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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宋朝皇帝加强君权与中央集权,御史台的职能也强化了,集监察、弹劾、审判于一体。御史们对宰相、宦官、军事机构和皇亲贵戚都有监察权,还能参议朝政,荐举官员。最重要的是,言官无罪的传统发扬光大,明明御史在瞎弹劾,你还怪不得他,只能自认晦气。

御史们的原则呢,通常是“有杀错勿放过”,管你三七二十一,风吹草动就扑上来,小到妻妾吵架,大到预谋叛逆,都要奏你几本再说,等你好容易洗净这一身骚,早已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脱下好几层皮了。

讨足皇帝欢心自会有前程,比如宋代宰执,就有从御史中丞升上去的。御史们都憋着劲,想办大案要案,最好能扳倒某显贵政要、皇亲国戚,以为政治资本。舒亶攻击张商英,有可能就是这个动机。不过以当时形势看,他这个时机又选得很不好,代价大而收益小,所以,我也有点怀疑,他说不定,就是被身为言官的强烈责任心给刺激得抽风了。

百官都讨厌御史,但皇帝喜欢。在皇帝眼里,这就是一群永远跟在百官尤其是两府宰执身后,咆哮警惕着的皇家忠犬—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好用的走狗,谁不想拥有几只呢?排除异己,打击政敌,对付皇帝的猜忌……御史台能有自己的人,那可真是必须的。这就是舒亶能够突然之间异军突起,兴风作浪的原因。

但御史也不是好当的。要顶得住孤独,接受被人们当“瘟神”的命运;要当好道德标兵,以免被人质疑干御史的资格;由

于不敢捞外财,御史通常都很穷;心理压力也大,盯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盯着你,只等你露出破绽……

他们气焰嚣张,其实又势单力薄,唯一的依靠是皇帝的信任,可这信任,并不是永不动摇的。

通常,会从年轻的底层官员中挑出御史人选。年轻才有锐气,才敢说话;最好是出身平民,家境普通,贫寒最好,富人家的孩子好逸恶劳,舍不得吃苦;官宦世家也不行,牵枝带蔓的关系太多,很难公正做事。

最重要的,是对朝廷绝对的忠诚,以及公事上的正直无私。而偏执、严苛、孤僻……这些个性缺点倒无所谓,甚至更有助于做一个合格的御史。

能干好御史这差使,人格上肯定跟正常人有区别。拿好榜样来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包拯包青天大人,就是从御史干过来的。

舒亶六亲不认,大胆妄为,简直天生就是当御史的料!而几纸奏折就能打动宋神宗,凭的可不就是那对皇帝的赤胆忠心,对社稷江山的无限热爱,对奸臣逆党的痛心疾首嘛!

他的数据又这么翔实:“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漫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皇帝再爱东坡的才华,也不禁愤怒了;东坡呢,“这回捉将官里去,差点断送老头皮。”舒亶,也就以陷害东坡先生而遗臭万年了。

且慢,真的完全是陷害吗?东坡自己也直承不讳:大部分被指摘的诗文,他就是这意思,就是觉得新法有问题。所以,我们也不能责怪舒亶无中生有啊,他最多是上纲上线。

但上纲上线,不正是中国政治斗争的传统?打击敌手,最有效的办法是道德上抹黑,儒家体系环卫着的君权下,最不道德的是什么?是三纲五常的触逆,是违背君臣大义。只要从这儿下手,不管你多劳苦功高,私德多无瑕,你都再无辩白余地,从此万劫不复……

舒亶想消灭东坡及东坡身后的旧党,他就得这么干,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但是,再回头来,假设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是真的,坚信不疑地认为:为了大宋社稷,苏轼该死呢?

他是新党,新党的共同信念是:唯变法才是强国之道,不变法,则国衰亡无日矣。谁反对新法,谁就是故意误国误民,是大宋朝的罪人。

这种想法在今天看来,当然片面偏执。可在当时,却是天经地义。旧党也一样,他们坚决地认定:新法祸国殃民,新党都是想要升官发财不择手段的奸险小人,不除新党,国将不国。

中国人讲究中庸之道,可中国的政治斗争模式,永远是东风与西风,成王败寇,没有求同存异,异见合作的半点可能。北宋百年间,出了多少豪英,却沉沦于内斗,新党旧党,都抱着“汉贼不两立”的态度,一面自我标榜忠君爱民,一面从根本上妖魔化对方的动机,互相打击报复,加上君主专制之下,总是政随人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一轮又一轮越演越烈的政治迫害……

并非是要替舒亶翻案,只是,世界上的事情,也并非简单的善与恶,人性,也不仅是黑与白。如果对于历史人物仅限于执痛诟与赞美两端,今天的我们,还会泥足于古人的误区。

舒亶一直做到御史中丞,主管御史台,关于他的工作成绩,《宋史》中有这样的评价:“举劾多私,气焰熏灼,见者侧目。”

《宋史》的修撰思想遵循程朱理学,而这两位理学先生对王安石变法及新党是深恶痛绝。修史讲究公允,但词藻上的褒贬偏向却在所难免。这段评述,抛开感情色彩,至少有一点能够确信:舒亶,真是已经让百官们恨透了!他本是皇帝的忠犬,但现在这过于热衷咬人的劲头,人们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疯了……

终于在一次弹劾官员的过程中,舒亶被抓到了小辫子,以微罪,被皇帝顺应民心地免职了。估计神宗也受不了这个偏执狂了。直到十一年后,哲宗继位,舒亶才重新回到官场,后来以边功复受重用,六十二岁病死于军中。

灰溜溜回家时,他四十二岁,给自己的房子起名“懒堂”,以示心灰意懒。《虞美人》一词,就是这段时间写的,词中可看不出他有多沮丧。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如果按照舒亶当御史时咬人的逻辑,这几句完全可以理解为贼心不死,呼朋引类,企图卷土重来。当然,这也是不无可能的。但我决定,不作如是想。因为,我不想对不起那样美好的词境,那样清澈的句子。冰天雪地里的一枝梅,我们知道那洁白下面可能隐藏着垃圾,但又怎么样呢?至少,梅花在那里。

这个世界,才不会像诗词中写的那样好。可是,美好干净的词句,能够帮助我们抵挡黑暗与肮脏,保有希望与梦想。舒亶其实文才极好,写的小词,笔力清新刚健,思致委婉动人,被评论为“词亦不减秦、黄”,只是,为名声所累。

菩萨蛮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人人都写离别与相思,有一往情深者,有缠绵悱恻者,有欲说还休者,他却另辟蹊径,写出了这情怀里的左右为难。世事沧桑,催行与留恋,且不论人,连潮水都似乎有情了。然后是景物与人心,怀念与别离,又一重重的矛盾 —谁说他是无情之人?最难得的是,如此深情,下笔却又明朗,于诚挚中,自有种高远。

论家也多称赞此词,却少不得带上对人的鄙夷,有人说:“此等语乃出渠辈之手,岂不可惜。”还有人更干脆,说这个词啊,思致细密,所以呢,作者也肯定是个格局小的人 —就差直接说是小人之词了。翻看舒亶留下的词集,我发现,他是个颇擅自我宽解的人。对于人生的无常,人情的无奈,他有种坦然接受。他说:“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白酒饮千钟。人生半在别离中。”(《浣溪沙 ·劝酒》)他说:“人生闲亦好,双鬓催人老。莫惜醉中归,醒来思醉时。”(《菩萨蛮》)他说:“相见争如初不见。短鬓潘郎,斗觉年华换。 ”(《蝶恋花》)而最能代表此人一生心性的,应该是这首词:

浣溪沙·和仲闻对棋

黑白纷纷小战争。几人心手斗纵横。谁知胜处本无情。谢傅老来思别墅,杜郎闲去忆鏖兵。何妨谈笑下辽城。

又是一篇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小词,还透着种杀伐气。战争,棋盘上、边境上、政坛上,他从来直面,没有文人的畏惧与犹豫,更没有正义与否的怀疑,他知道战争的本质:无情。

胜败存亡,战场容不得半丝软弱、半点妇人之仁。他愿意继续战斗,不会像谢安那样,老来思归,也不像杜牧那样,闲来怀想。他要做的是实务,是有朝一日为国出征,谈笑下辽城—辽国,被占据的燕云十六州,那属于北宋君臣心底永远的痛,永远的梦。

不能将此简单地看作文人的意淫,长期处理军中事务的舒亶,说这种话,也算本色当行了。我想,本质上,舒亶根本是个武人,他的目标,像武人一样简单直接,他的手段,像武人一样兵不厌诈。虽然我很爱东坡先生,但这样的舒亶,也并不因此就讨厌,我甚至很乐意,在尘埃落定,恩仇尽泯之日 —送给他一枝雪地里初放的梅花。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

北宋的精英们都没有等到这一天。斯人都远去了,只留下一首首写于困境中的词,优美的,顽强的,在历史尘埃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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