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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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还没到,老戏台前又热闹起来。
老戏台坐落在湨梁村正中央,三面长满荒草野树,台前那片空地是村人休闲纳凉的场所。戏台到底有多老?村里没人能说清楚。5尺多高青条石堆砌的台座,五脊六兽的架构,歇山式屋顶,斗拱支撑屋面。据祖宗们传下话说,村里过去每逢节庆婚丧嫁娶,大戏在台上开场,耍老虎斗狮子滚绣球,村民云集热闹非凡。农村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那阵子,有些流浪的民间艺人在戏台上说书、耍猴、玩些小杂技魔术,挣几个零钱混口饭吃。近十多年来,老戏台荒废了。房顶塌了好几个窟窿,露出檩条大梁椽头,瓦垄里长着荒草小树,在风中摇晃。五条虎身屋脊上的筒瓦呲牙咧嘴,有的已经脱落。六只虎兽头掉下来仨,剩下仨有两个摇摇欲坠。戏台上人屎狗尿鸟粪,老鼠刨窝盗的土一堆一堆的。老戏台倾而不倒,大概得益于四角那四根台柱。那四根粗大的圆木台柱虽然漆麻斑驳脱落,却也还坚挺,屹立在四块雕着虎爪的青石柱础上。
老戏台前热闹,是因为湨梁村选村长。
一个多月前,干了8年的老村长辞职到深圳去经营自己的房地产公司了,位置空缺,就选新村长。明天正式选举,今天是司马同和王狗头两个人最后一场演说。老百姓都说“村长村长,村里皇上,”有了皇帝大权,想干啥不成?要不你看现在,哪个村选村长不像打仗?
司马同是退伍军人,面色微黑,两眼有神,一年四季穿条绿军裤,走路两腿生风,像忙着去救火似的。王狗头比司马同大七八岁,司马同却看不起王狗头。不仅司马同看不起王狗头,村里很多人都和司马同一样。生产队时,王狗头整天一副病恹恹模样,时常请假说外出看病,有人发现他跑山西倒腾煤炭跑广州倒腾铁棍山药去了。大队派王狗头赶着两头驴去焦作给队里的“五保户”拉煤,回来时剩下了一头。王狗头哭得两眼泪汪汪的,说:“半路上碰到一头公驴,咱队那头母驴发情,跟着公驴跑了,死活拉不回来。”后来有人说,王狗头回来半路上把那头驴卖了。
司马同说:“就这种鸡巴人,敢让他当村长?”
张小孬是司马同的邻居发小,说:“同哥,你还真别这么说。旧社会有枪就是草头王,现在有钱就能当村长。”
王狗头是湨梁村现在最有钱的。1978年,司马同去部队当兵, 5年后退伍回家,王狗头已经发了,是县里有名的万元户。村里的第一辆小汽车是王狗头买的,开着滴滴滴满村跑。村里第一栋三层小楼是王狗头盖的(老村长家盖的是两层小楼),外面还贴着瓷砖。开了个“温湨保健品公司”, 把熟地黄研成粉兑草木灰做成六味地黄丸,铁棍山药磨成粉兑玉米面做成五谷壮阳散,大把大把的赚钱。
冬寒还没有褪去,残雪斑斑点点,散布在草丛里树根旁和背阴处。老戏台前显得有些冷落。村民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的有说有笑,悠闲得像散放的羊。
张小孬说:“同哥,听说今天王狗头家杀猪宰羊弄酒,请全村人吃喝。”
司马同说:“请吃喝了就能选他?”
张小孬没说错,湨梁村很多人都在那条主街上。
湨梁村只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王狗头他爹王和尚60多岁,带着王瘸根等一帮王姓本家,在街上支了九口大杀猪锅,锅里煮着猪肉羊肉,炖着粉条粉皮白菜肉丸,蒸着大杠子馍,做着糊辣汤。王和尚持一根榆木烧火棍,一边往灶里拨火一边喊:“元宵节咱全村人一起提前过,不管是张王李赵姓啥,也不分男女老少,都来吃吧,全村大聚餐。”饭菜的香味儿在村里飘散开来,村里的大人孩子像赶集似的,纷纷涌来,越聚越多。不少人已端着碗拿着筷子在等。王和尚抬头看看天,快中午了,喊“开吃喽”,人们疯了一样抄起勺子到锅里舀肉菜糊辣汤,拿筷子扎杠子馍。
老戏台前,司马同对张小孬说:“开始吧。”
张小孬一挥手,支持司马同的那帮杂姓人,咚咚咚敲起鼓当当当打着锣啪啪啪放起了二踢脚。戏台柱子上挂着的两只大喇叭轰然响了起来,播放着刘中河唱的豫剧“有为王我坐江山非容易…”。刘中河是豫剧大家,那嗓音虽说有些嘶哑,真假唱腔混搭,却也浑厚激昂,把“坐江山非容易”唱的坎坎坷坷豪气奔放风云激荡。
吃喝的人们听见响声,端着碗提着酒瓶边吃喝边往老戏台走。有人不知道是干啥,相互说:
“咋了,又唱戏?”
“唱个狗比掰(湨梁村土话:意为唱个球),这年月谁还唱戏?”
“新野县耍猴的老曾又来了?”
“老曾多少年没来了,早耍不动猴了吧?”
“不是耍猴,还是为了选村长。”
人们到了老戏台前,见司马同面前放着一张麻将桌,麻将桌上摆着一堆钱,垒的像小山一样。老戏台的两根前台柱上,拉着一条横幅:“选我当村长,投资20万。”那20万块钱,10块一张五千块一捆,整整40捆。20万块,在靠种地为主要营生的湨梁村人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庄稼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辛苦劳作一年,种出的小麦一斤卖一块多钱,玉米一斤卖七八毛钱,20万要流多少汗珠子?卖多少斤小麦和玉米?
老戏台前人聚得多了起来。
王狗头也来了。王狗头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吐出一团烟雾,他挥挥手驱赶烟雾,烟雾散淡了,露出了他那张脸。他三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小平头,啤酒肚,脸上细皮嫩肉,丰满红润,散布着几个麻坑,一天到晚总是堆着笑,像庙里的大肚子弥勒佛。他说:“父老乡亲,我和小同其实没啥大分歧,就为拆不拆这老戏台。我自己掏钱修十字大道,20米宽。这是建设咱新湨梁村的大工程,可大道正冲着老戏台,老戏台不拆咋修?”
王瘸根原名王常根,因跳墙偷生产队仓库粮食摔瘸一条腿而得名,他端着大海碗往嘴里拨一个肉丸,胡乱嚼两下吞进肚子,喊:“拆吧拆吧,留着它有球用?”
王和尚拖着烧火棍来了,棍头的火已经熄,冒着淡淡青烟。他说:“早该拆了,天天戳在村中间,看着它就像又回到了旧社会,直想流泪。”
村里王姓人多,抱团儿,他们都支持王狗头。
司马同问王狗头:“修十字大道,就非要拆老戏台?”
王狗头:“我请李嘉诚的专用风水大师来看了,说这戏台戳在村正中间,阻断气脉,财路不通,挡住了全村人发财致富。”
司马同一笑,说:“李嘉诚的风水大师?净瞎鸡巴喷吧。风水仙儿的话哪有真的?”
王狗头也笑了,说:“老弟你看看,这些年发起来的大款和升官的人,哪个没请风水大师看过?”
司马同说:“老戏台没有拆,这些年你不也发了大财?”
王狗头说:“咱要当村长,哪能光想着自己发财?”
张小孬爱开玩笑,他说 “狗头,拆吧,拆了建个湨梁村天安门城楼,你在上面挥着手,全村人在下面背着锄头排队走,让你检阅。”
人们大笑起来。王狗头没笑,他吸口烟说:“孬,要不叫恁爹来看看?”
张小孬他爹是村里的风水仙儿。
王狗头说:“看看咱村这些年一直富不起来,是不是老戏台坏了村里的风水?”
张小孬说:“我看了,风水轮流转,穷富转眼间。这戏台留着,将来还能再唱戏用。”
人们一听就知道,张小孬是在向着司马同说话。
王和尚岁数大辈分长,说话常带一句骂人的口头语“咦——我日死恁娘”。他烧火棍往地上杵了杵,咧着嘴说:“咦——我日死恁娘,再唱戏用?我问你,现在谁还再唱戏?谁还再看戏?那电视机里,赤肚肚唱歌的,光屁股跳舞的,搂着亲嘴的,想看啥没有?”
王瘸根说:“当年县里的豫剧团多牛ⅹ,现在都跑狗比掰哪儿去了?
村民们听了这话,嘀咕起来。也是,五六十年代的县豫剧团,在农村人的心目中,那就像现在的中央电视台。可一改革开放,县豫剧咋就没了?剧院改成了超市,卖鞋袜背心裤头猪肉羊肉胡萝卜大葱小猪娃狗崽子。戏台上支着几口大油锅,哗哗翻滚冒着青烟,暴炸着油条糖包麻花肉丸子。演栓保银环李玉和李铁梅阿庆嫂柯相江水英的角儿们,拉板胡二胡吹唢呐笛子敲锣打鼓拍嚓的,现在都忙着跑红白大事歌厅舞厅饭厅酒吧,一门心思挣大钱去了。
王狗头用中指头优雅的弹去烟灰,说:“瘸根老弟说的是。县豫剧团都没影儿了,咱村还留着个塌了的老戏台,让它挡住全村人发财致富的路?”
司马同并不退让,说:“县豫剧团的事咱管不了。这老戏台是湨梁村祖宗们留下的物业,不能拆。将来有了钱,再好好修修,留给子孙们。”
说心里话,这老戏台留着到底有啥大用,司马同也真不太清楚。只是因为与王狗头竞选村长,成了对手,自然就事事对着干反着来。你说东好,我就偏说东不好。世间事就是这样,再好的也会有不足,再不好的也有优点,关键看你往哪边说。就这个老戏台,你要说拆的好处,我就偏说不拆的理由。这就是湨梁村人说的:马往前拉牛往后坐—叫劲儿。
村民们吃肉喝汤啃蒸馍喝酒,围着司马同和王狗头,像是看当年新野县的老曾耍猴。
司马同见这阵势,感觉到在老戏台问题上,不会有人挑明了支持自己。他两手从桌上拿起两大把钱,招摇着说:“选我当村长,投资20万。6万修村里的路,十字大道15米宽。5万盖养老院,村里人到了60岁免费吃住。6万翻建小学校,平房拆了建三层楼。2万打机井铺自来水管道,家家不用出门用上自来水。1万安路灯,村里天天夜里亮的像白天。”
张小孬大喊:“好,好”,锣鼓声喝彩声吵闹声口哨声二踢脚在空中啪啪爆炸声,又响了起来,老戏台前又是一阵欢腾。
有人递给司马同一个已经啃了两口的杠子馍,说:“同哥,先吃,吃饱了再吆喝。”
司马同接过杠子馍放在桌边上,说:“看到这么多老少爷们来捧场,心里高兴,不知道饿。”
有人递给司马同半碗糊辣汤,说:“同,喝汤喝汤,润润喉咙。”
一只狼狗从戏台后面树丛里出来,穿行在人群里,四蹄踩地无声,缓慢悠然潇洒。两只狗眼不大,似睁非睁的,露出傲视人间一切的神情,它不急不躁,不叫不咬,悄无声息的走到桌前,两只前狗爪轻轻地抬起,柔柔的搭在桌上,狗嘴一伸叼着蒸馍,又悄无声息的走了。司马同接过碗喝一口糊辣汤,伸手去拿蒸馍,拿了个空。低头看,才发现桌上蒸馍没有了。
几个王姓人看着司马同和他的那一堆钱,眼神有些不屑一顾,嘴里嚼:
“这个鸡巴货,从哪弄恁些钱?”
“妈那ⅹ,现在干啥都是何塘墓碑—要钱。”
何塘是何许人也?在温县沁阳孟县一带,不知道何塘的人多,不知道“何塘墓碑—要钱”这句歇后语的人少。这一带当年曾有一出老怀梆戏叫《何塘墓碑》,唱得家喻户晓世代传说。何塘是明代怀庆府河内(现在沁阳市)人,著名的文学家,理学家,音乐家,数学家。嘉靖二年任浙江提学副使,三年任太常寺少卿,四年任太常寺正卿,官至右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病故家乡,葬于怀庆府城南门外的何家祖茔。何塘一生廉洁,死后没有钱财留给子孙。他生前自己写下碑文:“子孙胜似我,要钱何用。子孙不如我,要钱何用。”时间久了墓碑基座下沉,“何用”二字被埋入地下,地上的碑文变成了“子孙胜似我,要钱。子孙不如我,要钱。”
司马同听见了那两个人在嚼,脸上飘过一丝苦笑。心里想,现在是市场经济,干啥不要钱能行?
第二天正式选村长。
老戏台前面的空地上,坐满了参加投票的村民。周围的树上拉着横幅,贴着红纸标语口号。乡里派来监督选举的副书记老邢,在那张麻将桌前坐着,面色威严,包公一般。
选举按照法定程序在一阵热烈闹腾的气氛中进行。
监票人把最后统计出来的票数送给了老邢。老邢一看,腾地站了起来,屁股上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会场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投票人都憋着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老邢。老邢张了几次嘴,没有出声。
王瘸根喊:“老邢,念啊?”
张小孬喊“邢书记,宣啊?”
邢书记面色如水,目光迟疑。他看了看司马同,看了看王狗头,又扫了一下会场,终于宣了:“王狗头,387票。司马同,76票。”
邢书记话音没落地,会场里就炸开了锅。
张小孬站起来喊:“票数错了吧?”
王瘸根也站了起来,喊:“错?一人唱票,三人监票,五人审票,全村投票的人都在会场瞪眼看着,会错?”
张小孬说:“这票肯定有鬼。”
王和尚拄着烧火棍站起来,对张小孬说:“咦——我日死恁娘,有鬼?还有神哩,你真恁娘那ⅹ敢胡扯。”
王狗头当上了湨梁村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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