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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查咪

第一眼看见卡米拉· 福蒂斯丘-乔姆利-布朗① (她让我叫她査咪就好),我还以为眼前是个穿女装的男人。查咪身高一米八左右,肩膀像足球中前卫一样宽阔,一双大脚有四十六码。为了让她看上去更有女人味,她的父母为此花了不少钱,可都打了水漂。

査咪和我都是新来的,她是第二天早上,就是在那个难忘的傍晚,莫妮卡· 琼修女和我消灭了原本为十二个人准备的蛋糕之后来到农纳都修道院的。辛西娅、特里克茜和我刚吃完早餐,正走出厨房,突然听到门铃响,接着就见到一个穿裙子的巨人进了修道院。她眨着一双近视眼,透过镶着钢丝边,厚厚的近视镜片,俯看着我们,拿腔拿调问道:“这儿是农纳都修道院吗?”

特里克茜可是个刀子嘴,她瞧瞧门外的大街,喊道:“谁在说话?”然后又回到走廊,一头撞在不速之客身上。

“噢,抱歉,我没看见你。”特里克茜道,随后溜去诊室了。

辛西娅迎上前,亲切友好地和对方打着招呼,正是这声音让我昨晚打消了夺门而逃的念头。“你一定就是卡米拉吧。”

“噢,叫我査咪就好。”

“好的,査咪,进来吧,我们去找朱丽恩修女。你吃过早餐了吗?我想B太太肯定能给你搞点东西吃。”

査咪提起行李,刚走两步,就被门垫绊了一跤。“哦,糟糕,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她孩子气地咯咯笑道,弯腰想抚平门垫,却一头撞上帽架,两件大衣和三顶帽子随即落到地板上。

“真是太抱歉了,我马上捡起来。”辛西娅抢先一步捡起东西,担心查咪再出乱子。

“哦,多谢,伙计。”査咪道,嘴里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这是真实的她,还是故意装疯卖傻?我心中疑惑道。不过她的声音却是真的,一直也没变过,语言也一样。查咪经常说“好棒的戏”、“好棒的鸡蛋”或“嗬”,奇怪的是,尽管她身材魁梧,声音却温柔甜美。事实上,和她在一起时,我发现完全可以用温柔甜美一词来形容她的一切。除了长相之外,她哪里都不像男孩子,有着少女娴雅天真的本性,羞怯腼腆,同样,也可悲地渴望人人都能喜欢自己。

① 少数英国贵族家庭会在英文姓氏中采用连字符连接三个姓氏。

福蒂斯丘-乔姆利-布朗家族家世显赫。19 世纪80 年代,她的曾祖父就曾在英属殖民地印度担任文官,之后几代人都为官。

父亲曾担任印度拉贾斯坦邦(其领地面积相当于威尔士)总督,直到20 世纪50 年代,依然纵马驰骋。这些都是通过挂在查咪房间里的照片了解到的。她家中有六个兄弟,她是唯一的女孩儿。

六个兄弟个个人高马大,不幸的是,她比他们还要高两厘米多。

查咪家的所有孩子都在英国上学,男孩儿们就读于伊顿公学① ,查咪则去了布莱顿罗丁女子学校② 。他们在英国读书,父母依然留在印度。显然,查咪自六岁起就一直在寄宿学校,所以对家庭生活一无所知。她对家人的照片有种特殊的依恋感,这也许是她和家人保持亲近的唯一方式。她最珍爱的照片是她十四岁时和妈妈的合影。

“那是我和妈妈过节时拍的。”她骄傲地说道,完全没意识到这话令人听着有多感伤。

从布莱顿罗丁女子学校毕业后,查咪就去了瑞士女子精修学校③ ,之后回到伦敦的露西· 克莱顿魅力学校准备觐见皇室。这是那个年代女子首次进入社交界的传统,“精英上层人士”的女孩儿,富家女们要“出柜”了。那个年代“出柜”的意思可与现在的“出柜”一词大相径庭,是指去白金汉宫正式面见国王。第一张照片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查咪,她穿着可笑的蕾丝舞会长裙,佩戴着丝带和装饰花,站在一群同样打扮漂亮的女孩儿中间,她那宽肩膀甚至高过女孩儿们的头。第二张照片里,查咪正在接受乔治六世的接见。在她巨大笨拙身形的衬托之下,王后、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公主显得越发娇小迷人。查咪非常喜欢将这两张照片给别人看,完全没意识到照片里的她是多么滑稽可笑。

① 英国最著名的贵族中学,排名全英前十。由乔治六世于1440 年创办。被公认是英国最好的中学,是英国王室、政界经济界精英的培训之地。

② 始建于1885 年,为英国最好的女子中学之一,是与伊顿公学(男校)齐名的女校,许多皇室或者贵族成员都在这里就读。

③ 瑞士专门培养女性社交礼仪和风度气质的贵族学校,又称精修学校。

① 法国蓝带国际学院于1895 年创建于巴黎,是世界上第一所融合饮食文化和餐饮服务款待的世界名门学校。

进入社交界之后,査咪又在蓝带学院① 进修了一年,只有经过甄选的少数女子才有资格进入该学院,同样也需要寄宿。査咪在那里学习了一名优秀女主人应该具备的全部技能—如何做最棒的开胃菜、最美味的鹅肝—可这些都无法改变她庞大的身形、笨手笨脚的样子,用一句话来概括,查咪在任何时候都不适合招待客人。事实证明,伦敦最好的女工学校更适合査咪。她花了两年时间学习针织、刺绣、花边绗缝,可踩缝纫机、做垫肩和缝双褶边这些技能对她个人生活毫无帮助。当其他女孩儿一边绣着人字绣、翻着花针,一边快乐或悲伤地谈论着男朋友或爱人时,査咪总默不作声。大家都喜欢她,却没人爱她,她一直是大家嘴里谈论的怪人。

突然有一天,查咪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人生意义:成为护士和信仰上帝。査咪打定主意要做一名传教士。

欣喜若狂之际,査咪报了名,成了伦敦圣托马斯医院南丁格尔护士学校的护士。她很快就获得了成功,连续三年获得南丁格尔奖。她喜欢病房的工作,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自信和被认可的滋味,认定这正是她要从事的工作。病人们喜欢她,上级敬重她,下级仰慕她。尽管她身材魁梧,却温柔体贴,打心眼里关心病人,尤其是那些年老体衰、身患重病或病入膏肓的病人。就连笨手笨脚这个早些年一直困扰她的毛病也不见了。她在病房里从没碰掉或打碎过任何东西,也没有跌跌撞撞,可依然无法融入社交生活,那些困扰和折磨她的毛病似乎只有在社交生活中才会现出魔爪。

当然了,总在寻觅漂亮护士的年轻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百分之九十都为男性)经常取笑查咪,拿她开恶毒的玩笑,说娶她无异于小马拉重车,或者取笑谁是种马,正适合拉重车。有人拿查咪捉弄新生,说北病区有个特别迷人的护士,愿意替他们牵线搭桥,可看到查咪第一眼往往就被吓得落荒而逃,并发誓要向恶作剧的人复仇。幸运的是,这些事和恶作剧从未传到查咪耳里,她对此一无所知。即使知道,她也很可能不理解这种做法,依然面带微笑,亲切地瞧着搞恶作剧的人,令他们为捉弄如此单纯的人而心生愧疚。

作为一名助产士,查咪并未获得如护士般的巨大成功,但依然令人刮目相看。查咪离出门探视尚需时日。她的制服首先就是问题,没有一件合身。“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做。”查咪爽朗地说道。

朱丽恩修女担心没有适合查咪的样式。“不用担心,我可以按报纸上的图样做。”查咪成功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查咪搞到面料,很快就做好了几件制服。

而学骑自行车就没那么容易了。上流社会教育淑女并不包括教骑自行车。骑马,必须学。骑自行车,成何体统?

“没关系,我可以学。”查咪爽朗地说道。朱丽恩修女劝慰查咪,成人学骑自行车可不容易。“别担心,我可以多练习。”查咪依然爽朗地说道。

查咪在我和辛西娅、特里克茜的陪伴下,在自行车棚里选了一辆最大号的自行车—一辆旧兰令牌① 自行车。车子大约是1910 年生产的老古董,纯铁打造,弯梁,高把手。实心轮胎将近八厘米厚,没有齿轮。整辆车非常重,这也正是为什么没人骑它的原因。待特里克茜给车链上了油,我们就准备开始练习了。

那时午饭时间刚过,我们决定先让查咪推着车沿利兰街来回走,等她掌握平衡后,再在人少平坦的路上一起骑。大多数成人第一次骑自行车会觉得很可怕。很多人甚至认定自己根本学不会,从而放弃。可查咪是个意志坚定的人,祖先是大英帝国的缔造者,她血管中也流淌着先人的血液。另外,想成为传教士就要先成为助产士。如果只能如此,那查咪就别无选择—必须学会骑自行车。

我们摇摇晃晃推着查咪的大自行车,嘴里指示她:蹬、蹬、上、下、上、下,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查咪身材健壮有力,大约重七十六公斤,自行车也重达三十八公斤,我们就这样推着查咪。

直到下午四点当地学校放学,孩子们如潮水般涌出校园后,有十几个孩子跟在自行车两侧和后面跑,他们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给查咪加油鼓劲,这才让我们几个女孩儿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① 兰令自行车公司于1890 年成立,公司以诺丁汉兰令街的名字命名。其商标为凤头,所以国人亦称之为“凤头”牌,现在依然是世界知名自行车品牌。

查咪重重摔在地上几次,头撞在路边,她说:“别担心—反正我也没脑子。”腿擦伤,她说:“只刮破点皮。”身子重重压在一条胳膊上,她说:“我还有另外一只胳膊。”看着查咪毫不气馁、绝不认输的样子,我们渐渐对她产生了崇敬之情,连那些把她当作卡通人物的伦敦孩子,讲话也客气了许多。有一个大概十二岁,一脸彪悍,一开始还当面嘲笑查咪的小鬼,现在也一脸正经地瞧着查咪,满是敬佩。

该离开利兰街,换个地方冒险了。查咪已经掌握了平衡,能自己蹬车了,于是大家决定一起骑车去转转。特里克茜在前面开路,辛西娅和我护在查咪两侧,孩子们则跟在车队后面大喊大叫。

可我们的新冒险到了利兰街尽头就停止了,因为我们竟然忘了让查咪转弯。打头的特里克茜先向左转,嘴里指示道:“跟着我。”就骑走了。辛西娅和我也向左转,可查咪的自行车依然沿直线一直向前。我眼睁睁地瞧着查咪向我直冲过来,随后我就昏过去记不太清了。但显然有位正在横穿马路的警察被我们狠狠撞倒,一群人连人带车摔到对面马路上。看见警察被一群助产士撞得四脚朝天,孩子们简直乐开了花,兴高采烈地尖声大叫,整条街的大门随之打开,涌出更多的孩子和好奇的大人。

我仰面躺在排水沟里,昏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处。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呻吟,我瞧见一位警察坐起身来,说道:“这是谁干的蠢事?”我瞧见查咪坐起身,她脸上的眼镜不见了,正瞪着眼四处找眼镜。这也许可以解释她接下来的行为,但说不定也因为她昏了头。查咪抬起巨手,重重拍了警察后背一下,说道:“别抱怨,开心点,老伙计。咬紧牙关,没事的,是不是?”查咪显然没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警察。

警察是个大块头,但与查咪相比略逊一筹。他被查咪一拍,身子前倾,脸正撞在一辆自行车上,嘴唇划破了。查咪又说了一句:“哦,只擦破点皮,别大惊小怪的,老伙计。”话音未落,又给警察后背来了一巴掌。

警察怒不可遏地掏出笔记本,舔舔钢笔尖。孩子们见势不妙马上跑掉了,整个大街瞬间变得空无一人。警察气冲冲地瞧着查咪:“我要记下你的名字和住址。袭警可是重罪,我要起诉你。”

我发誓我们能脱身要多谢辛西娅性感的嗓音。若没有她,我们第二天就必须得去面见地方法官了。我不知道辛西娅是怎么做到的,她或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魅力。她没说什么,可警察马上将一肚子怨气抛到了脑后,对辛西娅百依百顺起来。警察扶起自行车,亲自护送我们回到农纳都修道院。临走时,他还留下话:“年轻的女士们,很高兴遇见你们,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查咪不得不卧床休息三天,医生诊断为延迟休克和轻微脑震荡。卧床的前一天半,查咪体温升高,脉搏不稳,第四天就可以坐起来,询问发生了什么。听了我们的叙述,查咪被吓坏了,并为此深感愧疚。待身体恢复出门,查咪首先去了警察局,拜访那位因为她而受伤的巡警,并带去了一盒巧克力和一瓶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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