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曾经称他有位女友劝他别爱自己，因为“你不是爱上我，你是爱上了爱情”。日后，黄霑想来觉得甚是，身心和每个毛孔的快乐外加每条神经的痛苦，于是，“爱情在的时候，我爱。即使爱情离我而去之后，我还仍然对之钟爱如昔，念念不忘”。[1]或者正因如此，或者口不对心，他在“黄与林”那里，用了歌曲《强人》。

曾经相识过

1978年无线电视的电视剧《强人》的主题曲，由罗文演唱，黄霑填词，顾嘉辉作曲——

是与非/如何分对错/恨与哀/谁人解因果/敌友之间纷争/难为彼我/恨爱可有界线/同是分不清楚/

看世间/成败转眼就过/弱者强人都牺牲多/莫记此中得失/不记恨爱相缠/只记共你当年/曾经相识过

这首歌的最后一句，黄霑和林燕妮都用来总结过彼此的感情。爱恨在时间面前，也许真的是“只记共你当年，曾经相识过”。

1

黄霑与林燕妮分手仿佛是必然的事情。之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三。

首先，两个人都有过一段婚姻，且都有子女。世俗中的男女，很多时候的婚姻是为了孩子，或者仅仅为了世俗。因为相爱而结婚的当然有，但是倘若世俗中恋爱的结局不是约定俗成的婚姻，恐怕规矩要改了。有些西方国家，比如意大利，人们不结婚，因为结婚后的成本高，离婚的代价又太大，干脆组成一个家庭慢慢生活，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见得有什么。但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孩子要在婚姻中存在，所以当两人皆有过婚姻并子女，断不会因为子女问题组成家庭，所以就没有了必要条件。林燕妮也说过：“有人说恋爱的最高峰是结婚，我说不是。恋爱跟结婚是很不一样的，一个家庭讲求平衡，要有下一代。”可见，她倾向于孩子是婚姻的最主要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黄霑用一个已婚的身份来跟她拍拖，华娃和黄霑分手之后，黄霑因为华娃要办移民手续，一直未与华娃离婚。林燕妮曾跟黄霑交流过，倘他尊重她，至少要离婚。

其二，性格使然。两个人的性格，依然从他们各自的婚姻说起。上一段婚姻的破裂对林燕妮来说，是挣脱束缚；对黄霑来说，则是玩火自焚。林燕妮的个性不喜欢被困住，偏偏李忠琛是传统的中国男人，不喜欢妻子跟过多的人交往，导致林燕妮在孤独中郁郁寡欢，只能分手收场。黄霑呢？恋上了林燕妮，一面又对华娃说自己爱她，最后华娃失望，决绝地分手。在这段婚姻里，黄霑离开得并不光彩。他多情，有些像是金庸小说中的段正淳，倘在古代还能三妻四妾，在现代，怎能娥皇女英？他两个都爱，却不能两个都列为妻子。况且，两位新时代的女性都不会乐意分享同一个男人，这就注定了他的不光彩，要背负道德的谴责。况且，林燕妮对段正淳的态度是“不过，此人不可当作固定情人，不然会被他的拈花惹草气死”。[2]

黄霑的恋爱态度也真的如此，他一向认为恋爱是人生中最大的“享受”，享受“她的一颦一笑，令你飘飘欲仙，她半句甜言蜜语，就带来无穷喜悦，哗，真是过瘾”。[3]只是他也承认恋爱不能长久，恋爱之火一旦熄灭，很可能会挫骨扬灰，好一些的剩点暖灰尚有余温，差一些的便是冷灰一堆。他称恋爱可以不停，有的人便不停地恋爱，一个又一个人离开，一场又一场新的恋爱。黄霑看到友人的恋爱，也不去计较什么“见色忘友”，往往会“口角流涎”。

其三，背景差异。黄霑与林燕妮从才情方面是相配的，但是彼此的家庭背景并不相配。林燕妮自小家境富裕，受的是西方教育，她很开放。虽然她就读于真光女校，这所基督学校以培养名门淑女为范，但她的叛逆早已经超越了淑女；她十几岁便去国外留学，在国外是花蝴蝶似的人物，穿梭于各种宴会场合。她在经过一段被束缚的婚姻之后，当然希望不被束缚。黄霑虽然就读于喇沙书院，但他的家庭是传统的中国家庭，自小受到家庭熏陶，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占有欲极强。林燕妮喜欢“花蝴蝶”般的生活，而黄霑则像其前夫一样，想让这个女人只属于自己，两个人的矛盾自然日益加深。并且，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林燕妮高雅惯了，连非洲旅馆的住宿条件不好，都不想去非洲旅行，而黄霑不修边幅起来邋遢得要命，甚至在喝醉酒后随地小便，这让优雅的燕妮如何受得了？

黄霑想让伊人仅仅属于自己的心思，多有展现。一是会跟林燕妮身边的男士们宣告自己的所有权，有些男士们并不想横生枝节，也就自动却步了；二是不断试图结婚。黄霑对全世界宣告他的爱情，如1988年除夕夜，黄霑在金庸的家庭聚会上当众向林燕妮求婚。他请金庸证婚，跪在地上，右手举起做发誓状，林燕妮应承了。四围还站着倪震、李嘉欣、罗德丞，倪震是黄霑的干儿子，李嘉欣则是倪震当时的女友，罗德丞是黄霑的朋友，职业是律师。紧接着1989年元旦，霑叔便要同林燕妮结婚，这次仍旧在金庸的住所，金庸手写议婚书，新郎新娘签名坐实，还赠一副对联：“黄鸟栖燕巢与子偕老，林花霑朝雨共君永年。”观礼的有倪匡夫妇、罗德丞、刘培基、倪震和李嘉欣等人，此消息见报，便传为佳话。正当黄霑觉得自己终于娶得佳人，与亲朋好友推杯换盏之时，林燕妮却在六个小时之后宣布不结婚了。

此事对黄霑打击颇大，他瘫坐在红毯上，一瞬间便老去了。众人都以为两人会因此决裂，不料黄霑再次出现在林燕妮的门口，守候在那里，连称放不下。

2

两人分手之后，林燕妮闭口不谈黄霑之事，反倒是黄霑偶尔会开声说悲伤或者前任的不是。诸如自己痛苦到要自杀，林燕妮将自己心爱的书扔进浴缸，两人分手后他再三挽回依然不得……

表面看来，似乎林燕妮辜负黄霑多一些，林燕妮的收声，一方面得人敬重，一方面也让一些人猜测，是否事实如此，理亏干脆不言。林燕妮对黄霑表现出的不原谅又让我辈不免猜想是否有黄霑的不是，加之，林燕妮的口碑虽并不统一，但她不是个戏子，很多时候比黄霑更天真，在感情上也更为念旧。

林燕妮曾撰文《小城的故事》来诉说一段在美国的陈年情事。文章开首便是一个决计要分手的女人不打算去应门铃，也不打算接电话，原本是足不出户默默等男人下班的她，如今想要远离——

没有将来，或许因为他犹豫，或许因为我知道，即使他不犹豫，我们都挨不了多久，所以不要他做什么决定。矛盾的是，我是如许爱他，付予得一天便是一天，躲起来不见人，恐怕一见人我们的世界便崩溃，怕人家鼓励，也怕人家反对……我不肯说，因为他犹豫。当时过去离他不远，而我又离他太近，也许我不及过去好，也许我不及未来的憧憬好，我不怪他，我是个在错误时间出现的人，然而我是那么放不下他，只好没有解释的来，没有解释的去，他这辈子也不会明白我给过他什么。[4]

这段话同样适用于很多场合，当黄霑这位有妇之夫恋上了林燕妮，林燕妮看得到他的犹豫。黄霑也曾坦言当时自己不想离婚，是华娃决绝。华娃的决绝是应该的，黄霑一面对林燕妮说华娃很差，书读得少，两人少交流，已经分房睡多时，一副已经分手不日便办手续离婚的模样；一面又跟华娃在几个月之后有了小女儿黄宇诗，还跟华娃说他爱她，直到林燕妮与华娃当面对峙，才不得不戚戚然。这些内情大都出自林燕妮之口，但两人有一点却是共识，便是他有过犹豫。

而林燕妮也曾经感叹过，自己在错误的时间出现。1976年，华娃怀着八个月身孕的时候，二人分手，但是直到1987年，二人才正式离婚。也就是说，林燕妮在这十年里并无名分。她定是如张爱玲般骄傲的人，只是这样骄傲的人也有软肋，以至于她低在了黄霑的尘埃里。在尘埃里也曾认真开着自己的小花，只是花虽开过，却没有终结黄霑那一颗花心。她本以为这个人就是归宿，即使不一定非要用婚姻的形式羁绊。但她曾多次公开表示，黄霑答应会给她一个名分。

笔者甚至有另一种猜想，她迟迟没有答应黄霑的求婚，说不定是她深知，倘不去结婚倒还好些，追求不到的东西，会留下三分念想，真的结了婚，反而尘埃落定，肆无忌惮。一如她作为广告人明白——

由他自己开口求你做好了。有些人心理是最难得的东西才是好的，热心并不值钱，亦没有功劳，奈何。[5]

这里面想靠近又远离的哀伤实在令人动容，这样的难得又要人奈何，在《小城故事》里的林燕妮终究是离开了，就像她离开黄霑一样。时过境迁，黄霑称自己在1990年10月31日的珠宝展上与林燕妮决裂，原因是他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即将要清盘破产，她还要拉着他去看珠宝，买百万的裘皮大衣。于是，黄霑忍受不了，心情低落地一走了之。过后，后悔的黄霑在1990年“第十三届十大中文金曲金针奖”颁奖典礼上对林燕妮说出爱的宣言：

我要求港台让我多请一个人出席，但她没有来，她是我音乐作品的灵感来源，人生伴侣，是我人生从未试过这么爱的女人，我爱她甚于生我的母亲，也甚于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我希望这个奖和以后的奖都献给她，我今天想跟林燕妮说：“我最爱的女人，我一生不可以再爱一个女人像爱你那么深。”

这次爱的宣言除了挽回之外，也是为了林燕妮称其未在获奖场合提及她。即便是如此，当黄霑拿着“金针奖”奖座到两人的旧居，林燕妮也并未收下。黄霑称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即使全世界都被感动，她没有，便证明爱情不再，他唯有离开并接受这个事实。林燕妮称，在全世界看来，唯有她没听到这句话，没看到这个事实。其实，黄霑在三更半夜拿着奖座来到她家捶门哭闹，吓得林妈妈只得报警求助……

3

此外，两人的分手原因，林燕妮称自己一生不会说，因为分手是丑陋的。但分手的情形，林燕妮却有不同说法。黄霑所讲的珠宝展其实并不是珠宝展，而是孙泳恩的公关公司在半岛“商业奇才”的颁奖晚宴。孙泳恩过来跟黄霑打招呼，谁知，黄霑竟莫名其妙对孙小姐大骂，孙小姐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便哭了起来。林燕妮赶过去安慰孙泳恩，等安慰得差不多，却发现黄霑不见了。回到家后，黄霑也没回来，私人物品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金庸的书。黄霑打电话给陈家瑛说，他不会再回去了。林燕妮因此大受打击，陈家瑛还劝林燕妮不要伤心，林燕妮心里知道，黄霑不爱她了，所以离开。

分手之后，黄霑在一定层面上获得了大众的同情，表面看来，是林燕妮花了黄霑很多钱，买了很多珠宝衣衫，霸占了大屋，将黄霑扫地出门，不留情面，冷酷至极。但林燕妮称大屋是自己的财产，当年黄霑与华娃分手是净身出户，他只得住在弟弟家。林燕妮喜欢买物业，有五六套房产，后来二人同居，黄霑一直住在她家，她还曾在黄霑穷困无车时，送了他一辆奔驰。她在恋爱之后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变傻了，根本没有计较是谁的房子，谁该付出多一些。甚至在多年后笑称，聪明的做法就是应该让黄霑买一层楼或者租屋，自己则将自己的房子卖出去，岂不是可以好好享受一番？况且，哪里是她赶黄霑出去，而是黄霑抛弃了她，说不要回去了。

其实，二人分手的晚宴究竟是“珠宝”还是“奇才”，都不重要了，这不过是压倒二人感情的一根稻草，重要的是，此事件之后，二人分道扬镳。

林燕妮嘴角有一颗痣，在命理上讲，这是一生不愁衣食的征兆，林燕妮的确在花钱上毫不吝啬。通常新一季名品店的货到，她便会接到电话，她有时候会将一季的货都买下来，差不多几十件，其中不乏两三万港币的晚装。记得黄霑47岁生日的时候，众人都到齐，独缺林燕妮，本来定的8时就不算早，大家已经饿了，只能用小核桃充饥，岂料，9点15分她才姗姗来迟，原因呢，竟是要买到巴黎最新的米白春装。林燕妮还曾撰文《高级故衣店》称不知香港的贵妇该如何处置昂贵的礼服，比如仅仅穿过一次的晚礼服，放在家里占地方，又不想再穿，扔掉也可惜，日常衣服亦如此。她便怀念国外的名品故衣店，或者电视台可以组织收购，让豪门剧集里的阔太太不至于穿得不伦不类。

她并不喜欢男人的炫耀，称有位新结识的男士，问究竟用哪一辆车接你，劳斯莱斯、奔驰、保时捷还是古董劳斯莱斯？林燕妮说这种男人很粗糙，爱炫耀她不喜欢，比较欣赏“一掷千金去帮朋友而不动声息”的精致男人。从这一点上讲，黄霑的确是这样的人，他自己的钱从来没数，有时候借钱给人，回头就忘记了，人家还给他，他还纳闷儿。好友李雪庐提到的一件往事最能说明问题。李雪庐偶然提到广告界的一位同事郑之乐，称其已经离开“灵智广告”自己创业，黄霑听言，定要做东请郑吃饭，称之为“鼓励后进”[6]，于是黄霑出钱定位，众人在中环“翠亭邨”吃了顿晚饭。

可是倘若将这种金钱上的豪放扩展到生活细节当中，则祸及旁人。黄霑在上年纪之后常常不修边幅，穿着人字拖上班；去餐馆吃饭成为餐馆的不受欢迎对象，嗓门大且屡教不改；不去管是否油盐过量，依然坚持肥腻的吃食，吃面也打包炸酱面作为消夜；作家学者们的聚会，往往将其排除在外，因其“三字经”不离口又喜欢说不文笑话……如此，不在意颇多，林燕妮自然有受不了的时候，称黄霑是“马拉松”式的吃喝玩乐，八九个小时都在随性玩乐中度过，谁又受得了呢？

以至于，二人最后落得“曾经相识过”，实属无奈。黄霑称自己跟林燕妮做不成朋友，并非林妹妹不好，而是两人缘尽，彼此都做了伤害对方的事情，无法自在相处。林燕妮更是听闻有黄霑参加的活动便主动避开，如此，真的只是“曾经”了。  

[1]　黄霑.《爱上爱情》.《黄霑文集5·开心半世纪》.香港：明窗出版社，2004：175.

[2]　林燕妮.《金庸武侠小说男主角》.《林燕妮香水散文系列·死在昨日》.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94.

[3]　黄霑.《恋爱》.《黄霑文集5·开心半世纪》.香港：明窗出版社，2004：172.

[4]　林燕妮.《小城的故事》.《林燕妮香水散文系列·死在昨日》.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59.

[5]　林燕妮.《自助为要》.《林燕妮香水散文系列·死在昨日》.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113.

[6]　李雪庐：《吕梅华助理》.《黄霑呢条友》.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4：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