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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夏 娃

救援后

我已经习惯了那些停在我家门外的警车。其中两辆车里日夜都有四名穿制服的警卫,时刻留心着米娅。他们坐在警车前座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轮流去熟食店买外卖。我用手拨开百叶帘,从卧室窗口往外看。在我看来,他们就像是男学生,比我的孩子还年轻。可他们带着枪和警棍,不时用望远镜向上窥视着我家,目不转睛。每天夜里,我调暗灯光换上法兰绒睡衣的时候,都在说服自己他们看不到我,但事实如何我并不知道。

米娅每天都在前廊上坐着,似乎并不怕冷。她盯着我们家周围的积雪,那些雪围着屋子就像护城河围着城堡。她看着萧条的树木在风中前后摇曳,可她并没有注意到警车,也没注意到里面有四个男人整天都在研究她。我请求她不要离开前廊,她同意了,尽管有时候她会穿过雪地,走上人行道,散步到皮尤特先生和唐纳森一家附近。这时会有一辆车慢慢跟着她,另一辆车派警察来找我。我光脚跑出门,一把抓住我那闲逛的女儿。“米娅,亲爱的,你准备去哪?”在我挽着她的胳膊,让她进屋时,我问了无数次这样的问题。她从不穿外套,双手冻得冰凉。她从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每次都会跟我回家。从警察身边走过时,我向他们道了谢,然后我们走进厨房去喝杯热牛奶。喝的时候她颤抖着身子,喝完后她说她要去睡觉了。过去几周里她常觉得不舒服,总想赖在床上。

但今天,出于某个原因,她看到了警车。我把车开出车库,带米娅前往罗兹医生的办公室去做第一轮催眠。那一刻她清醒过来,看着窗外问:“他们在这儿做什么?”仿佛他们是在她清醒的那刻突然出现的一样。

“保护我们的安全。”我委婉地说。我想要说的是保证“你”的安全,但我不想让她因此害怕。

“为什么?”她问,转头从后窗看着警车。一辆车发动引擎沿路跟着我们。另一辆车留在后面,在我们离开的时候留意着我们的住宅。

“没什么好怕的。”我用这话代替了对她疑问的解答。她轻易地接受了我的安慰,转身看着前窗,忘了我们被警察跟踪的事情。

我们沿着临近的街道行驶着。路上很安静。孩子们在两周的寒假后重返学校,不再逗留在前庭堆雪人,相互丢雪球,尖声笑着。那样的笑声不会在我们这个沉默寡言的家里出现。屋子里仍亮着圣诞彩灯,那些充气的圣诞老人被拔去气门芯,了无生机地躺在雪堆里。今年詹姆斯没有花时间装饰屋子的外观,但我还是鼓足干劲、心怀侥幸地装饰了屋子的内部。我期待着米娅能回家来,这样我们就有理由庆祝了。

她同意接受催眠,我并没花太多精力哄她。这些日子米娅几乎对所有事情都表示同意。詹姆斯反对这个主意,他认为催眠是一种伪科学,相当于看手相和占星术。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但我必须试一试。如果这能帮助米娅唤起一丁点儿失踪那几个月的记忆,那么高昂的费用和在艾佛里·罗兹医生的等候室里所花的时间就是值得的。

一周前,我对催眠几乎毫不了解。后来我在夜里从网上查了不少关于催眠的资料,已经有所领悟了。我所理解的催眠,就是一种非常放松的出神状态,类似于白日梦。这会让米娅不受拘束,摒弃外界的一切,让她自己在医生的帮助下找回失去的记忆。在催眠状态下,话题变得极具暗示性,可以唤回那些被大脑封锁起来的信息。通过催眠米娅,罗兹医生将会直接接触米娅的潜意识,接触那部分被米娅大脑藏起的记忆。催眠的目的是让米娅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这样她的意识就会或多或少地睡去,露出潜意识让罗兹医生应对。对米娅来说,这么做是为了恢复全部或部分她在小屋中的记忆——哪怕是几分钟的细节也好。这样的话,通过治疗她就能从被绑架的阴影中走出,接受那段经历并得到治愈。然而,为了调查案件,霍夫曼侦探急需获取信息,获取任何可能与科林·撒切尔在小屋内行为有关的细节或线索,以帮助警察找出那个让米娅受罪的男人。

当我们抵达罗兹医生的办公室时,我在詹姆斯的坚持下,陪同米娅进去了。他想让我留意着那个疯子(这是他对罗兹医生的称呼),以防她试图毁了米娅的大脑。我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而米娅则拘谨地躺在沙发上。教科书整齐地排列在最南端墙上的落地书架上。屋内有一扇面朝停车场的窗。罗兹医生拉下百叶帘,只留下一点儿微弱的光,保证了充足的私密性。房间昏暗又不起眼,在这里倾吐的秘密将被酒红色油漆和橡木护墙板所吸收,绝不外露。房内有穿堂风,我紧了紧身上的毛衣,环抱着自己;与此同时,米娅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医生说:“我们从简单的事情开始吧,那些我们知道其真实性的事情,看看它们会引出些什么。”

这些事情并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甚至毫无逻辑可言,在我们进入那个刺骨的寒冬之后许久,我都很困惑。我想象中的催眠能打开封锁的大脑,在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会翻倒在那块人造波斯地毯上,这样米娅、医生和我可以一起绕着它们打转,审视剖析一番。但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在米娅被催眠的有限时间里——也许最多不过二十分钟,封锁的门被打开了,罗兹医生用一种友善而好听的声音,试图像掰开饼干得到其中的奶油夹心一样来获得米娅潜意识中的记忆。记忆像饼干屑一样簌簌而落:乡村风格的小屋带有节疤装饰的松木镶板和裸露在外的横梁,汽车收音机里的干扰声,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一头闯入视线的麋鹿。

“谁在车里,米娅?”“我不确定。”“你在车里吗?”“我在。”“是你开的车吗?”“不是。”“那是谁在开车?”“我不知道,太黑了。”“当时是什么时候?”“凌晨。太阳快升起来了。”

“你能看到窗外吗?”

“能。”

“你有看到星星吗?”

“有。”

“那月亮呢?”

“也有。”

“是满月吗?”

“不是。”她摇摇头,“是半月。”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在一条公路上。一条双车道的小公路,两边都是树林。”

“路上有其他车辆吗?”

“没有。”

“你有看到路标吗?”

“没有。”

“那你有听到任何声音吗?”

“有无线电的干扰声,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里面有个男人在说话,但他的声音……有干扰声。”米娅躺在沙发上,双腿在脚踝处交叉。这是过去两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放松下来。她的胳膊交叠在“露脐装”上——她躺下时,厚实的米黄色毛衣被撩起了一两英寸(约 2.5〜5厘米)——那样子就仿佛她被放在了一口棺材里。

“你能听到那个男人在说什么吗?”罗兹医生问道,她坐在米娅身边的一把栗色扶手椅上。这个女子是一丝不苟的典型代表:她的衣服没有一点褶皱,非常干净利索。她的声音很单调,催人入睡。

“温度是 40度(约 4.4摄氏度),阳光充足……”

“是天气预报?”

“是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声音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但是干扰声……前置扬声器坏了,声音是从后座传来的。”

“后座有人吗,米娅?”

“没有,只有我们。”

“我们?”

“我能在黑暗里看见他的手,他开着车,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关于他,你还能告诉我些什么?”米娅摇摇头。“你能看见他穿什么衣服吗?”

“不能。”

“但你能看到他的手?”

“没错。”

“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吗——戒指,手表,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

“那你能跟我描述一下他的手吗?”

“它们很粗糙。”

“你能看出这点?你能看出他的手很粗糙?”

我一下挪到椅子边缘,专注地听着米娅刚才低声说出的每一个词。我知道米娅——原来的那个米娅,遇见科林·撒切尔之前的米娅——绝不会想让我听到这种谈话。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伤害你吗?”

米娅在沙发上抽搐起来,回避着这个问题。

罗兹医生又问了一遍:“他伤害过你吗,米娅?在车里,或者也许在上车之前?”她没有回答。

医生继续问:“关于那辆车,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但米娅却说:“这不……这不应该……发生。”

“什么不应该,米娅?”她问,“什么不应该发生?”

“全错了。”米娅回答。她迷茫着,脑子里全是凌乱的画面,随机涌现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四处飘浮。“什么全错了?”她没有回答。“米娅,什么全错了?是车吗?是车出什么问题了吗?”

但米娅什么都没说。反正一开始没有说。但后来她剧烈地呼吸起来,并声称:“这是我的错,这全是我的错。”我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出椅子,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我能看出这事让她很悲伤,她面部的表情非常紧张,摊平的双手紧握成拳。“这是我干的。”她说。

“这不是你的错,米娅。”罗兹医生说。她的声音哀伤而舒缓。我抓着座椅的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这不是你的错。 ”她重复道。稍后,催眠完成后,她私下向我解释,大多数受害者总是会有自责情绪。她说这种情况通常会在强奸受害者身上发生。近五成强奸案未报警的原因就是因为受害者认为这肯定是她自己的错。要是她没有去那个酒吧就好了,要是她没有跟那个人说话就好了,要是她没有穿那么暴露的服装就好了。她解释说,米娅的这种现象很正常,这是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多年来一直在研究的一个话题:自责。“当然,自责可能是有害的。”稍后她这么对我说,当时米娅正在等候室等我,“在极端情况下是有害的,但它也能在日后保护受害者,使其变得不那么容易受伤。”仿佛这话能使我感到宽慰似的。

“米娅,你还看到了什么?”当米娅平静下来后,医生开始询问。

起初她很沉默。医生又问了一遍:“米娅,你还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米娅回答了:“一间房子。”

“跟我说说那间房子吧。”

“它很小。”

“还有呢?”

“有一个露台,一个小露台,沿着它的台阶可以走到树林里。那是一个小木屋——黑木造的。周围全是树,所以你很难发现它。屋子很老,里面的一切都很旧——家具、器具都很旧。”

“跟我说说家具。”

“全都歪歪斜斜的。沙发是格子花纹,蓝白格子。屋子里没有一处是让人舒服的。一把陈旧的木摇椅,几乎照不亮屋子的灯。一张桌腿不稳的小桌子铺着塑料的格子桌布,就是那种你野餐时会带的桌布。硬木地板咯吱作响。房间里很冷,而且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

“樟脑丸的味道。”

后来那天晚上晚餐后我们在厨房逗留了一会儿。詹姆斯问我,樟脑丸的味道与这一切究竟有何关系。我告诉他这表示事情在进展,虽然很缓慢,但这是个开始。这是昨天米娅还想不起来的细节。而我,也在奢望着某些很罕见的事情,比如一个疗程的催眠就能令米娅痊愈。在我们离开她办公室的时候,罗兹医生察觉到了我的沮丧。她向我解释说,我们需要更耐心些。这些事情需要时间,催促米娅只会弊大于利。詹姆斯并不相信这话,他很肯定这只是一个要钱的伎俩。我看着他从冰箱里匆匆拿出啤酒,一头扎进办公室的工作里。当时我正在清洗晚餐用的盘子,我注意到这是这周第三次,米娅几乎没怎么碰她盘子里的东西。我盯着那陶瓷碟子里变硬的意大利面,想起意大利面是米娅最爱的食物。

我画了一张表,开始把事情一件一件归档:比如粗糙的双手或者天气预报。我用晚上的时间在网上四处搜寻有用的信息。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气温最近一次到 40度(约 4.4摄氏度),是在 11月的最后一周,不过从米娅失踪时到感恩节后当时的气温一直在30到 40度间反复(约零下 1.1摄氏度到零上 4.4摄氏度)。之后气温一下降到 20度(约零下 6.7摄氏度)以下,似乎暂时不会再攀升到40度。有半月的日子是9月30日、10月14日和10月29日,还有 11月 12日和 11月 28日。但是米娅可能并不确定月亮正好是半月,因此这些日期只是猜测。麋鹿在明尼苏达州很常见,尤其在冬天。贝多芬在 1810年左右写下了《致爱丽丝》,尽管爱丽丝其实应该是特蕾泽,同年他即将与之成婚的女子。

我上床前,经过米娅的卧室,悄悄开了门,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在床上懒散地伸开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在地板上堆成一团。月光透过百叶帘的缝隙照进卧室,在米娅身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光。月光拂过她的脸庞,拂过她深紫色的针织睡衣套装。她右腿搁在另一个枕头上,裤脚撩至膝盖处。这些日子,只有在睡着的时候米娅才会平静下来。我走进房间替她盖好毯子,俯身贴近床边。她的表情安详,她的灵魂平静。虽然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但我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身边的那个快乐女孩。米娅在这儿,这件事让我觉得好得难以置信。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这儿坐上一整晚,说服自己这不是一个梦,当我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米娅——或者克洛伊——仍然在这里。

当我爬上床,躺在詹姆斯因厚实的鸭绒被而出汗的身体旁,我想知道这些信息——天气预报和月相——到底对我有什么帮助,但我把它放在了一个文件夹里,放在克洛伊这个名字的十几种含义旁边。为什么?具体我也说不清。但我告诉自己,任何在催眠状态下足以引起米娅注意并引发她讲述的细节,任何能向我解释在明尼苏达州的乡间小木屋里,在我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琐碎信息,对我而言都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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