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北京南郊的阳光也显得特别明媚。

秋俭穿着件石青色短褂，背着自己的钢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皱着眉头走进玉灵家的庭院。

宽阔的庭院充满了春日明艳的阳光，院里树枝草叶生机盎然，或浓绿或嫩黄，映衬着满院团簇如锦的花海，层次分明。

地上，晚柳的积絮随着他步履带出的风旋着飞了起来，飘摇扬起，然后又轻盈地落下。

院里海棠花开得正浓，满树粉红，风吹来，雪片般的花瓣飘摇斜落，积在地上，满满的一层。

转过花瓣如雪嫩叶盎然的杏树丛，一片新植的夹竹桃开得正艳，花朵红白纷错，衬着绿玉般尖尖的叶子，美到极致。不断飘来的幽幽香气沁入心肺，使人熏然如醉。

书房里，顾秉轩站在书案前低头画着画，午后明亮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斜射进来，洒在他的身上，白暗分明。

玉灵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正轻轻地走来走去，细心地掸着书架和桌椅上的浮尘，秀美的脸庞红润光滑，一副认真的表情，掸起的轻尘飞舞在屋内的阳光里，飘忽着。

见到秋俭进屋，她眼露喜色，道：“呀，秋俭哥回来了！”

秋俭点头：“刚回来。”说完又恭敬地向顾秉轩打了招呼。

顾秉轩停笔抬起头，语气缓缓地问：“秋俭，怎么了，你有心事？”

秋俭解下牛皮鞘钢刀，横在手里，一脸烦闷地坐到椅子上，语气低沉地回答道：“是。”

玉灵微微一笑，放下掸子，走到秋俭身边，问道：“怎么了秋俭哥，烦什么？保定的买卖遇到困难了？”

秋俭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钢刀，叹口气道：“跟这没关系，保定的事挺顺利。就是刚认识的那个朋友田子钧，他去东北办事，说好两个月就回来，现在都快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息。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他被一群黑狗追，身上都是血，我担心他出事！”

“哈哈哈！”顾秉轩爽朗地笑着走到秋俭面前，想了想，说道，“这样吧秋俭，这里有纸笔，你随便写一个字，我来用这个字帮你推算一下他的现况。”

秋俭一愣，诧异地问道：“顾伯伯，您还会测字？”

顾秉轩眼光晶莹，笑容和蔼，微微点头：“当然，触类旁通嘛。周易演卦，驱鬼伏邪，和测字解梦都是一路的。”

秋俭很是佩服，兴奋地道：“那好，您赶紧帮我推算一下，要不我心里老是惦记田兄弟的事。”

顾秉轩把秋俭拉到书案前，在桌上展开一张白纸：“那你写个字吧，随便写一个就行。”

秋俭挠挠头，想了想，一时间不知写什么字好，玉灵在一旁看着他笑。最后他晃了晃手里的牛皮鞘钢刀，说道：“就它吧，‘刀’字！”

顾秉轩递过一支毛笔，道：“写上。”

秋俭连连摇头：“还写它干吗？您直接推算就是！”

“你确定不写？”

“嗯，不写。”

“那好，我来给你推测这个‘刀’字。”

顾秉轩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刀”字，双目炯炯地看着秋俭，缓缓说道：“你看，‘刀’字主凶，田子钧又可巧姓田，‘田’字下边加‘刀’，可以看作是个‘男’字，‘男’去了‘田’剩‘刀’，这样推来，他有杀头之灾！”

“啊！”秋俭惊呼一声，接着道，“顾伯伯，您可别吓我，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个。东北那边处处危险，他又是一人去的，算了算了，咱们重来，不用这个‘刀’字了！”

玉灵在一旁呵呵笑道：“你这人，测字这事是不能反悔的。”

秋俭焦急地道：“那怎么办？”

顾秉轩哈哈大笑，道：“秋俭，少安毋躁，此事有缓的。”

“有缓？顾伯伯，人都被砍头了，到哪儿缓去呀？”

顾秉轩微笑，一脸神秘：“你已经给缓了啊。”

“我给缓了？”秋俭张大嘴巴，又问，“我怎么给缓的？”

顾秉轩点着写在纸上的“刀”字，说道：“我让你把这个‘刀’字写到纸上，你嫌麻烦，没写，就破了我刚才说的砍头的凶测。”

秋俭糊涂了，惊讶地看着顾秉轩，等他解释。

顾秉轩接着解释：“‘刀’字写到纸上，再应和你所询之事，就自然成了凶测。然而你用口说出，反而是吉测了。”

“吉测？吉从何来！”秋俭赶忙问道。

顾秉轩提笔在纸上又写下一个“刀”字，解释道：“你用口说出，所以就得在‘刀’边加个‘口’字，加完无外乎下面几种组合。你看，‘刀’字左边加口，是‘叨’字，正契合你此时状态，不停叨念这个田子钧。”

秋俭点点头。

顾秉轩又说：“‘刀’字右边加口，可以看作个‘加’字，可推为他临时加了新事情，所以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或是他这次远行所办之事完成得漂亮，加了官位。”

秋俭点头道：“官位倒不至于，他是去做生意，我只求他此行平安就好。”

顾秉轩继续推道：“你再看，‘刀’字上边加口，是个‘另’字，这样更落实他应该是临时另有了新事情要办。”

秋俭点头，问：“那他何时回来？”

顾秉轩道：“这就简单了，你再看，“刀”字下边加口，是个‘召’字，他去的日数太久，只要他家人召他速归，他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很快？能多久回来？”

顾秉轩用手点了点纸上的“刀”字，笑着说：“你看看，‘刀’字像个‘九’字，而且是‘九’不出头，右边的钩往里拐。所以说，田子钧出不了九天头上，从今天算起，九天以里吧，就能平安回来。”

秋俭大喜过望，哈哈笑着道：“顾伯伯，太好了！但愿如您所推，他能平安回来。哈哈，没想到犯了个懒，没在纸上写这个字，还做对了。”

一旁的玉灵见他这么孩子气的表现，也不禁莞尔，扑哧一声笑了。

顾秉轩也笑了：“所以呀，一切事物都应该契合自然，不要刻意为之，该有的自然会有，不该有的自然也得不到。字虽相同，但嘴里说出和用笔写出，推测的结果也会不同，凶中有吉，吉亦藏凶，不宜此则宜彼嘛。”

秋俭点头：“有道理，如果我刻意不在纸上写这‘刀’字，那肯定是另一个结果了。”

顾秉轩笑道：“是，万物随时在变，包括人心。”

秋俭点头称是，把刀放在桌上，心情舒畅地道：“这回我放心了。玉灵，外边大好春光，今天鼓坊又没事，咱们和玉瑛、广文一起出去转转怎样？”

玉灵一笑，道：“我们正要出去呢，已经想好叫上你，正好你来了。”

秋俭一愣：“去干什么？”

玉灵回答：“我们去捉狐狸。”

“狐狸？捉它干吗？”

“因为它成了狐仙，而且不好好在庙里坐着，出来为非作歹，就必须把它捉住。”

秋俭一脸不相信：“不可能，这世上没有狐仙的。”

玉灵又是一笑：“你不敢去？”

秋俭哈哈一笑，拿起钢刀：“这有何不敢！你说吧，咱们哪里捉那狐仙去？”

“孙伯伯的老宅子。”

“啊？”秋俭一愣，“这怎么回事？我去趟保定的工夫，老宅子闹起狐仙了？不可能吧？”

玉灵正色道：“真的没骗你，不信你问我爸爸。”

顾秉轩笑着正要讲述缘由，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人还没进屋，孙广文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顾叔，玉灵，归置完没有？这都下午了，咱们赶紧出发吧！”

接着孙广文急匆匆地推门进屋，手里还拿了把猎枪。他见到秋俭，道：“哟，你都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皮爷早晨还念叨你呢，回来正好，走，咱们一起去捉狐仙。”

秋俭一乐：“我有急事，就先奔这儿来了。你也去老宅抓狐仙？”

“那当然！”孙广文举起手里的猎枪道，“哈哈，我家的老宅子闹妖，我不去谁去？赶紧走吧，一会儿我妈知道了，肯定过来拦着不让我去。”

草长莺飞，正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气，午后的太阳鲜艳而温暖。

为了享受这大好春光，他们并没有乘坐篷车，都骑着马，时快时慢地走在进京的那条老官道上。

从大羊坊角门直着向北，沿官道经过十八里店，再由周家庄往西，一路村落稀少，景物荒凉。路边野坟点点，古树枯零，冬枯春荣的蒿草青黄相间，一片片长满芦苇的小湖泊波光粼闪，水鸟惊飞。

过了一个叫十里河的小村子后，四人又沿着土道向北行去，边行边看，正西方向，是孤零破败的左安门城楼，黑龙一样的城墙隐现在松柏林中，向北绵延。正北方向，是十来个小山一样的砖窑，有几个正冒着袅袅青烟。砖窑周围是整齐的青砖垛和大片铺在地上的待烧泥坯，许多工人正在忙碌着，马车交错，人畜嘶喊，一番热闹景象。

玉灵不禁赞叹道：“好大的一个砖场，烧的砖能盖起半个北京城了。”

顾秉轩笑笑说：“对，这是潘家窑，专门烧制青砖，不光北京，就连天津都到这里拉砖，方圆十里，能和这潘家窑比规模的，我看也只有西南边的刘家窑了。”

四人骑马穿过潘家窑，人声的喧闹声渐渐弱去，眼前景物又荒凉起来，广渠门城楼已经遥遥可望，路旁都是高高的蒿草和粗粗的百年松柏，道路被枯草挤得时宽时窄。抬头仰望，树枝伸展交错，有的地方已经遮住阳光，一阵阵阴冷的幽风不时吹过，耳边只有马匹的喷气声和沉重的蹄声。树上暗处，偶尔会有乌鸦展翅尖叫着掠过，让人心惊。

孙广文嘀咕道：“这是什么鬼地方？阴惨惨的……”他看了眼玉灵，问，“玉灵，怕吗？”

玉灵微微一笑，摇摇头：“不怕的，不过这里阴气好重，孤魂野鬼好多，而且都是些当兵的。”

孙广文打了一个哆嗦，看了眼旁边一脸坚定的秋俭，嘀咕了一句：“你就吓唬我吧。”说完不由得四下观望，见昏暗的草荫树影间，仿佛确有鬼魂游走。也奇怪，四人所骑的马匹也不安分起来，有些躁动，用力晃着脑袋，时停时走。

顾秉轩轻轻拍了拍马颈，安抚了一下，轻轻地道：“这本就是个王爷坟地，葬的是肃亲王豪格。想当年满人数十万精兵从关外大举进攻北京城，就在此地，豪格和率九千精兵千里擒王而来的袁崇焕大战数场，兵马死伤无数。那袁崇焕确是个大英雄，背倚广渠门，苦战豪格大军，大胜后，却被城里受困的崇祯皇帝治罪羁押，第二年被千刀万剐于西市口！”

秋俭是习武之人，自来敬佩大英雄，不禁好奇，忙问道：“顾伯伯，这袁崇焕背城死拼豪格，应该是大功臣，为何要被害死？”

顾秉轩叹口气道：“是清军统帅皇太极现学现卖，用手边《三国演义》里的反间计害了袁崇焕，传谣言说袁崇焕里通外国，表面反抗，其实是暗助清军。那崇祯听信了谣言，宣袁崇焕独自进城，并从广渠门城楼上吊下一个大竹筐，让袁崇焕坐着上去，结果进了城就被绑了……”

“呃……”

“第二年行刑时，京城的老百姓听说要活剐卖国贼，都一起上街围看，行刑后纷纷花钱抢购袁崇焕的碎肉就烧酒生吃，以解心头大恨。唉！一代大英雄，为国死命抗敌，到最后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秋俭叹道：“愚民如兽啊，正如您常说的，最厉害的鬼在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