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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1

六月下旬,沽川市已经进入漫长的梅雨季。

金钰半个小时前被妈妈从家里赶出来,此时正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扶着自行车把,艰难地往学校骑行。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作为一名顽固多年的学渣,金钰深知一张成绩单能换来妈妈多少声怒骂。其实几天前她已经偷偷打电话查过成绩,但因为六科总分加起来比二本线还少了十几分,所以迟迟没敢告诉家里。

拿到成绩单后,金钰顶着班主任的黑脸溜出了高中大门。

虽然躲不过一世,但是能躲一时算一时。本着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宗旨,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车往“树洞”去了。

所谓“树洞”,其实就是一栋三层高的烂尾小楼。

几年前,沽川市政府大肆发展旅游业,很多外地房地产商纷纷涌入,想趁机捞上一笔。结果政策有变,加之此地长年多雨,根本就不适合发展旅游业,于是大批楼盘搁浅,来不及拆迁的烂尾楼群屹立不倒,就这么变成了沽川市的特色。

金钰的秘密“树洞”就是在那时候发现的。

每当她考试考砸,和闺蜜吵架,被暗恋的男生冷嘲热讽,被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她都会在放学时,到烂尾小楼里坐一会儿再回家。

她从来没在自己的“树洞”里遇见过别人,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

因为常年无人打扫,烂尾楼的台阶上早已积满灰尘。男人穿着浅色衣裤,就这么席地坐在台阶上,也不管脏不脏。雨水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和周遭的灰尘混在一起,显得脏兮兮的。

金钰收了伞,立在一旁的墙根,转而瞥了一眼男人指缝间的香烟,不由得对他生出些同情—烟从雨里来,都潮成那个鬼样子了,他居然还能凑合着抽。

也真是难为他了。

六月虽是盛夏,可最近阴雨连绵,天气还是冷飕飕的。一阵小南风吹过,湿冷单薄的短袖紧紧贴在男人的身上,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儿热度也从他年轻的躯体里拿走。

未出意料地,他开始发抖,吐出的烟圈勾勒出瑟瑟的形状,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金钰站在台阶下面抬头看他,犹豫着要不要避一避这个陌生人,干脆临时换一个“树洞”。她没料到,那个眉头紧锁的男人竟会先开口同她讲话。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他的声线低沉沙哑,有点儿久病未愈的感觉。

金钰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很快,她又心生警惕,大声冲他喊道,“还有,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我约了好几个同学,他们马上就到!”

男人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话,摇摇头,半晌都没搭腔。

他依旧拧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圈越积越多,浓到化不开的地步,便朦朦胧胧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金钰逐渐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借由台阶上的一地烟蒂,揣测他的愁容。

过了会儿,他站起身子,顺着台阶走了下来。路过金钰身边时,他没头没脑地停下来,扭头看了她一眼。

雷雨交加,天色阴沉得可怕。本来烂尾楼里光线就很暗,再被这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当面一挡,金钰霎时觉得空气里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她心里吓得要死,表面还故作镇静,扯着嗓子冲他喊:“你看什么看?!”

男人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声说:“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儿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

言罢,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不回家碍着他什么事了?金钰傻愣愣地望着男人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只觉得这个人八成是脑子有病,不过好在不是什么地痞流氓。

经过这么一搅和,金钰再怎么郁闷,也没心情在“树洞”里久留。她撑开雨伞,也跟在男人身后,走出了这栋年久荒芜的烂尾楼。

之后的一年,金钰落榜复读,又在这里见过他几次。寥寥数面,他们没机会聊什么爱与理想,但至少,她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脸。

很多年以后,金钰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梅雨连绵的夏天。

在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巷子里,曾有两人匆匆走过—他们总是一前一后,一个行在花伞下,一个闯在风雨中。

在金融危机时期,每个大学毕业生都有自己的烦恼,金钰也不例外。

上个月,金钰以“总裁助理”的身份,傲然加入德鲁集团。可惜的是,她至今尚未见过总裁。

金钰担心刚到手的饭碗就这么飞了,急得四处托人帮忙打听消息,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一点儿内幕。

两个月前,德鲁集团被几家对手公司联手给坑了,丢掉一笔上亿的大单子,老总裁急火攻心病倒了,说是在医院里住了好些日子,情况依旧很不乐观。

如今,新总裁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只是据说人在国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走马上任。

位于德鲁大厦顶层的总裁办公室一直不开门,金钰只好每天混迹在楼下的办公区里,和秘书室的几个姑娘坐在一起,一有空就八卦公司秘闻,借机增进友谊。

周五下午,金钰和秘书室的李冉聊得正欢,就接到了乔幸打来的电话。

乔幸是外地人,四年前来到沽川市读大学,和金钰成了上下铺的铁杆室友。大学毕业之后,寝室里其他人都去北上广深打拼,只有乔幸和金钰留在了沽川市。

“芋头,我在潮汕砂锅粥订好了位子,出来一起吃个饭啊!”

“没问题!什么时间?”

“就现在,我已经到饭店了,你也快过来。”

金钰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瞬间傻掉了。

“现在?这、这才三点半啊!”她刻意压低声音,嘀咕道,“乔老板,你当年多乖啊,从来都不逃课。现在居然……翘班?”

“周五晚高峰本来就不容易抢到位置,砂锅粥又不让提前预定,不早点儿过去怎么行?反正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一句话,来不来?”身为寝室长的乔老板虽然学会了翘班,可她办起事情干干脆脆和讲起话来风风火火的劲儿,倒是不减当年。

姐妹相约实属难得,可金钰之前从没干过迟到早退的事儿,犹豫半晌也没敢答应。

旁边的李冉看不下去了,凑过来怂恿金钰:“总裁不至于专挑今天来公司的,你要是真有别的事儿就先去办吧,万一有什么情况,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金钰还是不大放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不会不会,你就放心去吧,我帮你盯着。”

李冉这个职场老油条,把话说得四平八稳的,金钰鬼使神差地就信了。

结果,她刚坐上公交车,李冉就打来电话,急吼吼地说:“金钰金钰!你赶紧回来,去顶楼办公室!我听我们领导说,总裁来公司没瞅见助理,这会儿貌似要奓毛!”

“哪个总裁?”

“当然是新总裁!”

金钰闻言一拍脑门,蹦下公交,撒丫子就开始往回跑……

电梯从一楼开始上升,不出几秒,就到了顶层。

总裁奓毛是个什么局面?金钰连想都不敢细想。可实际上,从办公室里传来的那声“请进”,却平静得出乎她意料。

金钰推门而入,循声往老板椅那边望去,顿时愣在了当场。

看到他的一瞬间,金钰几乎错将他认作是烂尾楼里的男人。但她一想到那人落魄的样子,又暗自否认,怎么可能?

“我叫任之初,从今天起担任德鲁集团的总裁。”任之初言简意赅地亮出身份,冷眼打量着她,“你就是我助理,金钰?”

金钰还有些没缓过神,迟疑片刻才回答:“……是的,任总。”

“解释一下你玩忽职守的原因。”任之初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

金钰被他得盯得直发毛,耷拉着脑袋,小声扯谎说:“我姐……生病了。”

任之初沉默许久,久到金钰心都凉了。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想再试试以情动人,结果“任总”俩字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地打断了。

“下不为例。”

她如获大赦:“谢谢任总,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任之初点点头,起身穿上西装外套往门口走,边走边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半小时之后回来。你趁这时间把最近三个月各部门的工作报告都整理好,发一份到我邮箱。”

金钰对着任之初的背影表决心:“好的,我一定办妥!”

所以古人常说,冲动是魔鬼啊……

案头的资料堆积如山,办公电脑上的报表让人眼花缭乱。

金钰全神贯注地忙碌了二十五分钟,却只整理出一小半的报告。眼看着再过五分钟老板就要回来了,她急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一边咬牙继续奋战,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暗忖—最近几个月,德鲁集团不是已经被对手公司打击得快要穷途末路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部门提交这么多的工作报告?

虽说树倒猢狲散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至少在这一刻,金钰却是巴不得德鲁集团这棵大树赶紧倒了,暂时免她被工作折磨之苦。

五分钟后,任之初还没回来,乔幸的电话却率先打了过来。

金钰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急着往公司跑,然后就一直和冷面老板以及他安排下来的工作死磕,根本就忘了跟乔幸汇报最新动态,估计乔幸以为她现在应该快到潮汕砂锅粥了呢。

金钰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怎么对乔幸解释,一边心虚地接起了电话。

还没等乔幸开口,她便抢先一步认怂:“乔老板,我跟你承认,我又犯错误了。”

乔幸问道:“怎么个情况,又堵车了?”

“不是堵车,说起来全是泪啊……”金钰哀叹一声,直言说道,“我半路接到同事的电话,被抓回来给总裁卖命了。你是不知道,我这老板简直是个……”

她一肚子苦水没来得及往外倒,结果任之初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也多亏她反应快,及时把“变态”二字咽了回去,要不然她这份总裁助理的工作也就危险了。

金钰暗吁一口气,却发觉任之初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对。

她愣了一秒,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仅忘了挂掉电话,甚至还忘了赶快放下电话。她居然就这么举着手机和任之初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活像一个极其没有职业操守的傻缺。

金钰正愁着这次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玩忽职守”,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乔幸偏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地嚷了一句:“你三天不放我鸽子会怎样啊?不知道我在饭店等你大半天了吗?!”

临近用餐高峰,潮汕砂锅粥里顾客往来不断,乔幸的周围不是一般的嘈杂,于是她喊话的嗓音也不是一般的大。

总裁办公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国产山寨手机的听筒与免提效果又几乎没差别,所以……

金钰虽然很不愿意面对现实,但她相信,乔幸刚才所说的话,已经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任之初的耳中。

她匆匆挂了电话,垂下头,半晌没敢抬眼看他。

任之初走到办公桌近旁,讥讽道:“你姐病得可真不轻。”言下之意,她翘班的谎话已被拆穿,并且无药可救。

金钰默不作声,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报告都整理好了吗?”

而她继续保持沉默,又破罐子破摔地摇了摇头。

“怎么,没得解释?”任之初怒极反笑,将手里的车钥匙摔在木质办公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金钰耷拉着脑袋思索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现在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反正人之将死,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真的很抱歉,”她抬起头来,满脸真诚地望向任之初,干脆直接表决心,“任总,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任之初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上次我说‘下不为例’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给我保证的,管用吗?”

金钰明知自己频频犯错,所以不敢贸然顶嘴,只垂头躲在一旁不作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任之初绕过办公桌,在她旁边的老板椅上坐下来,话锋一转对她说道:“把目前整理好的部分拿给我。”

“啊?”金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看工作报告,“哦,整理完的我刚才打印出来了,都在这里!”

她忙不迭地将厚厚一叠工作报告双手奉上,如同极力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任之初接过文件,只交代了一句“继续整理剩余部分”就开始头不抬眼不睁地忙他自己的事情,再没理会旁边那个心悬一线的可怜助理。

难道刚才她说谎旷工偷懒煲电话粥的事儿……就这么算了?也许这位老板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急性子,脾气来得飞快,去得也飞快?

金钰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边继续整理冗杂的报表,一边偷眼瞄了一下身旁的任之初,心里祈祷着能从他的脸上瞧出那么点儿雨过天晴的意思。

可是,看到他侧脸的一瞬间,她又不淡定了。

棱角分明的脸庞,斜飞入鬓的眉宇,直挺坚毅的鼻梁,还有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这副俊朗无双的模样,怎么看都与五年前在烂尾楼里抽烟的男人别无二样。

金钰不由得有些恍惚,本该认真工作的思绪也飞往回忆的角落。

五年前,沽川市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即便是在市中心,也找不到太多林立的高楼,当然更难瞧见堵得一塌糊涂的马路。

那时候,时光缓和又安逸,而金钰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胖女孩。高年级的坏小子时常故意嘲笑她胖得像学校门口的石墩子,金钰心头不快,就去烂尾小楼里自暴自弃地喝可乐,打算干脆把自己变成个死胖子,以此来报复社会。

这种发泄式的躲藏总是很管用,它仿佛有种魔力,能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令金钰恢复快乐。所以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用这个土办法哄自己开心。

直到那年,她遇见他。

他的下巴蓄着淡青的胡楂,看起来却并不邋遢,只是偶尔会有点儿狼狈。他的脸上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话不多,笑容更是几乎没有。他从来不带雨伞,指间总是夹着梅雨季节难免发潮的香烟。

金钰至今依然可以清楚地回忆起烂尾楼的每一个画面,因为恰恰是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却带着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闯入她的小世界,并且不经意间,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坎里。

他说—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缘由,就像是命中早已注定了一般,还没尝过人间疾苦的金钰,好巧不巧地就记住了这句话。

第二年六月,复读生活如期结束,金钰如愿考上沽川本地最好的大学,却在新学期报到的第一天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母亲李彩桥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好久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也就是在那个秋老虎突然来袭的燥热下午,金钰永远失去了她的父亲。

家里失去了唯一的顶梁柱,生活忽而变得那么艰辛。

李彩桥本来就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女人,早先在电力厂里做出纳员,后来厂子不景气,她就成了沽川市的第一批下岗工人。

金父去世后,李彩桥也几次试着再找工作,可总是不能如愿。后来她干脆买了辆二手的三轮车,每天早上在离家不远的巷子口卖菜,出早市虽然赚得不多,但好歹能维持她们母女的日常开支。

只是,高昂的大学学费就成了难题。

金钰也曾一蹶不振,想过退学,然后和母亲一起去早市卖菜养家。可是某一次,她一个人躲到烂尾楼里偷偷哭泣,却不期然想起那人曾对她说过的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那样无助的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他的话,然后咬牙坚持着走下去。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那个男人的一句话,几乎成了金钰全部的信仰。

就这样,她带着一份近乎偏执的信念,开始了往返于图书馆和各种打工场所的困苦生活。

金钰始终执拗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一定能够坚强地走完最黯淡的时光,然后给自己、也给母亲挣得一个明朗而安稳的未来。

金钰曾听人说,没有不经历痛苦就能成长的好事,所以她从不怨怼生活施予她的重量,反而时常心存感恩。

当然,在她的生命里,还有另外一些更加值得感恩的人和事,就比如那个如同信仰一般存在于她回忆里的落魄的男人。

很多次,她都想找到他,问问他那时究竟为什么而愁苦,也问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她的一点儿余力,允许她把自己的坚强和勇气也分给他一点儿。

只是可惜,金钰后来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五年后的今天,她从风雨里一路走过来,消瘦了很多,也漂亮了许多,眉目间已不再是从前的稚嫩模样,反而平添了女人的风姿与柔情。

此时几近傍晚,天色已经有些黯淡。

金钰坐在明亮安静的总裁办公室里,仿佛又看到了回忆里的那个人。可是她仍旧不敢确定—眼前的任之初,真的就是他吗?

分毫不差的容颜,却掩藏着截然相反的气质。一个平和温暖,如同蒙了淡淡愁绪的暖阳;而另一个却冷漠倨傲,恰似犀利狡黠的冷月。

金钰很迷茫,但却没有太多时间迷茫,因为任之初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她好几次。

“我最多再给你半个小时,如果还是整理不完剩下的这么点儿东西,”任之初半眯着眸子睨了她一眼,冷声威胁道,“明天你就直接去人事部拿个离职证明,然后卷铺盖走人吧。”

果然,回忆总是很丰满,而现实却总是很骨感。

就在几分钟前,金钰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漫漫长路上的指路明灯,结果老天爷当即一盆冷水泼下来,告诉她其实这个不近人情的老板才是她的衣食父母。

穷人没资格和钱作对,而金钰显然被“离职证明”四个字吓得不轻。她赶忙收回胡乱飘荡的思绪,埋头伏案,又继续忙碌起来。

她只顾着和工作死磕,根本没留意时间,直到将所有报告整理完毕,才发现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深。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心中暗叫不妙。

只不过是一晃神的工夫,竟然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说到底,她还是没能按时完成任之初交代的事情,而且这一次他连催都没催一句。

金钰有些沮丧地想,任之初一定是对她失望到极点了吧。她偷瞄他的侧脸,妄图洞察老板的心情,可他顶着一张顽固的冰山脸,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可供她参考。

任之初拿着报告随便瞧了几眼,便顺手将其放在了办公桌上。

他扭头看向金钰,声色俱厉地说:“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办事效率像你这么低的人,而且更关键的是,你完全没有‘勤能补拙’的觉悟,对待工作的态度也不是一般的懒散。”

金钰听到这里就觉得大事不妙了。她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任之初大概马上就要开口撵人了吧?

可实际上,他却话锋一转,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不过你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算是有点儿小聪明。”

金钰知道他这话指的是什么。其实她无非就是按照重要程度给所有部门排了个顺序,然后按照优先级,把市场部和销售部的工作报告最先整理出来了。

她抬头对上任之初的视线,可怜巴巴地盼着他能宽宏大量地留下她。

好在,他没有负她所望。

“我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能不能留下来,看你自己的表现。”

金钰仿佛被人喂了一大颗定心丸,噎得双眼直放光。她兴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他说道:“谢谢任总!我一定会……”

任之初挥手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快别给我乱保证了。”

“没问题,我保证再也不乱保证了!”其实话刚说完,金钰就意识到自己没救了。

“……”当然,任之初也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孺子不可教也”。

夜幕笼罩在车水马龙的沽川市,此刻,放眼望去,一栋栋高楼灯火通明。

金钰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已经疲倦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她强打起精神,按照任之初的要求给秘书室的员工发了一封通知邮件,然后才离开公司。

从德鲁大厦出来,她快步穿过门前的马路,去对面的公交站等车回家。

出乎她预料的是,公交车还没来,李冉的电话倒是先打了过来。

“金钰,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刚从公司出来,没什么不方便的。怎么了,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冉说了句什么,可是金钰没有听清。

电话那边很吵,嘈杂的背景音里,隐约可以听出路边的小贩在吆喝着“铁板鱿鱼十块钱三串”。

金钰忙到这个时间还没吃饭,显然是饿得神志不清了。

她听着电话那边不断传来夜市的热闹声音,莫名其妙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公交车站也飘荡着烤串和麻辣烫的辛香。

伴随着这种若有似无的美食香味,一辆深灰色的宾利轿车从远处徐徐驶来,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金钰面前。

副驾车窗缓缓摇下来,金钰有些不明所以,探过身子往车里望去。车内灯光有些昏暗,浅浅地落在任之初的脸庞上,将他原本硬朗的轮廓渲染成柔和的模样。

这一刻,金钰脑子里忽然就有点儿懵了。

她没来由地想起《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我梦中的白马王子,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迎娶我。

任之初看了金钰一眼,见她正在讲电话,虽然没有开口,但也没有继续开车。他只是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看起来像是在专门等她。

金钰被他这么一瞧,倒是恍然回过神来。

她压低声音对李冉说:“先不跟你说了,等会儿我再打给你……”言罢,没等对方做出反应,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金钰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主动和任之初打了声招呼。

他没看她,只是用命令的语气说:“上车。”

金钰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麻烦您了,我坐公交回去就好。”

“上车,”任之初转头对上她的视线,“别让我说第三次。”

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有些矫情了,金钰笑着说声“谢谢”,然后开门上了车。

车还没开过第一个红绿灯,金钰的手机又响了。她不由得有些纳闷儿,怎么大家都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扎堆儿来找她。

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随即又转头看向一旁开车的任之初。

任之初没有回应她的视线,他一边仔细观察着T字路口的路况,一边低声说:“赶紧接电话,铃声吵得我头疼。”

明明是好心,却非得端着领导架子,不肯好好说话。金钰忽然觉得这样的任之初有点儿好笑,就像一只别扭的大猫。

电话接通,乔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芋头,你现在下班了吗?”

没在公司,可是在老板车里,这算下班了吗?金钰愣了片刻,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跳过乔幸的问题,直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寂寞地吃完了砂锅粥,来控诉一下你放我鸽子这事儿。”

金钰开玩笑道:“凭我对你的了解,我怎么觉得你八成是来跟我炫耀的?”

“还真是,你都不知道那家的虾蟹粥味道有多赞!”乔幸笑了笑,又说,“要不然我赞助你一顿消夜,以作补偿,怎么样?”

“改天吧,我刚吃过晚饭。”金钰随口撒了个谎,谁知空空如也的胃偏在这时“咕噜”了一声,彻底将她出卖。乔幸自然听不见,可一旁的任之初却听得一清二楚。

金钰顿时有些尴尬,又和乔幸简单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她讪讪地看向任之初,故意扯开话题:“不好意思啊,刚才是我大学室友的电话。”

任之初应了一声,可是等他再度开口,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先陪我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再送你回去,没问题吧?”

“我都可以,看您安排吧。”金钰微笑着点头,简直想毕恭毕敬地哭给他看。眼看着快十点钟了,她倒是真想说“有问题啊,请您放我回家”,可她哪里敢?

说到底,她也只能由着任之初把车开往市中心。

像任之初这样富有又冷傲的人,会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用餐呢?这一路上,金钰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她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可是当他最终把车停在糖坊街口,她还是免不了有些讶异。

如果金钰没记错的话,几年前她和那个男人相逢的“树洞”,就在糖坊街的尽头。

最近几年,政府连续加大拆迁改革力度,那些烂尾楼早已被一排排齐整的商铺所取代。金钰虽然已经有一阵子没来过这里,然而此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

任之初率先下车,快步绕到副驾驶这边,伸手替金钰拉开了车门。

下车的时候,金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任之初。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只觉得心跳如鼓,一时竟分不清现在与从前。

与这个男人一起回到这条熟悉的街道,究竟是刻意还是巧合?

她有些出神地凝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思虑良久,却怎么也猜不透。

糖坊街自从被开发成商业区,就一直以“昼夜不休”闻名于沽川。夜里十点多钟,别的商业街早已关门歇业,只有这里依旧灯火通明。

格子砖铺就的道路,看起来敞阔而平整。暖橘色的路灯照耀在路的两侧,将连绵的商铺装点成格外红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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