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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踽踽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存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一步步沦为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时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驱动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节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的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

但也许,游伴只是个幌子。或者运气不好没找到。因而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王安石在钟山定林寺有一间自己的书斋,号“昭文斋”,由僧房改成的,或许词中所指即此处。此处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的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却只觉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看看王安石 —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觉,状态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心中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之,再以睡忘之。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此篇集前人诗句成词,极工巧又浑如天成。旷达随性,读者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

一人有一个梦想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驾崩,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严谨守礼。她是坚定的守旧派,并立刻起用退隐的守旧派领袖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所有变法措施,雷厉风行,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一一罢除。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些。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的决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被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分头去世,各享年六十七岁和六十五岁。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氏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连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洋洋,史称“元祐之治”。辽、西夏亦称颂“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她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之心,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热情,都投入到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崇拜中了。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神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把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起源于熙宁变法,实际上,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有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时宜的傻瓜天赋。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上台,他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是反对的,并且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而视。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浅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辩得过他,苏学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名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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