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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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兰爬过去再次抱住她的腿,哭得比死了爹娘还要伤心,“姑娘,咱们回去吧?”
“你太吵了。我到山上来就是为了躲清净的,你怎么就让我一点都不清净呢?”明珠直起身来,顺着栏杆滑坐在地板上,泄愤似的将脚上的缎鞋蹬掉,扭头望向天际。
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玉皇观里的晨钟也响了起来,天就要亮了。原本是人间仙境一样的景色,却衬托得她的心一片苍凉。每每想及前世,她就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活生生地把自己给逼死刺死糟蹋死,真是窝囊透了。
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她死了之后,宇文佑究竟有没有跟着毒发身亡?母亲和侄儿后来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就有些伤神,更是不得结果,只能赶紧抛开了不再去想。她安慰自己说,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也许都还来得及。
可是,未来那么强大,那么不可知,她突然又有些担忧了,忍不住问素兰:“依你看,这门亲事能否作罢?”
素兰虽然还在冒着冷汗,仍然理所当然地道:“相爷既然答应了您,自然就能做到。就算是相爷不成,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吗?”
明珠的腰杆瞬间挺直了许多。表哥正乾帝英年早逝,刚登基不久的表侄皇帝此时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听姑姑和爹的。傅氏权倾天下,她想悔婚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算宇文佑是位王爷,那也不过是个破落户,怎能敌得过她爹和姑姑的手段?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委委屈屈地应了这门亲。更何况,爹和姑姑本来就不乐意这门亲事,不过是拧不过她苦苦哀求并以死相争罢了。
素兰却又低声道:“奴婢所担心的,是临安王的气性。”
临安王宇文佑是先帝文宗宠妃周贵妃之子,行九,长得一等一的好,人又聪明能干,文宗在位之时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打小就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甚至于有一段日子朝野纷纷传说,太子地位即将不保,文宗有意立临安王为储。幸亏宠冠六宫的周贵妃大病一场后再也没能好起来,太子也羽翼渐丰,不然还真不好说。
偏此时,傅明珠看上了临安王。她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好歹,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在宫宴上看到宇文佑就敢当着众人信誓旦旦地道:“我将来要嫁给这个人。”她也不管周围的人是什么眼光和心思,直接就让侍女把傅皇后赏给她的珍贵玉瓶送去给临安王。
文宗听说,将她叫过去问了几句便大笑着许了这门亲事。
这门亲事对宇文佑当然是有好处的,他和他的生母周贵妃深深地得罪了傅皇后和太子,能和傅家结亲,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谁都知道傅明珠是何等受宠,做了傅明珠的夫君,最起码能在文宗薨逝、太子登基后保住他的性命,安安然然地做个闲散贵人。
但宇文佑并不满意,他受尽文宗的宠爱,气性是早就养大了的,怎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当然是用尽手段想要摆脱这门亲事,可惜他一个落魄无宠的先帝之子,又见弃于傅太后,如何会是傅家的对手?所以这桩亲事理所当然地成了,只等十天后就要尘埃落定。
如今,什么都准备好了,喜帖也发了出去,远处的客人都来了,明珠却突然说不嫁了,要悔婚,还跑到这玉皇观里来躲避风头。只怕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更何况是以烈性傲慢而闻名朝野的临安王。
宇文佑若是硬顶着不肯,朝野上下难免闹得难看难听。这门亲事,只怕不能轻易善了。
明珠想起宇文佑执拗冷硬的性子,也有些头疼,仍然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管,无论如何,这亲事是一定不能成的。”
此间清幽,无人打扰,素兰一边手足并用地往后退,一边问出心中的疑问,“姑娘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她自小伺候明珠长大,对明珠最是了解,因此也就格外清楚明珠究竟有多喜欢宇文佑,那真是喜欢到不许任何人当她面说一句他的不好。那天明珠突然就闹着不嫁了,她是最惊讶的。
明珠不能回答素兰的问题,便道:“我的事,你也敢问?”
素兰好容易退到墙根下,觉得整个人都实在了,就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姑娘恕罪,是奴婢僭越了。”
明珠憋得难受,忍不住还是幽幽地道:“强扭的瓜始终是不甜的,这种事还得两情相悦才好,不然就是一辈子的怨偶,闹得你死我活的,何必呢?”从前她不懂得这个,亲身经历了一回才真的懂了,也怕了。既然知道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她就怎么也不能再喜欢那个人了,飞蛾扑火的疼痛,只要一次就刻骨铭心。
“哦。”素兰点点头,精明地打探起来,“这话是谁和姑娘说的呢?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姑娘真的不会后悔吗?如果您后悔了,又要怎么办?再求相爷和太皇太后一次?”
明珠烦了,“不求!坚决不求!你不用套我话,直接告诉我爹娘,从前我觉着宇文佑长得好看才喜欢他,现在看不上他了,就不想嫁了,就这么简单!”
素兰有点不敢相信,“原来您只是因为临安王长得好看,所以才喜欢他的?现在觉得他不够好看了,就不想嫁了?”
明珠冷冷地道:“不可以吗?”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理由?她在一大群人中看到了他,便是他了,之后所有的理由不过都是因为她喜欢他。不喜欢了,也就是因为心里凉了,就这么简单。
素兰硬着头皮道:“可是奴婢以为,您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不,你错了,我就是这样肤浅的人。”明珠翘起唇角,微微笑着,重复道,“我就是这样肤浅。”不然她也不会把自己作践成了那副模样,不会以为父母兄长和姑姑能为她撑一辈子,不会以为所有人都该纵容满足于她才是对的。她不知道,就算是骄纵也要自己有本钱才能骄纵得有理,才能不至于糊里糊涂就把命给送掉,可不就是肤浅吗?
素兰一时无话可说,明珠也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赤着一双玉雪玲珑的纤足,缓缓走到栏杆边,双手扶栏,看着从白变青再变紫的天际,语气铿锵,“今日若是再得不到消息,你便亲自替我走这一趟,告诉他们,他们要是不把婚退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她当然不会跳,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而已。素兰也很清楚这一点,非常肯定地道:“您放心,奴婢一定把您的话传给相爷和夫人。”
明珠赞许地拍拍素兰的肩头,“好素兰,我就指望你了。”
忽听身后有人幽幽地道:“灯笼烧着楼板了。”
主仆二人同时回头,果然看见之前素兰胡乱扔在地上的灯笼已经着起火来,斜漏出的蜡油滴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再被狂劲的山风卷着,火苗子已经蹿起老高了。
“哎呀!”明珠大叫了一声,顾不得那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慌慌张张地脱下披风去拍打火苗。那火苗却很是顽皮,打灭了这里,那里就又着了。
素兰完全忘了惧高这件事,冲上去抢过她手里的披风使劲拍打着,大声道:“姑娘您快走吧!风这样大,要是烧起来可不得了。”
“这样好的回廊烧了多可惜啊。”明珠脱下外衣跟着素兰一起用力拍打火苗,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闲着,便转过头去道:“还不赶紧来帮忙?”
她突然失去了声音。
回廊的尽头,阴影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姿,宽肩窄腰,鸦青的头发,长而上挑的两道浓眉,黝黑的眼睛,还有一个看上去有点冷硬的下巴,十分年轻俊俏。他就那样随意地背对着青山的苍茫之色,面迎着晨曦的清冷微光走出来,看向她的眼神专注又从容。
明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晨风把她的裙子卷起来,露出翠绿色的撒花绫裤脚和一双欺霜赛雪的纤纤玉足。男子半垂了眼眸,看向明珠的裤脚和纤足,神色越发专注,就好像是看见了某件珍贵难得之物。
明珠从未被人如此盯着看过,莫名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按住裙子藏起了脚,骂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男子收回目光,十分平静地问道:“你挖过几个人的眼睛?”
“这种小事谁耐烦去记?”明珠不屑,把她骄蛮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谁借你胆子让你躲在暗处窥探我们的?窥探也就罢了,既然看到着火,为什么不提醒我们?莫不是不怀好意吧?赶紧去把火灭了,我就饶了你的居心叵测和色胆包天!”
男子不为所动,很是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平静地道:“你没穿上衣。”
谁没穿上衣了?明珠大吃一惊,随即发现自己果然是只穿了里衣,外衣被她脱在手里用来拍打火苗了,但是里衣总是穿得很周正的吧?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说得就像她没穿衣服似的。
明珠正要骂回去,男子又很认真地道:“你也没穿鞋和袜子,你生得极好,又如此装扮,当然不能怪我要看你,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想看你就是有毛病。”
“不要脸!”明珠愤怒极了,捡起一只缎鞋恶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
男子轻快地将鞋子抄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道:“御贡的珠光缎,合浦的珍珠,仅这双鞋就够中人之家过上一年,你却用它来拍火和打人,可见你家真的是很有钱。”
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就算是调戏人,也带着一种优雅的韵律感,并不似常人。明珠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警惕地道:“你是谁?”
“傅明珠,你果然很是骄纵放肆。”男子撩起眼皮子,淡淡地道,“好好地想一想,我是谁。”
明珠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个模糊的印象,身后的素兰已经跪了下去,“奴婢见过英王殿下。”
老实的素兰一语道破来人的身份,逼得明珠想装糊涂都不行,只能心有不甘地忍着气行礼下去,“见过英王殿下。”
宇文初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地看着明珠,并不叫起。 珑的脚跺得回廊“咣当”作响,临了靠在护栏上一个折腰往外利索地挂垂下去,倒吊了看着天空肆意笑道:“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素兰瘫倒在地,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语不成调,“姑娘,奴婢知道您为了临安王心里不高兴,可是怎么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您要是又后悔了,不想和临安王分开,咱们就和相爷和太皇太后说,婚事继续,好吗?”
“简直胡说八道,这婚我悔定了,再无更改。”明珠毫无所动,仰着头,静静地看向天空,天空群星璀璨,银河如瀑,真是从未见过的美丽。她莫名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这世上再没有比突然发现自己白活了一世、蠢笨了一世更让人心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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