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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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储家老爷改主意了。他决定放弃纳妾,要储太太别再为他张罗这事。
因为那天晚上他是头一回带着儿子一起来采月楼的。把儿子交给了老鸨后,储宝兴就来到和月秀只隔了一道走廊的隔壁,进了月眉的房里。
他俩是老相好了。免不了要喝上一壶。月眉已经吩咐下人备了菜,她一边给他温酒,一边问:“宝兴哥今晚带公子一起来我们采月楼,应该还是头一遭吧?”
储宝兴说是,所以让老鸨为他儿子安排个姿色姣好又能体贴人的。
月眉又问:“储公子还没开过苞吧?”
“不晓得。我没问过。大概是没有吧。”
“这下好了月秀了。”月眉说,“你看见了吧,刚才那小骚货一见公子那么俊秀,喜出望外那样子,哎哟哟,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了!”
储宝兴笑了,说:“我看你也差不多,也是个爱吃嫩草的。我若是不在场的话,很可能你就和月秀争抢起来了。”
“是头牛都爱吃嫩草。哪有女人不爱英俊少年的?哎哟哟,储老爷,你不会吃你儿子的醋吧?”
“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不饶人!”
“是啦,宝兴哥其实很明白,我也只是嘴上厉害,喜欢过过嘴瘾罢了。”
酒温好了,月眉端来给他斟上。他今晚话不多,主要是在听月眉讲日后的打算。她将来攒足了钱,也人老珠黄了,就开个小小的棉布店,到那时还得烦劳储老板多关照。他一边小酌,一边听她讲她的经营思路,偶尔插话指点她一两句,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心思上。
月眉看出他心事很重,问他为何不开心。
储宝兴告诉她,前几天他回过一趟乡下去看看家人,几乎跟太太吵了一架。起因是太太跟他说,她再也不愿没完没了地生孩子了。想想也是,在嫁给他之后的十七八年里,她已经生了九个孩子,用她的话说,她几乎每天都是在要么怀孕、要么保胎、要么分娩、要么哺乳中度过的。她成了一台生育机器,一头只为产仔而存栏的母猪。她下面那地方因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已经松弛得让她很自卑了。一想到自己的这般情状,她甚至都不愿再和他同房。如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早已没了任何快乐,有的只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怀上了孩子。
夫妻俩都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太自从生下一个被老爷认定为傻子的儿子之后,再也没能生下第二个希望是脑子正常的儿子。他不能指望仅有的这个傻儿子将来继承他的家业,而太太却相信会出现奇迹。有过很多次,她试图让他改变看法,重新认定来福不傻。她每半年就会安排一次类似面试的做法,让来福在他面前回答问题。为取信于他,太太和他说好,问题都由他来问,但都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那些,别人家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回答的。譬如大人为啥要出去赚钱?做丫鬟的为何必须听太太差使?为什么盐放多了菜会太咸?还有当来福又大了两岁应该问得稍微复杂一点的,盖房子为啥总是从下往上盖而不能倒过来从上往下盖?
一年又一年的,儿子的回答总是让他哭笑不得。有一回他问的是小孩子为啥要上学念书,原以为十二三岁的来福能像别人家六七岁孩子那样回答说念书可以做官,有出息,不曾想他的回答竟是说小孩子上学念书是因为小孩子还须吃奶,离不开妈妈,不能出去赚钱,闲着没事就会玩小鸡鸡,调皮捣蛋。妈妈又舍不得打,就让来福儿去念书,这样可以让他有点事情做。要是再调皮捣蛋,就让学堂的先生打来福儿。妈妈没有自己动手打,心里就不烦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儿子总是通不过考试,太太就歇不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又生下好多女儿,疲惫感加挫折感很让她心力交瘁。那天晚上她越说越顶真,后来果然抱起一床被子睡到丫鬟青儿房里去了。
第二天,出乎他意料,太太看上去一点都没了昨晚的怨气,不光说话和颜悦色,还亲自下厨给他做菜。
午饭后,他俩支开了所有人,心平气和地说说往后的打算。他恳求太太最后再生一胎试试,若仍是女孩,他决不再难为她了。
可太太说,老爷别再对我抱幻想了。我请人算过命,说我是一肚皮的雌货,再生十胎也还是女儿!老爷你呢,也毕竟不年轻了,还是赶紧另想办法,不要一棵树上吊死。
他问她是啥意思。
她说:“老爷纳个妾吧。”
没等他回过神来有所表示,她就跟他商量说,人她都替他相好了,就是青芝坞本村的春林媳妇,年轻轻的刚嫁过来才半年,还没等怀上孩子老公就殁了。这春林媳妇人很安分、和善,长得也不难看,端端正正的。更让她看好的是,这小嫂儿屁股大得很,一看就知道是能生儿子的。春林媳妇那头,婆家和娘家都愿意她改嫁,太太说,只等老爷你点头,我就请媒婆去说亲了。
听完储宝兴这番话,月眉说:“好事情呀!让你讨小老婆,还只二十几岁的,差一点就是黄花闺女了,你还不高兴?再说还是你太太的主意,是她在张罗,别人就不能对你闲言碎语说你老不正经什么的了……不过我还是有些纳闷,不太看得懂储太太这算是安的什么心。”
储宝兴抿了一口酒,慢慢说:“她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总想再给我生出一个儿子来,可总是不能如愿。她当然明白我得有一个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健康的儿子,将来好接手我的家业。而在我这头,我也看得很明白,生孩子、养孩子这一大坨子事,让她很累了,很厌了。可又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有个……所以她就想另外找个女人来接替她,接着为我生儿子。”
“明白了。”月眉说,“可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还有啥不明白的?”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我也是个女人。我晓得女人一般不肯这样放手的。让别人生的儿子继承自己老公的家业,这也太大方了,有点不合情理。”
储宝兴想了想,说:“你不懂她这个人。你讲的情理不是她认的情理。”
话说到这步就无趣了。
“那就不讲她了。”月眉想了想,又问,“可纳妾的事,你又为啥不愿意呢?”
“我也没说不愿意,只说我还得再想想,再等等。”
“你还想等什么?”
储宝兴没回答她,管自己喝酒,想心事。
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看吧。明天或许就见出了分晓。”
第二天上午,月眉送储家老爷出房来,正巧遇上月秀牵着储家少爷的手出了房门来到走廊上。
少爷是一副很不情愿离去的样子。月眉和月秀都真真切切听到他对老爷说:“爹,下回我还要来!你答应我,下回你还带我来,我还要月秀姐!”
她俩还以为做老子的会教训几句儿子呢。不承想,她俩又真真切切地看到,储宝兴先是一愣,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两眼放光,放出越来越透亮的欣喜。
接着,他说了句让月眉摸不着头脑,却让月秀至今难忘的话:“这下好了,我的来福儿一点都不傻!”
许多年以后,来福告诉月秀,他曾问过父亲,为何那天在采月楼的走廊上父亲忽然改变了看法,认定他不傻了。父亲回答说,知道喜欢女人了,这就不算傻。还知道什么是好,要了还想要,这就更不傻了。
接着是,储老爷同意太太不再生育了。他自己也因为已经有了继承人而不再需要纳妾。
有问题的都没有了。没有的都有了。
当天晚上,来福又来采月楼找月秀,告诉她他要把梨花赶走,不让她再跟着他住在城里。
能看出她有点吃梨花的醋,知道怎样讨好女人,月秀也觉得这小阿哥其实不傻。
“可是,”她问,“你能把她赶到哪去?赶回她娘家吗?”
“回她娘家也行。反正别跟着我就是了。”
“你把她赶回娘家,事情可严重了。”她提醒说,“那会让她很丢面子的。她又没做错什么,顶多是不讨你喜欢罢了。小阿哥这样对梨花是不是刻薄了点儿?”
“那,那就让她回乡下去,回青芝坞的老家去服侍我妈。”
“她肯吗?”
“她不肯,一下午躲在房里哭。”
“那你怎么办?”
“我就逃到你这里来了。”说着他就往她怀里钻,又要吃她的奶。“我跟我爹说了,梨花不走,我就不回家!”
月秀惊诧:“不回家,你能去哪里?”
“我就待在你这里,直到我爹答应把梨花弄走。”
虽然像昨晚那样,两人又三番五次地热乎没完,月秀却知道自己的状态大不如昨晚。她很为难。依着她心愿,她很想留下这个能让她心花怒放的男孩,留下这个她在那样情状下会忍不住叫他老公的小阿哥。可她却不能。倒不是担心他留在这里会妨碍她另外接客,她不接就是了,老鸨会替她遮挡过去;也不用担心这男孩的嫖资没人来付账,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让她害怕的是,万一储家老爷不答应儿子把梨花弄走,而是派人到处寻找儿子,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一旦知道了是她把他儿子藏匿在这里,储家老爷肯定火冒三丈,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弄不好再告她一个诱拐良家子弟的罪名,叫她坐班房都是可能的。到那时恐怕采月楼也摆脱不了干系,轻则罚钱,重则查封,因此她约莫老鸨肯定不会答应她把储公子私藏在她房里。
除非她能想出办法把老鸨蒙在鼓里,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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