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章
-
那枝傲雪开放的梅花,是故人的友情,是寒意里不灭的温暖,是终将到来的春天的讯息,更是他自己的信心。
一个人在逆境中保持乐观,要么,缘于对时局胸有成竹,要么,是他无愧于心,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磨折。“小人常戚戚”,小人是很少有开心时刻的,情况不妙的时候,他们会更加咬牙切齿,哭天怨地。
你会由衷地觉得:这样一首词,多么豪迈清远,写下这首词的人,也该是多么高洁坦荡吧?千年之前,那个独自凭栏的人,传给后世读者们的信息,就是这样的。
那么,这位胸襟不凡的仁兄是谁呢?他的大名叫舒亶。在群星璀璨的宋代词坛,他没什么名气。事实上,在历史中,他也只是个小人物。而能够得到被后世偶然关注的机会,也完全是因为,在某次著名事件中,他的名字和名人牵连在一起,而且,是以极其不光彩的形象。
他就是在“乌台诗案”中,害得东坡先生差点一命呜呼的家伙。他是这起文字狱的制造者之一,因为整人的手段最恶毒,攻击的姿态最无耻,而跃然抢镜,成功当上“当朝小人排行榜”的头牌。
收集东坡的诗文,夙夜埋首其中,寻找每一处可以深文附会的地方,然后,一顶顶的帽子扣过来:交结朋党,讥谤朝政,欺君罔上……在宽待文人的北宋,也快够杀头灭族了。他来势如此凶猛,几页纸就弄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连宰相们都小心地闭上了嘴。
这是他生平最斗志昂扬的时刻,每一步都走得急切而干脆,谁都看得出,与其说为维护皇帝的尊严,还不如说,这位御史大人,是在为进行中的“变法”运动开道,清除所有拦在路上的人,不管对方来头有多大,名声有多显赫。
他选择了拿苏轼开刀。为什么呢?首先,苏轼是个大嘴巴,他当时远离朝廷,在地方上做太守。新法推行中的许多弊端,他亲眼看到,不敢明说,背地里和亲朋好友可真发了不少牢骚。他又擅长诗文,提笔一首一首,字里行间,少不得含沙射影。这一点尤其讨厌,因为他是名人,而名人的影响力总是大的。
然后,在朝在野,苏轼都有极好人脉,新党中都多有他好友。尤其,他和蛰伏于洛阳的旧党领袖司马光交情深,明里暗里,为司马光的被罢免鸣了好多不平。所以,在新党眼里,苏轼这块拦路石,简直比司马光还碍事。
舒亶并不是单独跳出来的,他的同伴,还有御史台的一批同仁:李定、何正臣,等等,大都是变法运动中经王安石选拔而崛起的政坛新秀—苏轼曾在诗文中讽刺地称他们为“新进”之流。作为大宋第一才子,偶像级人物,苏轼这种不屑的态度,对“新进”们来说,还真是挺伤人的。好在,现在他们不用忍气吞声了。
于公于私,苏轼都必须被除掉。这是新旧两党关键一战。
王安石此时正隐退金陵,接过变法大旗的是吕惠卿,野心勃勃、深沉精明的“福建子”。吕惠卿的风格比其导师可强悍多了。他一上台,新党党众都干劲十足了。
舒亶身在御史台,这是攻击政敌的天然好位置。御史台的人,理论上严禁参与党争,严禁与大臣们有私交,但,会被严禁的事,就说明永远不会禁得住。何况,御史也是人,也有思想自由的好吗,谁能管得住一个小小御史,在私下里,在内心深处,是个坚定的新法拥戴者呢?
舒亶就此被推上了前台,于聚光灯下兴风作浪。他干得很好,瞬间扳倒苏轼,司马光以下的旧党主力,几乎被一网打尽。
用现代语言来形容,舒亶就是一根矫健的“棍子”,这样的棍子手,在中国的政治斗争中从来不缺,他们的伎俩谈不上多高明,可以倚仗的只是当权者对下属的猜忌,是大人们的互相倾轧。但是,他们很懂得人的私欲是怎么回事,并且擅长利用它,所以出手往往稳准狠。
“乌台诗案”,在文祸稀少的北宋政坛上,可谓一朵奇葩,诱人之处,连向来八面玲珑的副相王珪,都忍不住抛下了他的赌注。他受舒亶的启发,拿着苏轼的一首诗,跑到皇帝面前告状。诗是咏桧树的:“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这个话太毒了,陛下您看,苏轼他根本不认您当皇上,他这是谋逆啊!
不幸,皇帝没上这个套,宋神宗冷冷地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本来苏轼的事已经够烦了,朝堂乱成一团,后宫内,曹太后抱病求情,远在金陵的王安石也驰书进谏……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跳出个蹩脚的马屁精,企图侮辱皇帝的智商,宋神宗气不打一处来。
王珪身为副相,三朝元老,在北宋政坛上也算很有特色。其为官宗旨就是明哲保身,无过即有功。新旧两党打得炮火满天,他一直作岿然无视状。此刻竟亲自来打小报告,实在有失相公体统,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该。由此也可见,能让这等老奸巨猾出手,“乌台诗案”于东坡和旧党的影响多么恶劣。
“乌台诗案”最终有了一个两党都不太满意的结局,但于苏轼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他只是被贬到黄州,由地方看管。一干涉案人员,驸马王诜身为皇亲,第一时间给犯人通风报信,被免官。王定国,老爱跟着苏轼喝酒鬼混,被发配岭南宾州。弟弟苏辙降职外调。其他如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等人,都被重金罚款。
舒亶很不满意,连上奏章,痛切陈词,要求将司马光、苏轼等人处死—读史至此,也不禁愤怒了,你有完没完啊!用得着赶尽杀绝么?
舒亶后来名列《宋史 ·奸臣传》,同时代名臣大儒在纸页里光芒四射,越发显得他这个小角色像苍蝇一样可厌了。
不过,若平心静气,从事件背后潜下去,把这“小人”的一生摊开来,从头阅读,也许会发现,事情还有更多看点。
舒亶来自浙江慈溪的普通农家,求学于“庆历五先生”之一的楼郁,于英宗时代考中进士,礼部考试中名列第一,此时年仅二十四岁。那是北宋英才竞出的时代,能够脱颖而出,可见其才华绝非泛泛。据说是:博闻强记,挥笔成文,加上身材高大,眼神坚定,一眼望去,毫无疑问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初入仕途,任临海县尉,主管地方治安。上任不久,去抓一个喝多了殴打后妈的犯人,醉鬼嘛,看见官兵来了还耍横,县尉大人大怒,亲身上前,一刀斩之。
往好里说,这叫嫉恶如仇,往坏里想,是草菅人命。舒亶自己也情知不像话,写了请罪表,主动辞职滚回家了。王安石听说后,很赏识他,变法正需此等猛人,遂调来京城。不久被派出使西夏,谈判疆界事宜。西夏跟宋朝刚打完仗呢,他就单枪匹马去了,被对方拿刀架在脖子上,仍大模大样,慷慨陈词,不伤国体,端的是条汉子。
这些日子里,舒亶成了新党的坚定拥护者—不管出于投机,还是真诚的理想,总之,为了维护变法,他连干了几件得意事,包括经手郑侠“流民图”一案,相应的,官职越来越高。
他办事的特点是严苛冷酷,板着脸坐在堂上,一副铁面无情的样子,俨然正义女神的仆人。所以后来,他就被派到御史台去了。
在御史台,除了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舒亶还有件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同属新党,并曾对舒亶有举荐之恩的张商英大人,有次写信来,附寄女婿的文章,说请指点一二。舒亶把信和文章都送到皇帝那去了,弹劾张商英以宰辅之重,干扰谏官工作,这个罪名不小,正好踩到皇帝痛脚上,张商英立刻被免职。
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人们骂道。不过呢,想象一下,皇帝也不是瞎子和白痴,龙案上现放着张商英的信,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交往,至于龙颜大怒吗?
《宋史》是元朝人编写的,成书仓促,在二十四史中有繁芜杂乱之称,于史料常少甄别,随意采用笔记野史。关于舒亶的记载,多数取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邵先生那是铁杆旧党啊,一本笔记,硬生生写成“新党罪行录”。所以,我很怀疑,关于张商英的事,其中另有隐情。
与邵同时代的魏泰笔下,《东轩笔记》里,情况则是这样的:原来,张商英的女婿今年要参加科举,所以老丈人才来找舒亶,暗示帮一下忙,没料到,老交情敌不过舒大人的正义感,倒了个大霉。
过往恩情就算了,大家好歹同一个阵营,扳倒张商英,于公于私,一点好处都没有。干这种事,他到底怎么想的?
要解释清楚,有必要回过头来,先把“御史台”的部门职能说一下。
从秦汉时起,“御史”就是专门的监察性官职,号为“治官之官”,首要功能是替皇帝监察百官。西汉时的御史府内有很多柏树,几千只乌鸦,每天黄昏,黑压压一片群鸦归,蔚为奇观,御史府因此又被称为“乌府”“乌台”,这也是“乌台诗案”名字的由来。
栖身“乌台”的御史们,在其他官员眼里,也像群乌鸦,衣着土气,面有菜色,神情阴沉,出现在哪里,哪里准没好事。上下朝时,大臣们扎堆聊个天,唯独御史身边方圆十米之内,荒无人烟 —御史们自己都懒得互相搭理。更别说人情往来了,谁活腻了,才想到御史家拜个年,给御史家小孩塞个红包?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