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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花王正传

花王正传

[01]

男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26岁时得到的答案是:不吹牛、不贪利、不迷女色。作为男人,男人们并不期望你乐善好施义薄云天,仅仅完成这“三不”就行了,换个角度说,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不吹牛、不贪利、不迷女色的男人是多么的不易。

吹牛的男人太没出息了,有出息谁用得着吹牛?这个国度的“成功人士”大都简衣缩食深藏不露;贪小利的男人太没前途了,有前途的谁会这般小鼻子小眼?自古舍小利者必怀大志;至于那些过于好色的男人,简直又没出息又没前途,生理欲望都无法战胜,你如何战胜这个深奥的世界?

可同样的问题遇到女性,尤其是以豪爽闻名的北方女性,得到的答案往往不同。什么叫吹牛?男人不都这德行吗?吹牛怎么了?姑娘们就待见吹牛露破绽的,有乐子,不是吗?贪利有什么不对?贪,至少证明这人有上进心,那些不贪的、宅在家里吃老子的,能要吗?至于好色,丑男人的好色才是好色,帅男人跟你吊膀子,那叫调情。

大华是个酷爱吹牛、贪恋女色、偶舍小利、擅长调情的男人。

[02]

地铁站口,戴眼镜的姑娘低头按着手机,不时抬起眼皮观察周围的情形。

“满分十分,打几分?”

我讨厌对一个近在咫尺的人品头论足,既没修养又不懂得礼貌,如果对方察觉,更徒增一份不必要的尴尬。

“不打分。”我草草回说。

姑娘眼神飘过来,他面色不改,继续唠叨:“我给打8分,她胸挺平的,但会打扮,有气质,一看就是名牌大学出来的美女,跟咱们公司那群女公关不一样。另外,你瞧她那两条腿,站得比男人还开,不知让多少猪拱过了……”

我的脸热起来,又不知该如何打断他。

“你等着,我把她叫过来。”

半分钟后,他走回来。姑娘摘下眼镜与我招呼,我摆出笑脸相迎,寒暄完毕,姑娘走掉。

他转回脑袋,露出一丝得意,补充说:“她是外企的特助,你知道,学外语的女的都特别骚,外企的女特助都特别贱,我以前在登山俱乐部见过她一次,那时候没跟她要电话,这次一定得办了她。”

之后的谈话,全是公司八卦,但他这份愉悦延续下来,嘴角始终上扬着。我心系旁枝,盘算着他先前的作为,这显然是套路,对新来的同事,尤其是上级部门的同事,先使个下马威,他要你明白,外面针对他的传说并非传说。

这个笨蛋与我的第一次交心就这样失败了。一般说来,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不应该把自己最为自信的一面露出来,否则一旦破功,对方便很难再拾起对你的信任。他潦草地将我跟以往见识过的同事们归到了一类,他觉得我应该第一时间燃起对他的钦佩、对他的羡慕,如果我还算是个正常男人,我应该主动请教他驭女之术。

可我对那个漂亮的外企姑娘没兴趣,对他的说话方式没兴趣,对这个公司的昨是今非没兴趣,我更没兴趣将自己的这些感受告知于他。

整个冬日的周末,外企姑娘准时出现在公司门口,半个销售部的男生隔着窗户垂涎。他恪守单身信条,未给予外企姑娘任何名分,对她的态度也从炫耀渐渐转为厌烦,他接她电话的嗓门越来越大,飙的脏话越来越多。

夜幕中,他拉开车门,目送外企姑娘进车,然后转过身与同事们道别,他照旧扬起嘴角,像一盏骄傲的明灯,像一把镀金的老刀。

[03]

大华真名中没有“大”字,这是我对他的称呼,据说外企姑娘也这么叫他。我告诉大华:“这是中原人叫人的习惯。”作为北京人的大华表示很喜欢,他讨厌自己家乡称呼别人的方式,他说:“我一直跟身边的人讲,甭叫我‘华子’,‘华子’‘华子’的,听着跟他妈大街上‘拍花子’似的。”

公司里其他人唤大华作“花王”。这个段子源自他早年的名片,他原本给自己起了个高端的英文名字“Winston Wang”,总经理不允许员工在名片上印非官方的英文名称,结果作废重印,于是销售部女助理私自将“Winston Wang”改为“Hua Wang”。随后,公司来了两名外籍顾问,照着名片上的字眼称呼大华,整个销售部笑翻天,大华无力回天,只得憨笑默认。

大华非一般矫情的笨蛋,逆来顺受的名号,贴上阿Q式的解读,依然会成为生活中的正能量。他说道:“好歹里面有个‘王’字。”是啊,好歹有个“王”字。一名男销售员,甭管是哪个领域的“王”,只要是“王”,就拥有不同于他人的社交资本。

可大华的事业并不如他名号那般辉煌。销售部百人,业绩比大华好的员工不下三四十个,陈劲与大华同属一区,且入行比大华晚,手里攥着的客户足足是大华的三倍。每次线上朋友圈聊起业务,大华都主动选择隐遁,长官面前,更无法扬起他那“王”的头衔。

大华将这一切归咎于学历,他将烟头弹向垃圾桶说道:“山西佬儿,抖个屁啊,不就是念过两年人大的专升本吗?运气好,逮着个看重学历的销售经理,好省份都给他了,那些省份都是酒水消费大省,给了我,我随随便便都能比他做得好。一个浙江省,他谈了两年,谈出什么了?才签出三个分销商。上次我跟他去西安见一个客户,我发现他连酿酒的基础知识都不懂,差点给人家看笑话。”

大华的话,不能全信,事实上陈劲正是以业务能力闻名的。作为市场部人员,我私下咨询过不下二十名销售,他们对于陈劲的褒扬毫不吝啬,称赞他见多识广、胆大心细,能约谈到任何企业的一把手,就算对方下榻的是小老婆的外宅,他一样有办法混进去。

“花王!求你个事儿!”陈劲提溜着包包自远处走过来,“上次开会发的那套新产品的宣传册你那儿还有吗?我这边第一天就用完了,刚才我看见你桌上那一沓挺厚的,先借我两本用用。”

“甭跟我要,我的下午还要用呢,市场部郭总不在这儿吗,这种东西你该找他要,要多少有多少。”

“去我们部门拿吧,”我转过身对着陈劲,“拿多少都行,记得留个明细。”

“瞧那个

样儿!”陈劲走远,大华翻起白眼,“妈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新签了客户似的,我给你说,就他这种人,早晚被同事挤对,你懂什么叫做人啊!”

[04]

与销售部一起做人,压力很大。

我常常对同事讲:“市场部与销售部是一对冰火战友,市场部负责花钱,销售部负责赚钱,外人面前,市场部都是大爷,销售部都是孙子;老板面前,市场部是孙子,销售部是大爷。”职能不同,市场部、销售部人员在资质和性情上存在明显差异,市场部是个弥漫清高的地方,员工多为端架子的高学历知识分子,销售部则偏向务实,只重结果不重学历,市井味道极浓。

或许,这也是所有快消品行业销售人员的特色,为了排压,酒色面前从不遮遮掩掩,所谓“无酒不欢,无女不乐”,何时何地相聚,喝大酒,聊荤段子,找女人,是销售部内部固定的节目安排。这帮人,结了婚的,没结婚的,正打算结婚的,行为上不存在任何差别,每个人的白酒酒量都在一斤以上,每个人的手机里都住着一堆不明不白的异性。

南京分公司宿舍,陈劲与一名男销售各自拉着女孩子走进房间,大华让剩下的那个女孩子留在客厅陪他和我看电视。

叫床声隔着门缝流出,我脸皮紧绷,一颗心怦怦乱跳。大华和女孩子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镇静得令人钦佩,大华对着灯光研究电视遥控器,女孩子一边嗑瓜子一边低头滑拉着桌上的手机。广告时间结束,女孩子盘腿坐上沙发开始看综艺节目,大华一条腿架上茶几,一只手抓起手机狂摇。叮咚声响,大华摇到一个叫子文的男孩儿,复摇,又是子文,大华火起,回复子文道:“子文,请你不要再摇了!”接着,摇出一个女孩儿,大华噌的一声坐过来,指着屏幕说:“快看这个女的签名‘老公当兵去了’,哈哈哈哈。”

他笑的声音越来越大,隔壁叫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双手搓了把脸,起身走到阳台透气。

北京酒吧吧台,女孩儿们主动走过来与大华打招呼,大华扬着嘴角跟她们打情骂俏。

“你知道在北京泡妞儿的秘诀吗?”

“不知道,是什么?”

“你得有三样东西:户口、车、乐子。北京户口,加一辆十几万以上不太丢脸的车,然后拉着她到处溜冰啊,爬山啊,听相声啊,告诉你,不超过三十岁的,统统拿下。讲白点儿,有个北京户口就已经具备情圣的资格了,不信你问问咱们公司那些女的,哪个没上过北京男人的床。”

“你这也太以偏概全了,你别把你见过的就说成是全部。”

“你爱信不信……嗨,你这种有女朋友的人,跟你说你也不懂。”

一位黄发红裙的姑娘挽着男人的胳膊现身,受关注度远超五分钟前的大华,大华杯子里的酒酸起来。

“你知道她干吗的吗?”

“干吗的?”

“野模儿,跟你们市场部经理认识,每年公司参加糖酒会都把她给带上。特能装,我们销售部哥们儿问她点事儿,爱搭不理,还甩脸子给我们看。有什么呀,不就是演过一两部低成本电影吗,还真把自己当明星了,等我混成了,等着!”

“你觉得怎么着就算混成了?”

“有钱啊!嘿,你还别说我俗,我比谁活得都明白,你看看我们每天看的那些电视、报纸、网站,五花八门的社会新闻:什么官员落马啦,什么老板跟小姨子跑啦,什么兄弟俩为了块地翻脸啦,还有什么毁约啦打官司啦……说到底,不都是钱给闹的吗?我跟你说小羽,男人就得有钱,这是男人性感的标志,权力也能让男人变得性感,可咱们平民老百姓一辈子哪来的什么权力,钱不一样,只要努力,谁都有机会挣钱。”

大华不愧为一名合格的销售,他所从事的职业,的确是以钱来衡量成就的,某种程度上说,钱也算这个职业的道德。

[05]

大华的职业迎来转机。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带来新的营销顾问团队,其中举足轻重的一人正是大华早年在另一家公司的上司,聪明的大华巧妙地对所有人掩盖了这层关系,直到有一天,同事们撞到他们同出入一家会所。

季度例会,销售经理点名表扬本部门的明星员工,大华首度被提及,同事们纷纷凑过去拍他的肩头,他尽露喜色。不远处的陈劲五味杂陈,他的业绩依旧排在大华的前面,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好省份被上司分给了大华。

大华抖起来,举手投足,带着祥和的风。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花王”称谓在公司绝迹,同事们纷纷跟着我叫他“大华”。大华开始请客,大到公司副总,小到在读实习生,纷纷在不同的场所享受着由大华付费带来的欢乐。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新朝新气象,他要借机成为全公司知名度最高的员工,这样他的每一次努力都会获得最高级别的回报。

饭桌上,我不合时宜地提起那个外企姑娘,他对我说,自理发店门口吵完一架,这姑娘就再没找过他。他坦言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奔放,交往三个月,缠绵不过三次,一次在她住处,一次在她住处附近宾馆,一次在她住处附近宾馆停车场的车里。

“你在车里做过吗?”他不怀好意地问,接着他笑起来,“你肯定做过,哈,你这个人最会装了!”我感到些许尴尬,压低声音回他:“我真没有,在车里干吗?不怕被人拍吗?不怕一氧化碳中毒吗?死的时候光着屁股那该有多丢人。”他嘴里的可乐“噗”的一声喷出来。

天上的雨云越来越低,适合“车震”的月份来临,大华晋升为华东大区销售经理,同时兼任整个销售部的副经理。为示祝贺,我买了只进口打火机送他,并在说明书上留下一行字: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他当晚手机回复我:不睡同事,只赢同事。相识之初,我告诉他,我从不和同事做朋友,除非自己哪天离职。他也告诉我,他从不睡女同事,除非女同事哪天离职。

[06]

郭小月说:“大华不懂女人。”从女人嘴里说出这句话,想必大华真的不懂女人。女人的生理构造、女人的生理欲望,大华比谁都在行,但除了那个外企姑娘,我怀疑他从没征服过任何一个女人,他不过是个虚荣的沙文主义者,他只会讲荤段子,不会诉情话。

没有情话的花王,并非无用。市场部最大的女性客户无意间流露出对大华的欣赏,我借势劝说大华参与市场部公关工作。我告诉他,那个美女总监是那家上市企业的红人,没有她办不了的事儿,与这样的女性搞好关系,于公于私,都是笔不可限量的财富。

他轻佻地应下,思索片刻后露出难色,我问道:“有什么不方便吗?”他伸出手:“你们市场部那辆A6借我……你不是说那女的是海归吗?海归都是最装×的,我那辆破车开出去多丢人现眼。”

我把钥匙递给他,他心花怒放,我沉下脸说:“不许在里面做……”他咧开嘴大笑:“哎呀我懂。”

酒足饭饱,大华的嘴合不上,牛皮一路吹到天上,我俯下身帮他打开出租车的门,他一脸坏笑地拍打着我的肩头。同事散尽,我陪着女朋友留在夜色中散步。女朋友一语不发,脸上蒙着浓浓的嫌弃,我心虚起来,觉得自己有些忘形,我不该把自己私生活里的人扯进工作圈子,这不符合我一贯的作风,更有悖于市场部人员清高的形象。

“你们公司到底怎么回事儿?都是些什么人啊,读过书没有?三句话里有两句话带着脏字儿。”

“跟咱们坐一桌的大都是销售,我平时跟他们打交道比较多……销售一般就这样儿,讲话不装,接地气儿,尤其是北京出身的销售人员,挺好的……”

“你这叫什么话?我也是北京人呀,你们这儿的北京人真够给北京丢脸的。”

我竟然在自己人面前替这伙子人辩护,这真是不可思议。职场上,大华比我虚荣,我比大华虚伪,一个虚伪的人需要为一个虚荣的人讲话吗?不需要吧!要真这么干了,只能证明一件事:我变笨了。与贤人相处,不一定学精;与烂人共事,一定会变笨。

楼道内,他用我送他的那只打火机为我点着烟,轻靠过来说:“你别怪我说话直,上次公司聚餐,我仔细观察过你女朋友,我觉得她配不上你。”我挪开脑袋对着他:“怎么讲?”他顿一下,说:“你这女朋友有点假……真的,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你想想看啊,你都跟她交往三年了,不同居也就算了,结果她连婚事都不愿意提,她想干吗?这分明是拿你当备胎耍啊,你可得留点心……”

楼道外,我把大华的鬼话丢到九霄云外,我怎么会相信一个破绽百出的人的话呢?是的,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07]

三伏天,传来雷霆万钧的消息。海归女属已婚人士,她的夫君乃是他们公司所属集团的一把手,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游历完欧洲大陆顺便和那边的小情人度了个蜜假,刚刚坐着头等舱回国了。

我气喘吁吁地给外地出差的大华打电话,见过大场面的大华在电话中轻描淡写地回道:“有什么呀,已婚怎么了?已婚少妇我睡得多了,我告诉你,就这路女人,指不定背着她老公搞着几个男人呢,我不睡她,睡她的也少不了。哈哈,怎么啦?这点破事儿就给你整怕啦?你再这么着我连你也看不起了啊。”

他怎么可能放手,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睡到如此有价值的女性。海归女将他们公司一大批经营酒水的客户介绍给他,他的业绩自此冠绝销售部,他已是最大的区域销售经理,海归女推波助澜,令他的工作汇报对象直接变成了总经理。

他买新车,换新住处,不再请任何同事吃饭,与我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低级别实习生在走廊里主动与他打招呼,他随便哼一声了事。新来的女销售内勤错印了文件,他当众大声责难。至于同部门中陈劲这样的旧敌,他正眼都不再瞧了。

九月,天空中的雨滴变细,大华失去踪影。季度例会,总经理罕见地出现在销售部,大华所有的客户资源被新任命的销售经理接管,以往他专属的办公室换上了新锁。大华被辞退这件事,坊间流传着五个以上的版本,有人说他跟客户一起嫖娼被抓了,有人说他睡了副总的“小三”,还有的说他将公司的账目泄露给了一个女性客户……不管哪一个版本,都和女人有关,不管哪一个版本,大华都算栽到了女人身上,这很符合大华长期以来“花王”的名头。

市场部经理告诉我,先前与我们部门合作的那家国企目前正因为债务问题接受上级单位调查,与大华有染的那位海归女已火速办理了离婚手续,拿着绿卡飞去了美国。至于大华为什么被领导一个电话辞退,这件事与那家国企存不存在关系,他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无论何时,我们都不应该选择赌博式的人生,尤其那些号称“逢赌必赢”的人,得意时刻,往往是盲目时刻,而最糟糕的结果是:敌人喝光了你家的肉汤,留给你一口沾满污秽的黑锅。

忙碌的同事们再没提起大华,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泱泱销售部,只剩陈劲一个人还在怀旧,出差寻欢过程中,他细数过往的同事与领导,念及大华,口气一如既往的“清新”:

“他就是个屁,放出来,大家乐一下,放完了,谁还记得他。”

外企姑娘意外地出现在公司门口,我走过去说:“他没跟你说吗?他一个月前就离职了。”对方冷冷地回:“你有他的新电话号码吗?”我摇头,她道谢完毕转身走掉。

[08]

十几个月后,郭小月在餐桌上聊起大华。

“你骗人,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他在我们公司蔫儿得像个傻瓜,遇见谁都跟日本人似的点头哈腰低三下四,连我们实习生都开他的玩笑。他从试用期到现在,一直跟我们公司行政部小郑两口子合租一个两居室,也没听小郑两口子说过他乱搞女人。”

作为同事,郭小月拒绝了大华的追求。郭小月不可能喜欢大华那种长相的男人,这点上我心如明镜,但她有一个“妹妹”的名分。这个“妹妹”自然是从我这边论的,我跟大华虽不是朋友,但总算是个老相识,老相识的妹妹,当然是“妹妹”。

我犯下低级错误,我不该对郭小月这种人讲太多过去的事情,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好奇心与胆量远比我们这些奔三的大龄青年厉害,她兴奋起来的时候,张口“花王”,闭口“车震”,有时候捎带着连我一起嘲笑,其无赖女阿飞之气质,比电锅旁飞过的昆虫还烦人。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妹妹。”

“不是一个娘生的,一个家族的而已,不过这姑娘是给家里宠大的,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儿。”

“你们中原的大家庭一般都很团结,听小月说,你和他哥哥当年在胡同里跟同一个厂子的男孩子打架,为这事儿还住过几个月的看守所?”

“家大了,不一定都是好事,会失去很多独立空间和话语权。比如郭小月这样的,她跟同宿舍学生闹矛盾,人家老师都说了是她的错,她却不肯道歉,打电话给家里说要搬出学校住,家里二话不说丢给我,我刚露出点为难的意思,家里噼里啪啦就给我骂一顿,搞得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多好啊,就羡慕你们这样的,打啊闹啊,可根儿上都是个疼爱,在外面受了委屈,起码还有个哥哥投奔。”

“呵呵,我倒是想当个妹妹,可谁叫你是哥啊……就这小姑奶奶,以后指不定给我捅出什么娄子呢。”

他俯身踩灭烟头,缓缓走向远处的垃圾桶,归来,靠着冰凉的护栏静静望向别处。来不及落下的夕阳为大华扯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不再像过往那般透明,失去了荤段子与信条,他的一切变得迷离起来。

[09]

有一个八卦的妹妹,除了烦恼,也能得到一些拼图式的信息。

大华离异家庭出身,母亲是个一只手的残疾人,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被舅舅接走,之后改嫁到了外地,如今他已记不清这个女人的长相。大华的父亲当年是北大荒的知青,为了吃上一顿肉,跟着老乡一起踩着湖面的冰抓鱼,鱼跃出来,大华的父亲滑进去,从此后半辈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华唯一的哥哥是位商人,聪慧好学,生财有道,靠着二手音响买卖置起千万元身家,他承担了弟弟的成长及学费,也为时疯时静的父亲聘请了保姆。大华十九岁,家里来了一个妖娆的女人,是哥哥的女朋友,也是未来的嫂子。大华毕恭毕敬,嫂子尽展风骚,血气方刚的大华无法战胜自己的生理欲望,最终被这个深奥的世界击败在一张吱吱嘎嘎的床上。

昔日的疑惑一一浮出水面。拥有北京户口的他,常年租住五环外的房子;找乐子闻名的他,从不涉足二环内的KTV以及西城区所有的小巷子;他粗口成瘾,却不能忍受别人嘴里讲出的“弱智”“脑残”“精神病”字眼。社交场上他哥们儿无数,却从未称呼过任何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人为“哥哥”。

我的另一份惊诧是他对郭小月的信任,这份信任显然跟我这个老相识不存在什么关系。他竟然可以对着一个毫不严肃的小女孩倾尽自己的暗沉往事,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他爱上了她。郭小月相貌平平,但她气质上的某些特征,也许击穿了这个男人心底某块柔软的领域,那里,藏着一份比郭小月更加难舍的东西。

商场美食区,端着盘子的外企姑娘微笑着突然出现在桌子对面,我连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与她打招呼。郭小月两眼放光,接着,为这场邂逅增添了一份不必要的尴尬,她喝下最后一口汤冲对面说道:“姐姐你这么漂亮,那傻逼当初真是没眼光。”

见过外企姑娘后,郭小月不再聊大华,她对这个男人的好奇心正式用完,一切,恢复至无情与沉寂。接着,大华的存在感突破天际。

他被人打了,公司门口,几十双路人眼睛的注视下,被路边小巴里冲出来的七八个青壮给打了。同一时间,他停在路边的车被另外两个戴墨镜的青壮用铁条砸了个稀巴烂。警车和救护车同时赶到现场,医护人员将昏厥过去的大华抬上担架,警务人员将现场用布条封了个严严实实。一星期后,大华出院,拄着一根拐杖走进警察局,随后,他委托同事向公司递交了辞呈。

历史上,大华的电话第二次不再有人接听。郭小月并未因此向我咨询过什么,她明白这个爱过她的男人已失去最后一点尊严,他需要屏蔽一段生活,顺利的话,将这场生活中的自己一起屏蔽掉。

[10]

他们躲在车窗后面,齐刷刷地观察着从远处走过来的那个男人,时机成熟,车门拉开,十秒内完成对目标的合围。

大华的惊愕化为怒火,他双手撑地、腰部弯曲,试图从乱拳中挣扎着站起来,可他睁不开眼睛了,血液顺着毛发滴进眼皮,他周围的一切开始被一张腥红的巨幕吞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高喊:“你们他妈……到底是……谁呀……”

[11]

我的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郭小月的毕业典礼。他在现场告诉我,他是从郭小月的社交网站上获取了消息,他要离开北京了,离开前,有几个人想见上一见。

他向我们介绍他身边那个比郭小月更相貌平平的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名叫凤艳,他俩刚刚在河北首付了一套房子,婚后,他要和她的家人在那边开一个运动商品店。

饭后公园,郭小月与凤艳结伴去附近的卫生间。大华沿着河边的石子路边走边说:“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还记得当初我说你女朋友的那些坏话吗?希望你别往心里去,我当时是嫉妒你,所以才信口胡说的,我应该早点向你道歉。”我笑笑回他:“不需要道歉,我真没往心里去,而且我和她早就分了,你当时说的也没什么错,那女人心里的确有别人,我也是后来无意间在她住处的电脑上发现的,说不定,他们还睡过觉。”

他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接着叹出一口气:“唉,说到底还是没缘分,分了也好,你应该找个配得上你的。”

我询问郭小月:“你真不去他的婚礼吗?”

郭小月答:“不去。”

我埋怨郭小月:“我说郭小月同学……这做人……得有点情义呀。”

郭小月答:“你少在我面前装圣母,你干吗不去呀?你跟他认识多少年了?你都不去,我干吗去?”

公司里怀念大华的人,依旧只有陈劲一个,他踩上包厢的沙发,高举手中的酒杯,对众喽啰道:“你们还记得‘花王’吗?那傻×当年吹起牛来不知道比你们这帮人高到哪里去了,我跟他谈笑风生!后来怎么样?这孙子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刁民啊,说什么三个月内业绩盖过我,你们真是不懂什么叫传说!”

十月末,大华和凤艳结婚的日子,我完成了郭小月长久以来的心愿之一,带她到西山八大处瞻仰著名的佛牙舍利。

舍利塔外,一名年轻的红衣喇嘛围着塔三步一跪,郭小月直接看呆,感动得简直要哭出来。在女人眼里,宗教界的虔诚,犹如世俗中的真爱,那般难得,那般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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