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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法场鼓声(2)

这个刽子手扛着一把四尺多长的鬼头钢刀,刀身裹着厚厚的油纸,见到田逢济,赶忙跪下道:“给局长老爷磕头了,您找我有何吩咐?”

田逢济看了他一眼:“起来说话,老兄贵姓?”

刽子手受宠若惊,赶忙回答:“小人贱姓周,叫周秃子,爷爷那辈儿就干这营生。”

“嗯……”田逢济看了看他手里的鬼头刀,“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是让你送这位好汉上路。”

周秃子看了眼黑燕子,道:“老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喽,绝不会毁了我老周家三代行刑师傅的好名声。不瞒您说,谭嗣同的脑袋就是我砍的,没让他受一点儿罪……”说到这里,他小眼睛闪了一下狡猾的光,压低声音道,“老爷,实话跟您说吧,只要您想留谁性命,我刀上就能有分寸,我只要提前点好死囚穴道,砍头时再错它半寸,就算脑袋砍掉了,回头再缝上,这人还能活。他要不活,您砍我脑袋。”

田逢济知道他没有在吹牛,好刽子手的绝活有的是,但不想再跟他费口舌,摆手说道:“那倒不用,让好汉痛快上路就行!你去准备吧,午时三刻,看你的本事了!”

“擎好儿吧您就!”周秃子闪到一边,显派似的解开鬼头刀外的油布,将阴蓝锃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之后得意地撇着嘴摸了摸刃口,又从随身所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大红色斜襟刑袍套在身上,一下子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霸道凶狠的气场顿时震慑住了所有人,大家纷纷议论惊赞。

此时,头顶的太阳突然明亮起来,天空中那淡淡的雾霾已经不觉中散去,整个菜市口刑场的温度也骤然升高,人们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没有风,但每个人都觉得后脖梗子凉飕飕的,看着肃杀的刑场,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地泛起了鸡皮疙瘩。

几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低声和身边人说着自己见过的最难砍的头和喷得最远的血,孩子们也不再哭闹,大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晃晃的刑场,就等着午时三刻的到来。

阳光越来越晃眼,田逢济眯着眼睛,正等着最后的时辰,吴副官突然走近对他说道:“局长,冯督军派赵德魁赵旅长过来一起监斩,您看……”

田逢济一愣,赶紧起身道:“先请。”

同时,一身戎装的赵德魁带着四个卫兵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一脸凶相,浓黑的八字胡翘着,一身威严霸气。

田逢济脸上堆笑,抱拳道:“赵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赵德魁回礼走到面前,摸了摸胡子,微微一笑道:“我也没办法,上午冯督军来电,让我必须亲眼看着这个黑燕子人头落地。田兄应该知道,我们督军最疼爱这个留在北京的五姨太了,没想到被这黑燕子杀了。不瞒田兄说,负责守卫五姨太私宅的那两个排长,出事后第二天就被督军下令军法处决了。”

田逢济点头道:“这我知道。”

“多亏田局长缉拿有力,逮到这个黑燕子,又追回了被盗的‘翡翠山’,要不连我们也得跟着受处分。”

“哪里哪里,擒凶缉盗、保民平安是我们本职专责,五姨太之死也怨我督警不力,何况‘玉蛤蟆’仍然下落不明,等督军从前线回来,我一定要亲自上门赔罪,到时赵兄也要替我出言开脱一下啦。”

“田兄言重了,那‘玉蛤蟆’虽然价值连城,但我们督军已经无心再追究了,毕竟五姨太才是他最心疼的。今天督军派我来,就是让我亲眼看着这黑燕子受死,只要人头落地,事情就结了。”

“那好!”田逢济心里清楚,冯督军正在浙奉军阀大战前线,根本没心情追寻宝贝下落,眼下只要把杀自己爱妾的黑燕子处死就行,便回头吩咐吴副官道,“来人,给赵旅长看座,我们一起监刑。”

眼看天已正午,围观的人群阵阵骚动,持枪巡警拦出的圈子被拱得越来越小,已经不成队形,还有不少人试着往附近的几棵大槐树上爬,上千人围看着法场中心跪着的六个人。

吴副官跑到田逢济旁边,问道:“局长,还有一刻钟了,您是否训话?”

“当然!”田逢济看了一眼人群,站起身子,说的话像是给赵德魁听,“我今天亲自来,就是为了监斩示威,杀一儆百,让百姓们知道一下,在北京地界做土匪强盗是何下场!”

说完他整整衣领,向赵德魁点头示意了一下,快步向法场中央走去。

“大家安静!北京警察局田局长训话啦!”吴副官大声喊道。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田逢济。

田逢济站定,目光威严霸气地扫视了全场,之后他清清嗓子,正要张口训话,突然南边一侧的人群躁动开来,大家似乎都在躲闪着什么。

田逢济眉头一皱,问吴副官:“怎么回事?”

“我马上去看看!”吴副官扶着腰间的手枪快步跑了过去。

田逢济也翘首遥望,只见人群涌动分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

不一会儿,吴副官快步跑回,向田逢济敬礼道:“局长,北京南郊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拉来一面大鼓,说要给黑燕子击鼓送行!”

田逢济一愣,这孙记鼓坊的名声简直如雷贯耳,从清朝嘉庆年间开始就是朝廷礼部用鼓的独家供应作坊。从清初到民国好几百年,上下几代都是制鼓大师,不仅技艺精湛,而且鼓声独到,被全国鼓业同行封为“中华鼓王”,三年前还为紫禁城里的留守皇帝溥仪的大婚制了庆鼓三十六面、建鼓八台。他们往紫禁城里送鼓时,自己还派了一个营的巡警维持秩序。

田逢济愣了一下,向吴副官道:“让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群被推开一个大缺口,只见几个人拉着一个大排子车走进刑场中央,车上摆着鼓架,一面漆面鲜红闪亮的巨鼓摆在上边。这面鼓的鼓面足有七尺方圆,鼓身也有成人齐胸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鼓沿上均匀密布的金色六棱钉和鼓身上的八个吞兽吊环闪闪发光。一眼看过去,鼓身散发的一种独有霸气震慑人心。

领头的是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他三十多岁年纪,一脸沉稳,面目清瘦,穿了件月白竹布大褂,黑绸布裤,呢子面圆口布鞋,不卑不亢地看着田逢济。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眼睛偷偷看着旁边捆着的那几个死囚,脸色惊恐,双手紧攥着孙凤臣的衣角。

鼓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头儿,一身粗布短打扮,手里拿着旱烟袋,持重沉稳。其他四个都是十七八岁的精壮伙计,每人手里都拿着粗如儿臂的鼓槌,槌把都系着鲜红的绸布,异常鲜艳。

孙凤臣上前两步,面带微笑,向田逢济拱手欠身道:“田局长,我是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是想敲上三通鼓,给黑燕子送行,您看能否通融?”

田逢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说道:“送行可以,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孙凤臣一笑:“鼓太大,街头看热闹的人又多,我们从白纸坊走到这里,就用了半个多时辰。”

田逢济点点头,语气提高了些,说道:“嗯!咱们打过交道,我不会为难你,可话得提前说好了,打鼓送行可以,但要离远些,这是法场,还是警戒为要。”

“那当然!”孙凤臣又向田逢济拱了下手,回头向身后鼓旁的干瘦老头喊道:“皮爷,你让他们把鼓拉到那棵槐树下,时辰就要到了,不要耽搁!”

皮爷点头,吩咐那几个伙计把巨鼓推到刑场西北的老槐树下。

孙凤臣拍了拍身旁那男孩的肩膀,低声道:“广文,你也跟皮爷去。”

孙广文点点头,脸带恐惧地低头快步跑了过去,到了皮爷身边,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孙凤臣。

田逢济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黑燕子跟前,低头说道:“魏五,看看,你面子真不小,连‘中华鼓王’孙家都来给你擂鼓送行了。”

黑燕子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巨鼓,又看了眼孙凤臣,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他抬头看看头顶耀眼的太阳,突然两眼含泪,大声喊道:“值了!我他妈死得太值了!中华第一鼓给我送行,我魏五死得痛快呀!痛快!”

孙凤臣上前一步,向黑燕子拱手道:“好汉!一路走好!三通鼓后,鬼门关前和弟兄们相聚吧!”

黑燕子已经哭得满脸涕泪,不住点头,嘴里叨唠着:“值了!值了!三通鼓过后,见我的弟兄们去,值了!”

皮爷手里端了一碗酒,来到黑燕子面前,单腿跪在他的面前,沉声说道:“魏五兄弟,不瞒你说,我也曾经在义和拳舞过刀枪,杀过洋毛清奸,但事败后苟活世上,比不了你!你到了那边,如果碰到我的弟兄,替我跟他们带个话,说皮祥富对不住他们,没能和他们同生共死!”

黑燕子一愣,直呆呆地看着皮爷,语气颤抖地问道:“皮祥富?你……你……你是朱红灯手下的飞虎将军‘皮阎王’?”

“惭愧,苟活性命,对不起朱大哥!”

“不不不,你是大英雄!杀了一百三十多个洋毛子的大英雄!”

皮爷眼睛湿润,摇摇头,把酒一递:“不说了,来兄弟,喝了吧,一路走好!”

黑燕子连连点头,凑过去喝酒,一边喝,身体一边兴奋地颤抖。

一旁的田逢济也没料到,这个干瘦的老头竟然是义和团的“皮阎王”,让洋人闻名胆寒的大英雄!庚子那年,自己的父亲和义和团一起奉旨抵抗洋人入侵,这个人一把大砍刀所向披靡。但后来事败,慈禧为了讨好洋人,转回头来派兵清剿义和团不说,为了向洋人示好,就连当初奉旨抗敌的几个王爷也给砍了头,自己父亲也没能幸免。后来人事变革,这个“皮阎王”也没了消息。

喝完酒,皮爷站起身,向孙凤臣点了点头。

孙凤臣站直身子,对田逢济说道:“田局长,可以开始了吧?”

田逢济看了眼怀表,点点头,吩咐吴副官:“保持警戒,三通鼓后,行刑!”

吴副官敬礼,回头高声喊道:“午时三刻已到,以鼓为令,三通鼓后,行刑开始!闲杂人等,一律靠后,如有违逆,枪不留情!”

喊话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等待的一刻就要来临。

孙凤臣和皮爷也快步离开刑场,回到巨鼓旁边。

田逢济看了一眼黑燕子,不再说话,走回赵德魁身边坐下,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面色深沉地等着鼓声响起。

刽子手周秃子威严地撇着嘴,扛着亮森森的大刀走到黑燕子旁边,低头恶狠狠地看了眼黑燕子,猛地拔去他脖子上插的囚牌招子,又把他的头摁向地面,之后拨开黑燕子脖子上杂草般的麻乱头发,露出脖颈。

黑燕子窝着身,仍在闷声大笑,鼻子里喷出的气息让脸前地上的尘土扬起。

旁边跪着的几个学生,脸色煞白,低头不语,只有一个在呜呜低泣。

围观的人群里也传来家属的哭号,但声音不敢放出,压抑着。

孙凤臣站直身子,深吸口气,大声喊道:“午时三刻已到!击鼓,送好汉上路!备鼓——”

“咔!”四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起用鼓槌磕响鼓沿,声音整齐尖锐。

躲在一旁的小孩孙广文用手捂住双耳。

孙凤臣接着喊道:“头通鼓!天威昭远!”

伙计们缓缓抡开双臂擂鼓,红绸飘摇!

嗵!

嗵!

嗵嗵嗵嗵!

嗵!

嗵!

嗵嗵嗵嗵!

鼓声由缓到急,快慢交杂着,震耳撼心,和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跳而响,让听者精神为之肃然一凛,感觉鼓声像苍天一样威严而神圣。

响了约有两分钟左右,孙凤臣大声喊道:“鼓止!”

鼓声戛然而止。

但所有人的耳畔和心底还有回声颤动。

头通鼓响过,黑燕子竟然不再出声,只是身体微微颤动。全场所有人也面色肃穆,不再有调笑声音。

静了一下,孙凤臣又喊道:“二通鼓!地德臻厚!”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连贯而低沉,慢慢响成一片,像万匹烈马飞奔而来,蹄声飒踏混合,响而不躁地铺展开来,刑场的土地也微微震颤开来。

大约持续了两分钟。

“鼓止!”孙凤臣喊道。

鼓声应声而停。

黑燕子已经像教徒忏悔一样伏跪着,石头一样不动不颤。

孙凤臣看了一眼刽子手周秃子,周秃子立刻明白含义,双手把大刀高高举过头顶,等待三通鼓声响起。他知道,这通鼓将由他控制止鼓时间。刀落头掉,鼓声立止!

孙凤臣大声喊道:“三通鼓!人善唯真!”

咔!嗵!咔!嗵!咔!嗵!嗵嗵!咔!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由击沿开始,慢慢向鼓心递进,而后交替响起,到最后连绵成阵阵急促的催命鼓声,听得人胆战恐惧,就算逃躲也无力挪步。鼓声像无数索命恶鬼低吼而至,善者无事,恶者惊心,刽子手的大刀在午时三刻最耀眼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亮光。大家都屏住呼吸,目光投向高举的大刀,等待它落下的那一刻!

只有刀落头掉,鼓声才会停止!

但刀迟迟不落,鼓声也越来越急,它催促着大刀,大刀独守着自己的威严,就这样胶着着,等待那一下默契的合拍!

刽子手突然沉喝一声:“嘿!”

他头顶高举的大刀往后微微一扬,似乎灌上了所有力气!

鼓声也到了最急剧的时刻!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刀,就要落下!

鼓声,就要停止!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喊:“魏大哥!我来救你啦!”

所有人都是一愣,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猛地钻出人群,利落地钻闪过巡警的阻挡,手举着一把长刀,直奔刑场中间的黑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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