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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了,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 —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否会有一些事,有一些话,因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这当然只是猜测。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事,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大家都来学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清商怨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上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我,这漂泊的游子,在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里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那家里的思妇,如织回文锦的苏若兰般坚贞而多情,她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

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练干净。但行家出手,不同凡响。陆游是诗坛巨擘,填词于他只是诗之余兴。这阕《清商怨》,体格是词,细品时,倒具备着诗的气质:清寂而寥阔,让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问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闺怨旗号,却是为谁呢?

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将为难、尴尬,乃至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我这次有没可能考中,直接跑上门,会被连人带礼物一起踢将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娇俏识趣,再冷面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觉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孟浩然上来就直通通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怒,朋友们也不高兴 —怎么说话的这人?拿我们当势利眼?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非常聪明,尤其词这种体裁,特别适合抒发不能明言的心事。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见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心灵内在的坚守。

一直到了成都,心情才稍有好转。陆游在掌管边防军务的四川制置使范成大门下,做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很好,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足可以养老。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他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墙,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虚,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没有了,意气相投的朋友更没了。你以为这位作者总算识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世人都说成都好,我偏觉得不好,繁华没意思,清闲好无聊,不如回老家归隐呢!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当年也玩过的。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是老朋友了,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比如这首词,如果换了不那么相知的人来解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范成大不是一般官僚,他理解,没意见。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高兴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等等。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分明地嘲讽着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抑……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人,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大家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

陆游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在日常中,都会是很讨厌的角色。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词哀苦地去求人,可一掉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发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壮烈孤绝的意象,出现在一个半老的小官员身上。作为读者的我们知道,是陆游的话,就不显得突兀。这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作词数量不及诗之十一。词虽然也可豪放,但表达起热情来,还是太含蓄,太婉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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