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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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辛县法院的楼法官接到一纸诉状,状告一头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人了,要求杀人偿命处死旺财,并责成它的主人来福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
楼法官看完诉状发愣了许久,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他是个业余时间喜欢写点辛县民间掌故趣闻轶事给县报投稿的乡邦文学作家,常为寻找或求证写作题材上网查阅各类典籍。这天他又点开辛县的光绪县志,讲奇案与民变的那一卷,这才查到他似曾相识的公猪伤人案原来在这里有个出处。清咸丰十年,本县东穆乡也曾有过一头也是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了一个也是杀猪的张屠夫。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公猪的主人居然也是名叫来福的。
世界上居然有这等巧事!楼法官兴趣大增,索性把这篇文字从网页上拷下来放上了桌面。仅仅是重名甚至一再重名倒也没啥,来福和旺财都是乡下人最平常不过的名字,楼法官心想辛县有一万个来福外加一万个旺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问题是这些个来福和旺财间隔了一百五十年还做同样的事情落得同样的结果,这就让人很有想法了。楼法官在电脑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了光绪县志中的这段记叙,公猪怎样伤人以及事发后县衙如何断案。这回他可是一石二鸟了,既为办案从前人那里汲取智慧找到灵感,也没准就是一宗蛮不错的文章题材,有用没用先收集着再说。楼法官做事一向仔细,他决定去东穆乡做一番实地调查。
他们说,来福和他的公猪从土改那时起就一直在这条路上行走着。公猪走前,他走后。
这条乡道七拐八弯绕来岔去,一路岔开许多条略微狭窄些的村道,网住了东穆乡的十几个村子。从来没有人可以不走回头路把所有那些村子都走遍,但他们说来福和旺财能够做到。
他俩都尽量贴着路边走。路边是土,长着稀疏的草。路中间则铺着坚硬的碎石,很硌脚。
大清早路上冷清,三三两两的农人挑着菜担去祥符街的集市。来福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那些人,见了旺财都会迟疑一下脚步,显然被它的个头之大吓着了,都尽量避开它远些。走过去了,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回头再看它两眼,思忖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来福心想,他们肯定没见识过这么大块头的家猪,魁梧、彪悍,面目狰狞,发狂时嘴缝里还会伸出一对獠牙。屁股后面突起两个雄壮的卵蛋,每个都比甜瓜大。它的毛色通体乌黑铮亮,一看就知道被照料得很好,食物充足,还经常洗澡。
走在它身后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在二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不高不矮,略显精瘦,脸上和身上都透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三百天都走在路上的那股韧劲。
旺财有时精力过剩,走着走着会耍欢一把,兴冲冲地蹿到路中间,跺着蹄子踢踏得石子咔咔作响,好像它的脚下都钉着蹄铁。来福知道它这是要给自己弄出点事情来提提神,不然长时间不声不响闷头走路它肯定犯困。只是,它这么爽着,走在路中间耍欢,着实把对面走来的人吓着了,必是止步在路边不敢前行。胆子更小的,还索性撂下担子跳过路旁的水沟退到田埂边上去了。来福为此很抱歉,一遍遍地安慰人家没事,没事,它不咬人,它不咬人……
而且每每他这么说着,总不免拿眼角一扫,看见旺财好像在笑,笑得大嘴发颤不止。
他还看出来,它今天有些异样,似乎是少了点儿轻狂,多了几分警觉。它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神经兮兮的。一路这样磨蹭,终于让来福不耐烦了,问它:“怎么,你丢东西啦?”
说着,他拿手里的一根细竹枝抽打它一下。
竹枝的梢头还留着五六片竹叶。抽打了公猪屁股,竹枝顺势划落,这几片叶子就往它股沟里去抹了一把,搔得它卵蛋痒痒的。旺财恼了,回头来咬竹叶,被来福一抬手躲过。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服。你就算咬,也该早点儿回头,别挨到卵泡被搔着了才想起来,那可来不及了。”
公猪又被抽打了一下,再又回头来咬,还是慢了半拍没咬着。
“猪脑子嘛,就是不长记性。我跟你讲过许多遍了,留着这几片叶子是为你好。你若把叶子都咬掉了,竹梢尖尖的,会戳痛你卵泡。你总不想卵泡出毛病吧?我俩可都靠你这件物什吃饭呢。”
天大亮了,太阳开始发力,渐渐地把世间万物晒出了面目和味道。此时,路两旁已不见田野,乡道插入林子,迈上一道缓坡。稀疏的杂木林溢出潮漉漉的晨风,闻着还是昨夜的气息。
“昨夜这林子里一定有几头野猪吃得太饱吃撑着了,打了很多饱嗝,又放了很多屁。”来福说,接着又问旺财,“你没闻着么?真真切切是番薯在肚子里发酵的那种……你这帮堂兄弟真行啊!”
旺财在头里走着,越来越焦躁不安。来福起先以为它就是走累了,就像人累了也会烦躁。家猪都不善行走,走长路容易浑身发热、有气无力,酷似中暑。来福叫它歇了,它就在路边匍匐下来。他卸下肩上扛着的那把长柄粪勺,从路旁溪沟里舀来水,浇到旺财身上给它冲凉。浇完一勺,他又去舀来一勺接着浇。旺财很享受因此很配合,水浇着头部它就把头昂起老高去迎着,浇到背上它就拱拱背承接,浇着屁股它就来回抖抖两股的肉蛋以示舒爽。来福一勺接一勺地舀水来浇,直到把旺财身上每个地方都浇了个遍。
“好了,你快活够了,该开路了。”他扛起粪勺,扬了扬手里的竹枝。
重新上路,满耳是林间鸟儿晨噪。一群山雀栖落在他俩前头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上,欢快跳跃,嘁嘁喳喳。待他俩走近,雀儿佯作惊起,又往前飞一程,不近不远的又落到一棵麻栎树上,又在那里等着他俩步步走近。接着又是飞起降落,一遍遍地重复。
“它们这是给我俩引路呢,旺财。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什么人讲过,人在旅途有鸟儿引路,很吉祥的呢!”
见旺财无动于衷,来福有点无趣。“横竖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你还是快点走路,我们最好是八点钟之前能赶到连升家。为啥要八点钟之前到?这个你又不懂了。我约莫他家那会儿应该是刚吃了早饭还来不及收掇,应该能剩点儿什么给我。连升虽说鬼精鬼精,总还不见得小气到连一个番薯都不肯让我白吃他的。好吧,我这顿早饭就吃定他了!青芝坞的胡连升,翘脚连升,小气鬼连升,你应该记得的,春天里我俩还去过他家,实墩墩的青砖瓦房……喂,喂,怎么一听说连升家你就摇头晃脑起来了?”
旺财把头摇摆得很有节奏,一边还快活地哼哼唧唧,像是它也有歌儿要唱。
“想起你的老相好了?我没猜错吧?你个少皮没毛的东西!”来福一提起这话就来气。“真是乾坤倒转了!老子还做光棍,你倒好,哪个村子都有你的相好……连升家的那个叫啥名字来着?珍珍?苗苗?翘脚佬真乱来,给猪婆还取名字!好像他以为他家的猪婆有了名字就格外些了。有啥格外的?不都是撅着屁股等你去做嘛。”
来福想起来,上回他们去青芝坞,乡里刚开始搞土改。县上派了几个人来,腰里都挎了家伙,肩上还扛着两杆枪,其中的一杆还是土枪。要不是有土改这码事,他们倒像是来山里打野兔的。那天他和旺财到了连升家,刚把猪婆珍珍赶上场子由连升摁住,旺财就骑了上去,口吐白沫,两眼发光。他上前帮了一把,把它那支胀得通红的物什戳进了珍珍里面,才刚动作两下,村子里就响起了欢迎土改工作队进村的两声炮仗。接着是锣鼓锵锵,把珍珍吓了一跳,呼地挣脱了连升直蹿出去,害得旺财那物什被拔出,白白地把虫水洒了一地。这下,两个男人杠上了。连升说没配上,还得重来。他说,再来一回你得给双份的钱。连升说光是虫水滮出还不算数,虫水进去了才算配上。没配上就得再来,哪有让你拿双份钱的道理?来福少爷做猪倌做了这许多年还不懂规矩吗?他说没配上不怪我们,只怪你家猪婆太胆小,没见识,两声炮仗就吓跑它了。连升说那也不能怪我们的,都怪他们搞什么鬼土改,乱放炮仗,还有你这个旺财只顾快活,也没扒住珍珍不让它跑掉……
是啊,而今,这胡连升真不是个好弄的东西,虽说还口口声声叫他“来福少爷”,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谦卑。明知道来福少爷不会为了几个小钱与人争闹,他就不客气了。来福想,有啥办法呢?人落魄了嘛,事情总会是这样的。他说不好,如今这算个什么世道,穷人穷到了穷凶极恶。而一旦让他有点富了,就像连升这样的,立马就为富不仁了。
只开心过片刻,旺财看上去还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长长短短地喘着很不均匀的粗气。来福看到它这个样子很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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