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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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中说章惇“豪俊,博学善文”,文学方面,我们并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迹,这个人毕生心血与精力,都用在“变法”上了,准确地说,用在政治斗争上了。而政治,你当真玩得过它?都当自己是风,其实都不过是风中的草。
在新党、在章惇的眼里,苏轼也算是守旧派中的一员,司马光早就死了,这股恶气发泄不完,就拿名头最大的家伙下手吧!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总之苏轼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脚踢到了广东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还作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流传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苏子瞻你还能这么快活!临门一脚,把子瞻老弟踢到了远得无从再远的海南。说起来,苏轼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处罚状态中哎,好歹要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做出些苦楚不堪状,让上面看着高兴一下,不然不是让人家很没面子吗?何况,客观上日子还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饱,自己采野菜充饥,心爱的女人又死了,早该抱头痛哭了,为什么苏轼就不肯哭给大家看?不仅不哭,还得意扬扬?章惇的怒火,就在这样的琢磨中熊熊燃烧起来。但我觉得,内心里,对于老友这种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他其实是嫉妒的,因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做到。这么多年了,苏轼没变,还是那个胆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实,接物太随和,处世没心机的好人,很宽容,很有趣,一个无论如何,你都会觉得他很可爱的人。
他曾认为这不算什么优点,他仰慕的是导师王安石那样的人,高瞻远瞩,杀伐决断,敢为天下先,建万世之功业。苏轼高才,名头响亮,也不过是个保守文人,哪有什么魄力,实不足与自己为死敌。然而,他还是慢慢地对苏轼痛恨起来了。
章惇惊异地发现,苏轼的内心比自己快乐很多。这个万变的无情的世界,谁能不被它耍得团团转,想坚持点什么,就要咬牙切齿和它死磕,多累多痛,还是不知不觉被改变了模样,变得自己都厌恶起这一个“我”来。
苏轼偏偏就可以不变,忠诚于自己的心,始终护卫着作为一个儒者、一个士大夫的原则,外界多纷扰,内心就有多丰饶,也常常迷惑、惊惧、不知所措,可这些都让他变得更从容更旷达,更可爱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怀大志,抱着献身于一桩伟大事业的决心,却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被愤怒与无力感缠绕着,每一天,睁开眼就要与天斗、与人斗,一边应付明枪暗箭,一边在人身后下黑手……那些人,无论对手还是同伴,都一样的顽固、愚昧、狡诈,让他一刻不能放心,一刻无法安宁……
他倒要看看,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苏轼真正地垮下来,让苏轼的心中和他一样充满戾气与怨恨?
可惜,苏轼收到了他送来的一切折磨,唯独没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厢情愿地相信:子瞻与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为政见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对着这颗恶意怎么也无法侵蚀的赤子之心,悲愤地抓狂吧?
哲宗驾崩,徽宗上场,就是那个喜欢画画,球也踢得好的赵佶。章惇曾评价之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极力反对他即位。章惇怎么说也是为赵氏皇朝贡献了一生才智,慧眼识人的长处更是有的,他说得不错,正是端王的轻佻,将北宋的河山早早断送。
因这层恩怨,章惇被赵佶也贬到岭南去了,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与此同时,苏轼正在受到赦免,离开海南,从岭南取道北归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会和老友说什么。倒是他的儿子,也是苏轼的门生章援,写了封哀婉恳切的信给苏轼,替父亲求情。苏轼拿着信,高兴得要命,对儿子苏过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有司马迁之风啊!”然后,回信道:“我和你父亲四十多年为好友,虽然中间有些不合,并无损于交情……过去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只论将来……”
下面又絮絮提醒些岭南生活的注意事项,嘱咐多带些家常用药,自疗之余,亦可惠及邻里乡党之类。
不知道章惇见到这封信会怎么想,我能了解的是,千年之后,看到这样家常又宽厚的文字,亦能感到东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林语堂感叹这封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也就是这一年,东坡与世长辞了。北归途中逝于江苏常州。他终于没能回到家。
那一刻,“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爱东坡的人,生前身后都是那样多。
章惇亦于四年后逝于岭南雷州,无声无息。
后世人常骂章惇是小人,背叛了与苏轼的友情。但看过他们的一生行径,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简单。
东坡,他真是千古唯一的人,让无数人感到亲切并且敬爱。而内心里,我更能感到共鸣的是章惇。因为在他那里,我看到的是一颗接近于我们平常人的心:软弱、自负、嫉妒、挣扎……许许多多的人性弱点,织就一团矛盾,善与恶共存,私欲与公义较量,被冷硬的现实压得快要爆裂了。
我们都很容易被诱惑,被环境同化,随波逐流,背离初衷,且不自知。只偶尔老天作弄,才在某个平常的清晨,忽然摔碎镜子,害怕里面的那个混蛋、那个怪胎。正是这一点,让我也有点儿心疼章惇。
不过,章惇跟平常人还是不一样。他和其导师王安石一样,身上有种孤绝的气质。这是历史上“变法者”们共同的气质:
他们革命,他们执着无畏,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同时,他们又太坚信手上的真理,不肯包容,不愿妥协,反对者愈多,愈发顽强,刚愎起来。到最后,六亲不认,众叛亲离。最糟糕的是,他们还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小人,小人好利,可以收买,可以讲条件。而他们,在意的不是私欲,是信仰。信仰才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东西。
章惇一生,打垮了很多敌人和亲友,还亲手打垮了自己。他整过东坡,可我也像东坡一样,恨他不起来。我的理由是:我知道,人性之恶就是这样难对付的,哪怕你志存高远,守身欲洁。
这真是悲哀。好在,我们还是知道,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像个天才儿童一样,神奇地跳出了所有浊世的污染、人性的圈套……这个人就是苏东坡,古今中外只此一个的东坡先生。
谁能像他那样冰雪聪明,又没心没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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