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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前言

毫无疑问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本书,也是我最想出却最不敢出的一本书。

搞美术的文艺工作者最害怕的事情,是别人嘲笑他的文字功底差;搞戏剧的文艺工作者最害怕的事情,是别人嘲笑他的品位低;搞文学的,没有文字功底和品位的问题,白话亦可言,雅俗皆成文,搞文学最怕的不是别人的嘲笑,而是别人的愤怒,你凭什么把人家的丑事都抖搂出来?

于是搞文学搞出“纪实性散文”“挑事儿性杂文”“不要脸性小说”的人,成为这个世界上“拉仇恨”最多的人,也是被诅咒最多的人。

坦白说,我就是这么个德行。

我最早在网络上混出名堂的文学作品,都是散文。《你像我见过的那个男孩》《姐姐的战争》,文章均在豆瓣网火起来,接着被“ONE”的编辑拿走放到他们的产品上。

《你像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我用一份“Sad But True”的心境写下自己长达五年的北漂经历,捎带着揭露了一大批老同学和老同事的昔日丑事,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再没跟我联系过,仍与我保持联系的,时不时提醒我:以后可不能乱写了啊。对此我有苦难辩,早期的我真没乱写过什么东西,如果据实以告被定义为“乱写”,那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是多么地喜欢谎言。

《姐姐的战争》具有小说特征,读者没什么怨言,作为人物原型的胞姐甚至对这篇“中学生作文风”的小文章赞誉有加,她美滋滋地说:“你编得还不赖。”

所以,自30岁第一次在公共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我就是个“吐槽型”的作者,“现实主义”“批判主义”“腹黑主义”这些标签统统扣到我头上,对此我没有表示异议,尽管私下里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浪漫主义者”。所谓“浪漫主义者”,就是无论多丑的事、多贱的人,都尽量以旁观者的身份寻找一个完美的结局,至少,给结局保留一份想象。2013年冬,我完成第一部小说《日落天通苑》,一问世就在豆瓣网上火翻了天,为了不让文中角色的原型们尴尬,我特意在作品结尾处加了一段话:这是个小说,文中所有角色都存在原型,但也没必要对号入座。我的读者们由此第一次意识到我“浪漫主义者”的身份。我的确是搞严肃文学的,即便再严肃,文学的基调也是宣传,面对宣传,你不能较真儿,更无须埋怨。

司马迁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日落天通苑》后,我胆子大起来,再不惧自己的文章会得罪谁,我时常安慰自己:既然是搞文学的,就不该在乎非议与尴尬,或者说,非议与尴尬,是我搞文学的代价。2014年春,我将《我的大学》推荐给了“ONE”的编辑,文章发表后,学生读者中引起较大反响,当然,不全是正面的,骂我的人一致认为:这篇文章的作者太自以为是了,谁对他不好,他就损谁,他几乎没有检讨过自己的狭隘与过失。

我告诉“ONE”的时任主编:我写的东西,三分之二是垃圾,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写作这件事上,我是浪漫主义者,不是唯美主义者,我推崇DIY作风,什么风格什么题材的都想尝试,有的尝试成功,有的尝试失败,这在情理之中,我不苛求自己每次DIY都能成功,我宁愿在一片垃圾中点燃一个能够与上帝直接对话的爆竹。

《我的大学》升空后有没有响不清楚,但它孕育了一段后来被我臭显摆了无数次的文字:

“前井胡同的尽头,我邂逅一双黄绿相间的袜子,我盯了它很久很久,离开时又情不自禁地哭了,它如此眼熟,我竟想不起谁曾经穿过,是男生还是女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他们穿着这双鲜艳的袜子在风中游走,像团燃烧殆尽的火焰。”

时至今日,这仍是我能够写出的最动人的话。《我的大学》算是我过去创作生涯中最具荷尔蒙的一篇文章,文章在“ONE”上发出后,我一本正经地对小编说:“以后不会写有关自己往事的文章了,这篇写完,感觉自己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2014年冬,也就是距离2004年冬整整十年的时间,在老同学牵线下,我跟《我的大学》中那位中文系姑娘在网上取得了联系,她已经是三线城市的中学教师,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和她聊了很多嘘寒问暖的废话,彼此意识到缘分真的停留在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作为严肃文学工作者,我极少写“言情”的东西,并不是我瞧不上“言情”,实在是不知情为何物,我的恋爱经验贫乏到能用“可怜”来形容的地步。2014冬,写了篇散文,名叫《我们都曾是一个深情的混蛋》,这是2014年我在豆瓣网和“ONE”上最火的散文,所谓火,就是读者们毁誉不倦,编辑们统统喜欢。《我们都曾是一个深情的混蛋》里,我借由前同事的口说出自己对爱情的理解:

“爱情没有友情长久,没有亲情厚重,没有爱好执着,它不过是孤独的夜空飞起的一道烟火,绚烂,却也短暂,绚丽过后,只留下一地的碎屑。没有人愿意站在碎屑上去坚守一份信念,生活若讲究效率,便不再有坚持,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望望街上奔走的人,大家早已习惯了在算计与妥协中生活。”

事实上,这句话前半部分是我讲的,后半部分是前同事讲的,写作需要,硬是攒到了一起。这牵扯出写作这项运动的另一个无奈:你不可能事事有所依据,你只能将依据以嫁接、删减、合成等方式为事事服务。2015年2月,应一家文学机构邀请,我在南锣鼓巷的一间酒吧里做了个专场演讲,演讲结果十分滑稽,几个读者留言给我说:超哥你好厉害,认识过这么多牛人。几个老朋友留言给我说:你怎么把当初我给你讲的我朋友的段子都给整出来了?

事即事,人却非人,出于创作需要,很多真实存在的内容不得已改头换面安插在不同的人身上,小说如此,散文如此,某种程度上,散文比小说更需要如此。

像我这样厚着脸皮搞文学的人,并非全然无所畏惧,虽然散文与小说捅过的娄子不计其数,但关乎到亲情的部分,我向来谨慎。有些事情,不吐不快,仿佛只有吐出来,便不再背负那些伤痛,然而亲情是段孽缘,你恨过一个人,恰恰证明你爱过对方,如果你现在依旧在爱着,那么即便写了些东西,伤痛照样一辈子跟着你,这就是我为什么认为亲情比爱情厚重的原因。

我写过很多有关自己故乡人文的散文或小说,《半袋洋钱》《永花和小楼》《死了也不让你消停》,这些文章大都采取纪实手法,却也进行了必要的文学式加工,不可否认的是,我很少用“吐槽”的方式对待故乡,这并非出于我对故乡的爱,我的确爱过那块土地和那块土地上的人,只是相比复杂的都市人伦,故乡的人着实要单纯得多。

现实中的确这样,飘荡在都市的我们,喜欢的净是些单纯的东西。三年来,“ONE”的读者问我最多的问题是:“那个郭小羽的原型是你吗?”我回答:“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豆瓣网的读者问我最多的问题是:“你最喜欢的自己写的文章是哪一篇?”我回答:“两篇,一篇是《海的儿子》,一篇是《永花和小楼》。”一般说来,少于两万字的短篇文章,“人”与“事”之间,侧重点只能选一个,我个人侧重点在“事”,“事”讲明白了,是哪个“人”就不那么重要了。而《海的儿子》与《永花和小楼》,喜欢它们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它们单纯,身为设计系出身的人,我们遵循着一个古老的审美观:简约、直白,是美的最高境界;复杂、喧哗,是庸人的艺术。大白话写好一个故事,远比雕凿一块朽木难得多,为此,我还特意把那些看不起经典杂志《故事会》的人批判了一番:

“有些小王八蛋竟看不起《故事会》,殊不知《故事会》乃当世之真文学。小说之机,首在叙事,无事可叙,或叙事无奇,庸才耳。可叹如今书生们张口文笔,闭口灵气,雕章琢句,吟风弄月,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事,真傻×也。”

这段话模仿的是《三国演义》中的诸葛村夫,话虽二百五,可我说的是真话。

写作,是件苦差事,尤其搞严肃文学创作,你不可能像有本可依的武侠小说或言情小说那样日赋万言,也不可能像专业鸡汤文作者那样一根烟抽完冒出几十个心得。一篇罩着“浪漫主义”光环和“现实主义”套路的文章,从立意到选材,从结构到细节,往往存在数个睡眠的间隔,有时灵感突然没了,笔锋不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趴下死等……注意,不是趴下等死。《飞帜》《花王正传》属小说,完成需要一周的时间,而“年华三部曲”加起来两万多字,用掉整整一个夏天。

“年华三部曲”是我2016年最重要的文字作品,也是搞写作以来最矫情、最招骂的三篇文章。这里面随便一段文字都像是喝大了之后写的,那股子随意与张狂连作者本人都感到后脊梁发凉,随便一个人物都像是上辈子欠作者的,作者损起他们来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作为集大成之作,“年华三部曲”凝聚了《我的大学》式的自大、《死了也不让你消停》式的无耻,以及《我们都曾是一个深情的混蛋》式的绝望,写完“年华三部曲”,真的有一种“好吧,可以去死了”式的人生错觉。

这个错觉忽悠了太多人,其中就有一个叫作“吴惠子”的女作者,她在手机上读完《文艺年华》,第一时间给我发来信息:“你还好吗亲?”接着她广发朋友圈里的男女作者:“天哪,我怎么看《文艺年华》都像是遗书,大家快劝劝王铁蛋吧,生命是多么美好呀,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骗的……”

如果我是完全活在艺术中的那路人,写完《文艺年华》这种东西,真的该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跳下去,可《文艺年华》在“ONE”上发表的那天,我徒步走了五里路去“川十七”吃了顿火锅。艺术是个好东西,我们愿意为了它去创作一大堆垃圾、得罪一大堆人,“艺术”外的时间,我们可能只是堆垃圾,或者说我们和我们得罪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人,所以我们才会动人,不是这样吗?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强加那么多束缚,然后看起来很美呢?

我不看影评不写影评,最喜欢的一句话却来自一位豆瓣网友的影评:“片终,Mickey Rourke(米基·洛克)从摔角台一角奋力跃下,Bruce Springsteen(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声响起,一个男人重生了,所有同样怀揣着对昔日的幻想、对今日的愤懑、对未来的憧憬的男人都重生了。”

作为一部“吐槽”了无数事、无数人的短篇作品集,它囊括了我从2013年到2016年所有招致唾骂与吹捧的精华,我算是用尽招数散尽了自己这点德行,我是如此惧怕它,也如此向往它,它就像一束孕育了三载的罂粟,我种下它,睁开眼看到它,在它的诱惑下一步步走向疯狂,而疯癫过后,不是灭亡,便是重生。

谢谢大家。

王云超

2016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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