏了六七年,最近才刚刚启动,在特高课,知道这个计划具体实施方案的人,也不过三人而已,其中还包括我自己,就是既定计划有意外变故,总部也会设法通知的。何况,自己下午刚刚离开联络点,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按总部部署,自己的师傅佐佐木先生,在不久前早已从日本本土出发,即将抵达西安,以密切配合她的行动,难道是师傅半路出事了?
风陵渡这边作为“樱花3号”行动的策应,不过是总部放出的烟雾弹,用来迷惑中方的。这些勇敢的帝国武士们,来多少,就会死多少,没人能掌握他们的命运,原则上,他们是永远走进不了“樱花3号”行动和自己身边的。
师傅佐佐木一向谨慎多疑,聪明绝顶,仔细想来不会半道翻船,如果佐佐木按计划已安全抵达了西安,会不会是他提前取走了密牍呢?
假设是他,他怎么会知道我把密牍藏在哪里?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成立。即使师傅佐佐木在半道上翻了船,也左右不了大局,“樱花3号”行动有她最终的解决方案,自己这边已经准备了整整六年,可以说万无一失。
那会是谁窃走了密牍?姐夫姬掌柜?自己的丈夫王垚?还是姐姐盈月?
事实是,他们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最牵挂密牍的人,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她偷走父亲的密牍,几乎让父亲崩溃,多少年过去了,她早已经过了愧疚的日子,密牍本该就属于她,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密牍也属于天皇,因为她是菊花的勇士。
难道是父亲拿回了属于他的密牍?这个猜测对于父亲来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严格地说,父亲在这方面是无能的。姬府墙高院深,戒备森严,人多眼杂,没有相当的功夫胆略和严密的谋划,以及良好的身体素质,根本是进不来的。
父亲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当年自己离家出走时,他已经两鬓发白,日渐衰老了,哪有能耐长途跋涉、行窃取之事?再说,密牍的藏匿之处,只有她自己知道,难道多年以后,父亲能走进她的内心?
惠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知子者,莫过于父母,有些意识上的东西,是冥冥之中的。父亲非常了解她的习惯,难道父亲真的回到故乡了吗?在表象上,多年以前,她就已经易容,人间蒸发了,父亲是怎么找到她的?这绝对不可能,除非父亲毕众生背叛故土,融化成为“樱花3号”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个分析结果近乎是可笑的,她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现在密牍突然丢了,时机和优势还在,自己眼下还很安全。目前看,密牍还没有落在姬掌柜他们手里,何况,她已经掌握了一切,事情还有许多补救的机会,得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你能偷,难道我就不能从别处下手吗?
眼下,整个外围计划得重新安排,看来,作为策应的风陵渡得动真的了。尽管自己十分讨厌叔父福田正雄,但为了心中那朵盛开的菊花,自己将别无选择。
惠子翻了个身,不小心把脚腕上的冰块蹬撒了一床,伺候她的吴妈不敢吭声,赶紧动手收拾,站在床边的盈月拉着惠子的一只手说:“惠子,惠子呀,要是疼,你就哭出来吧!别老憋着难受!”
惠子把头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或许,她的心从来就没有到过这里。
“这个死王垚,洗个手就这么难吗?惠子都要疼死了,怎么还不见他进来?吴姐,你先照应着,我出去看看!”
“哦,医生说了,错骨接上了,有些拉伤,消肿消炎即可,不要紧的,养几天就会好,太太不用揪心,看把你着急的,别吓着王先生了。”
吴妈见盈月急得跺脚,她一边弯腰收拾床上的冰块,一边安慰身后的盈月,等她收拾完转过身,盈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此时,王探长进了房子,吴妈收拾好东西,倒了开水,嘱咐王探长惠子何时该用何药,然后轻轻地退了出去。
“惠子,惠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疼吗?转过来啊,呵呵,我刚才突然想通了,我家惠子可不是什么贵妇人,坚强着呢,你是战士,明白吗?枪林弹雨血雨腥风都过来了,崴个脚算啥?不至于哭鼻子怕疼吧!呵呵!”
王探长坐到床边,扳过惠子的侧身,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
“你个没良心的,我心疼的是你,外面那么乱,你非要跑到前线去吗?你要是有个万一,让我以后给两个孩子怎么交代?!哼哼哼!”惠子在王探长的怀抱里反身过来,用拳头捶打着王探长的肩膀。
“我的惠子啊,你咋就婆婆妈妈起来了呢?放你的心吧,咱西北军有血肉长城,委员长已开始部署了,日本人过不了黄河,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古都长安自有天佑,日本人要是敢过来,只有做鬼的缘分,不会有做人的活路!”
“别说了,别说了,你知道我现在最忌讳生死,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好好地抱抱我吗?垚,你看看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惠子躺在王探长的怀里,仰望着他的下巴。作为孩子的父亲,他看上去是如此地亲切;作为对手,他看上去又是如此地陌生。因为她数不清他的胡须,也因为她从未用心数过。
王探长俯下头,闭上眼睛,嘴唇贴近了惠子的胸,他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晕眩而又困惑。此刻,姐姐盈月突然推门进了外间,一路喊了进来:“王垚!王垚!你的电话,他打来的,说警署有急事,你快点过去吧,我今晚来照顾惠子!”
姐姐盈月说的那个他,一定是那华无疑,若是警署里的其他人,通常情况下,都是姬府的管家过来通知他。
王垚和惠子的新房里本来有部电话,后来让惠子闹着给拆了,她说是怕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着了孩子。王探长见姐姐进来,连忙撇下惠子,穿了衣服鞋袜,驱车急匆匆地赶往警署。习惯上这个时候,那华应该守在王家公馆,他此时出来,为何不直接到姬府,却从警署打来电话?
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怕落闲话,谁会计较他和姐姐那点城南旧事,难道是姬掌柜从周原回来了?或者是老陈风陵渡那边有了动静?但从他今天观察到的情况看,老陈那边似乎没有这么快的动作。如果是姬掌柜从周原回来,他也应该先回家里打个照面呀,姐姐盈月念叨了好多天了。
王探长的车到了警署,那华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他的车还未停稳,那华便迎过来拉开车门,跳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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