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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1

章旧梦、旧人、旧城、旧事

十月初三,这处靠南的小城迎来了民国十年的第一场雪。一夜无声,待到天明开窗,外面已是银装素裹。

冷香坐在窗户前望着外面的雪,手里握着的钢笔已经许久未动,黑色的墨滴下去落在纸上悄无声息,只是细细地晕染出一团乌黑,毁了整张白纸。

有人推门而入,外面的寒风立刻涌进屋里吹翻了桌上的宣纸,也将冷香垂在肩头的发吹乱。冷香眯了眯眼,看清来人穿着短打的棉袄,黝黑的国字脸,腰间别着大刀。这是最近南边名头正响的齐家帮装扮,草莽绿林。

“遗书写好了吗?没写?没关系了,反正写了也没人替你递去。”来人冷笑着,上前就要拉冷香。冷香动了下胳膊,避过来人的手,淡淡地说:“我自己能走。”出了屋子,门外是一行守卫,艾冷香也不多看,径直上了他们为

自己准备的斩首台。看看台下围观的人,多是站在大雪里穿着夹袄的瑟瑟发抖的老实百姓,显然是被强行拉来围观的,偶尔也夹杂一两个穿戴讲究的,应该是有些家底的地主大户来看个热闹。

“艾记者,是我拖累你了,要不是回来找我,你……”旁边已经站在台上的实习记者小陈面露愧色地开口。“小陈,这事不怪你,要杀我的又不是你,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冷香像是在调节气氛般笑了笑。

人群有些骚动。有一位留着虬髯,身着青色军装,配着枪的人领着一帮人来了,这就是齐家帮的头领齐威,他身上的军装显然是从别人那里缴来的。他们根本还没有自己的军装,枪械对于他们来讲也是奢侈品。

真是有点好笑,这么多年走过那么多地方,如今出名的八大割据势力的地盘,她走了五家都没事,如今竟然要死在一帮土匪的人手里,冷香在心里自嘲。

有枪响,艾冷香闭上了眼睛。

死亡是挖掘人心底秘密的最好工具,在死亡前的那么零点零几秒,那些幸福的、遗憾的、高兴的、悲伤的、无奈的记忆,全都在眼前一一闪现回放。

依稀间,她像是回到了北平,同样也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她在茫茫落雪间遇到那个年轻人,一身黑色大衣,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负手立于白雪皑皑的庭院内,旁边有积雪的石桌上摆着一盆纯白的牡丹。

他回身,冲艾冷香露出温柔笑意,礼貌地问好:“在下白城尚容,这是家弟绍锦,问小姐好。”

白尚容,昔年北平城内最负盛名的四少之首,白氏的二公子,有着令所有女子动心的容貌和令所有男子叹服的才华,谦谦君子,名满京城。

初见时,冷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嫁给这个男子,但在后来,她也从未想过,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嫁给这个男子。

当日,她看着立在清江游轮的甲板上的白尚容,看着黑夜下他的白色西装上开出血色花朵,看着他的血在自己的白色婚纱上一点点绽放如红梅般的细花时,她以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在那时结束。

但是,似乎上天还没打算放过她,但是她却活了下来,然后匆匆逃离了那繁华的城池和熟悉的一切,不敢回头地一路向南,孤身穿过了大半个国家来到陌生温暖的城市,过起了另一种生活。

五年后,这场预定的死亡终于到来,漫天落下的雪花碰触到她的脸颊时,她的双眼竟有些酸涩。泪水渗出,自眼眶滚落,依脸颊滑下坠落到皑皑白雪中,不着痕迹。

时光,有时是最温柔的手,会给予我们那么多璀璨明艳的美,而有时却是最残忍锋利的剑,把所有的美好分割划伤,留下岁月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它给予我们许多,却夺走更多,而我们永远不能有任何阻止。

一生那么长,长到艾冷香曾经那么希望有一粒子弹,一把刀能结束自己冗长的生命,以得到解脱。可生命却又是那么短,短到她至今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一个人……没能等到。

但不论愿意与否,冷香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砰……砰……”是枪响,接连的枪响,伴随着越来越大的狂风搅拌着雪粒拍在脸上,那轰隆隆的声响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人群开始尖叫,那种尖叫冷香并不陌生,是死亡前的声音。有东西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温热的,然后迅速变冷,带着腥味儿。是鲜血,刚刚从人的身体里喷出来的鲜血!但却并不是她的。

“艾记者,艾记者……”旁边的小陈摇着她,在狂风和轰鸣声中叫她,她才确定这一切不是死亡前的幻觉。

睁开眼睛,她见到对面蜿蜒凹凸的街道上青色的卡车正在行近,上面的枪支正扫射,那些从未见过卡车的百姓和齐家帮如见了可怕的怪物,尖叫着。

齐家帮的人个个吓得脸色惨白,从腰间抽出的刀,几乎没有机会扬起就已经被击中倒地,然后再也没人敢逗留,匆匆逃窜。

“那是卡车,艾记者你看到了吗?我以为这种东西只有欧洲才有……”青城激动地摇着艾冷香的胳膊。

冷香平静地看着这一场杀戮,望着那车上的牡丹花标志,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

死亡在最接近她的时候又离开了她,那个连生死都能操控的男人,在五年前阻止了她的死亡,今天再一次这么做了。

“艾记者,你还好吗,我们会不会死?”小陈有点担心起来。

“不会。”

“是谁有这样先进的武器,是梅家还是冯家,赵家?”

“都不是。”

“那是谁?”

冷香有半刻的沉默,抿着唇,半晌后垂下眼睫说出一个五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白绍锦。”

“你是说……是白城三少……”

冷香没有多听小陈的惊讶感叹,转过身走下了高台,朝对面卡车停下的地方走去。

自五年前二少爷白尚容遇害,到白绍锦接手白家后,没多少人见过他,但他的名字和他的铁腕故事,上至耄耋下至孩童无人不知。对白绍锦的夸赞她听过太多太多,多到这五年她对他不闻不问,却总能听见这个名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传入她的耳朵。

昔日北平商贾有一段顺口溜,“米粮王,翡翠皇,流水的金光,种树的郎”。这里面的“米粮王”指的就是白家,白氏做着粮食买卖的行当,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城破乱战,都能从当初的各种势力对他的企图占据,到后来他反客为主,牢牢将那几家军阀势力的命门拿住,于乱世中岿然不动,且能时不时地接济些百姓,这中间的手腕和权谋力量,足以让他成为传奇。

随着冷香的脚步向前,直卡车上的火力渐渐停歇,有身着黑衣的人下来,举着枪径直朝她而来。

“砰!”又是一声枪响,冷香的眼睫眨了一下,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子弹从自己肩上的位置过去,身后传来一声死亡的声音,是那个试图偷袭她的一个马匪眉心中弹倒地,睁着眼睛死去。

开枪者来到冷香面前,俊秀的面容,眉角的位置有一点细小的伤痕,一身黑衣穿在身上挺拔而干练,是白绍锦的亲信建成。

“小姐,三少让我来接您回去。”

“看出来了。”冷香淡淡地应着,目光徐徐下视,瞟了一下他手里的枪。

建成看出了冷香的审视,收枪横放于掌心恭敬地送到艾冷香面前,说:“这是最新的德式货。”

冷香伸手接过枪掂了掂,随后猛然一抬手直指到建成的眉心,说:“三少让你来接我,你就真来了,不怕死吗?”

“三少说了,如果我死在小姐手里,他不会替我报仇,但会替我照顾一家老小,保他们一辈子荣华富贵,不亏待我。”

果然是白绍锦的作风,方方面面都想全了,艾冷香笑了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收起枪丢回给建成,自己朝卡车走去。

白城位居这个国家的南北中间位置,离北平有着一段不远,但也不算太近的位置,挟南持北,靠山临江,在兵家眼里是进退皆可的好地方。

白城东边的白公馆里的后花苑内种着许多牡丹,白城其实并不是生长牡丹的好地方,不过因为这个公馆的主人喜欢,就费了重金特意建了这个花苑,造山引水,测风试气,整整费了三年才建成这所花苑,一排排的架子上摆着各色名贵的牡丹,光打理这些的人每月都要花费数万银两。

男子正立在花架前,戴着手套在替一株发了新苞的牡丹修叶,旁边站着奉着清水和毛巾的用人,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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