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记鼓坊的夜，漆黑一片。

窗外北风嘶吼，把院里的沙石卷扬到窗子上，沙沙作响。

屋内，孙凤臣、顾秉轩、皮爷和秋俭四人围坐在一个大炭盆边，红彤彤的炭火熏得屋里暖意盎然，他们在商量如何应对和日本人赛鼓这件事。

孙凤臣沉默了一阵，直身道：“我不想和日本人比这次鼓，因为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公平。如果咱们真的去比了这次鼓，就是给了日本人一次美化自己的机会，宣传了他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和中日亲善，我不能昧着良心去给他们配戏！”

秋俭一旁道：“孙伯伯说得对，这鼓不能比，咱不能陪日本人演这出戏。我这就去找赵德魁，跟他说我们不参加，有什么事，我一人顶着！”

皮爷低头抽着旱烟，皱眉道：“就算比，春节之前做好八面大鼓也有些困难，咱们鼓坊停工半年多，料都不齐。”

孙凤臣一直敬重顾秉轩，到了这个时候，他最想听听顾秉轩的看法和主意，当下侧头问道：“顾先生，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顾秉轩面色从容，直身朗声说道：“我的意思，这场鼓赛，咱们要比！”

孙凤臣、皮爷、秋俭均是一愣，不知顾秉轩为何支持比赛。

顾秉轩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道：“你们想过没有，自从日本人侵略中国后，占了北京、南京，杀我们同胞，抢我们财产，多少中国人忍气吞声地做了亡国奴。我想，这些中国人心里的憋屈都和我们一样。你们想想，我们只要听到中国军队打了胜仗，就打心里高兴解气，我相信别的中国人肯定也是同样的心理。”

他目光炯炯地看了几人一眼，接着道：“所以，我们不光要参加，还要把这场鼓赛当作一场仗来打。我们要赢了，北京的老百姓得多扬眉吐气啊。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的骨气还在，中国人还在！我相信，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面沉默的大鼓，现在它没有破，没有坏，而是需要我们去擂响，然后和所有中国人的心鼓一起共鸣。我记得和秋俭他们这帮孩子说过，我们中国人就是一面大鼓，鼓面是我们的皮肤，鼓槌是我们的骨头，鼓身的红色是我们的一腔子热血，鼓声就是我们中国人的魂！所以这场比赛我们不光要比，还要赢，哪怕刺刀对着我们的心窝，哪怕一死，也要做个咚咚作响的中国人！”

他的这一番话，让孙凤臣三人听后热血沸腾，心里仿佛有面巨鼓，被激励擂响。

孙凤臣用力一拍桌子：“好！那就比！就算赢了是死路一条，也要死得痛快！”他兴奋地站起身道，“皮爷，你负责做这八面大鼓，用最好的木料，用最好的牛皮。秋俭，你负责召回所有的伙计，告诉他们，工钱翻倍。明天上午咱们就去准备，做它八面大鼓！”

皮爷和秋俭一起答应。

接下来的一个月，一直冷清的孙记鼓坊突然热闹起来，所有人在天寒地冻的日子干得十分火热。这个场景让借机回来打探消息的鼓槌都纳闷不已。

一个月后，经过所有人的团结合作，八面漂亮的大鼓正式完成。鼓身鲜红，鼓面橙黄，鼓沿上密密麻麻的铜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孙凤臣特意举办了一场宴会，请所有工匠一起吃喝，所有人围着自己的辛苦成果开心地吃喝欢笑，那八面大鼓也散发着纯正绚丽的夺目光彩！

鼓槌一直躲在人们背后观望，他怕孙凤臣会把韩啸亭和韩盈袖请来，但找了半天也没见二人人影，于是壮着胆子去问秋俭。秋俭告诉他，韩啸亭在监狱受尽酷刑，被救出来后就在家卧床养伤治病。韩盈袖回家后一直照顾父亲，所以两人没有过来参加这次庆祝宴会。

鼓槌这才放下心来，看秋俭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异样，想着韩盈袖应该没有把自己做的坏事告诉大家，心总算放下了。他并不知道，韩盈袖之所以没有把他骗卖自己的事告诉大家，首先是孙广文苦求的结果，其次是她不愿让父亲听到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再动肝火，把病情加重。

酒宴正酣，孙凤臣举着酒碗来到八面大鼓前边，朗声道：“伙计们，你们这一个月辛苦了，可以说，这八面大鼓都是你们的血汗！我要亲自谢谢你们，在这里，我敬你们一碗酒！”说完举高酒碗向大家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端碗喝酒回礼，孙凤臣放下酒碗道：“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也是咱们中国人过得最憋屈的一个春节！我不知道，这种亡国奴的春节以后还要过多少个，但我相信，只要咱们中国大鼓还能擂响，那咱们中国人的魂就没有丢！现在，咱们就把大鼓擂起来，一起过节，一起驱鬼！”

说完，他和秋俭带着六个壮实的鼓坊伙计一起走到那八面大鼓跟前，各自抄起粗如儿臂的鼓槌，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把鼓槌指向鼓面。

孙凤臣凝神静气，大声喊道：“头通鼓！天威昭远！”

八个人缓缓抡开双臂擂鼓，鼓槌尾部的红绸飘荡！

嗵！

嗵！

嗵嗵嗵嗵！

嗵！

嗵！

嗵嗵嗵嗵！

鼓声由缓到急，快慢交杂着，震耳撼心，和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跳而响，让听者精神为之肃然一凛，感觉鼓声像苍天一样威严而神圣。

响了约有两分钟左右，孙凤臣大声喊道：“鼓止！”

鼓声立刻戛然而止。

但所有人的耳畔和心底还有回声颤动不休。

静了一下，孙凤臣又喊道：“二通鼓！地德臻厚！”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连贯而低沉，慢慢响成一片，像万匹烈马飞奔而来，蹄声飒踏混合，响而不躁地铺展开来，所有人脚下的土地也微微共振开来，桌子上的盘碗被震得哗哗直响。

鼓声持续了两分钟。

“鼓止！”孙凤臣喊道。

鼓声应声而停。

又是一阵寂静，最后孙凤臣环视所有人，高高举起鼓槌，大声喊道：“三通鼓！人善唯真！”

咔！嗵！咔！嗵！咔！嗵！嗵嗵！咔！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由击沿开始，慢慢向鼓心递进，而后交替响起，到最后连绵成阵阵急促的霸气鼓声，全场所有人都被这隆隆的鼓声震撼了。他们做鼓无数，但能与自己心跳共鸣的鼓声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知道，这鼓声就是自己的心声，是一个饱受凌辱的中国人心里的愤怒呼喊！

三通鼓后，孙凤臣举起手里的鼓槌，大声说道：“八面大鼓已成，后天就要和日本人赛鼓了，我知道此去无论输赢，都会是死路一条。但我就算死了，也要让日本人看看一个普通中国人的骨气。我在此发誓，我孙凤臣一定为中国人赢下这场鼓赛，如果输掉，便血溅此鼓！”说完抡起鼓槌用力击向大鼓，嗵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听得心头一颤！

接着，秋俭也大声喊道：“我，魏秋俭，也在此发誓，一定赢得这次鼓赛胜利，若输了，血溅此鼓！”

说完敲响身前大鼓，嗵的一声，人人听得心潮澎湃！

接着，剩下的六条年轻汉子都依次击鼓发誓，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壮烈的场面感动了！

突然，一脸庄重的玉灵也跑到八面大鼓前面，脆生生地道：“在场的叔叔大爷，哥哥姐姐们，我是个弱女子，但也是中国人。今天孙伯伯和秋俭哥他们都击鼓发誓了，我也想在此说一下心里的话……”她侧头看了一眼秋俭，眼光晶莹坚定，“我顾玉灵在此发誓，无论这次鼓赛是赢是输，我都会在鼓赛结束之后嫁给秋俭哥。他若血溅赛场，我也随他共死！”说完拿过秋俭手里的鼓槌，用力擂向大鼓。

嗵的一声，全场所有人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秋俭感动异常，激动地道：“玉灵。”

玉灵向他微微一笑，火把把她的眼眸映射得晶莹闪亮，她的眼神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鼓坊所有人都知道秋俭和玉灵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看到玉灵如此表达，纷纷敬佩赞贺地鼓起掌来。

孙凤臣哈哈大笑：“玉灵，好丫头！你和秋俭这杯喜酒，我喝定了！”

全场又是一片掌声喝彩声。

秋俭和玉灵对视着，眼中满含爱意和惊喜，两颗心已经紧紧贴在一起！

人群中的鼓槌狠狠地盯着秋俭和玉灵，抄起桌上的一碗酒一口干掉，眼中都是嫉妒和仇恨的凶光。他已经醉了，把目光投向被火把映得通红的八面大鼓上，同时，一个阴狠的念头跳跃在大脑里。

夜深了，北风呼啸，鼓坊外的槐树树枝被吹得摇摆不停，满天都是寒亮的星星，四下寂静漆黑，远处偶尔传来一阵狗叫声。

鼓坊里也是漆黑一片，酒足饭饱的工人伙计们都在宴会狂欢后早早睡去。

鼓槌伏着身子偷偷来到存放那八面大鼓的仓库，轻轻地推开木门。他借着微弱的夜光摸到那八面大鼓跟前，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向着第一面大鼓用力刺去，砰的一声轻响，鼓面裂开一个口子。

鼓槌依次把剩下的大鼓全都割破，然后把匕首别回后腰，蹑手蹑脚地退出仓库。由于紧张，他快到门前时，不小心碰倒了半桶红漆，漆桶倒地，油漆洒了一地，鼓槌的裤子和鞋也蹭到很多红漆。他眉头一皱，心一横，找到角落里的一整桶油漆，拎起来一股脑都倒在那八面破鼓上，又把剩下的半桶油漆倒在后边工具架旁的木料堆上。他还不解恨，又跑到铁器工棚里拎出一大桶松油倒在木料仓库里的那些备用木方上。接着，他找到窗台上的洋火柴，点燃一支晚上宴会用剩的火把，小跑着快速点燃仓库里的大鼓和木料，又把漆棚里的所有油漆踢倒点燃。冬天正是风干物燥的时节，鼓槌点燃的又都是易燃的木料油漆，大火借着风势立刻蹿起，浓烟伴着火苗直跳到仓库屋顶，燃起的火光把鼓坊照得红亮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