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散尽

黄霑一向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但是这个“还复来”的前提是“千金散尽”。“黄与林”广告公司在80年代的辉煌之后，渐渐入不敷出，最后为了避免破产，二人将公司卖给“盛世”集团。因为是“过户”，难免要接续一段时间，二人不能全身而退，仍然主持公司。黄霑并未表现出悲伤，还在专栏调侃自己——“你如果讨厌黄霑林燕妮，就不要找‘盛世’”[1]；林燕妮则想早日脱身，自己好专心写作，不作他想。可见，两人在此时已经不合拍，分手仿佛成了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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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和林”出问题是个漫长而必然的过程。这与黄霑晚年的一些变化也有关系。黄霑本就自信爆棚，有点轻微的大男子主义，加之年轻时候就有邋遢的毛病，人老了，越发懒得控制自己，身上的缺点开始放大，年轻时候的弊病渐渐显露得越来越明显。

也就是说，当“自信爆棚”变成了“好为人师”、控制女友；当“邋遢”变成了“无所顾忌”，公司的小问题也变得不可收拾。

黄霑“好为人师”在圈内圈外皆为人知，他自己也颇有自知之明，称自己在“人之患”[2]做过老师。50岁的黄霑已经有些“倚老卖老”，习惯拉人讲内心独白，缅怀过去时光，不少人因此中招。在电视圈，他是前辈，刘德华、张学友、张国荣、周润发、郑裕玲、梅艳芳、林青霞、王祖贤这些天王天后都曾喊他一声“霑叔”。当年拍摄《唐伯虎点秋香》时还对着“夺命肥书生”谷德昭说，你尽管演戏，我不说辛苦，别人不敢说什么。当然，这也是事实，香港的电视圈前辈跟后辈辈分明显。想当年，翁美玲红极一时，有记者采访刘丹等人对翁美玲私下里的印象，刘丹称，并不清楚，因为这些后辈甚至不敢私下里和他们这些前辈讲话。黄霑常称仙杜拉、“温拿五虎”都受过自己指点，日后成名也不曾忘记。说来也是，黄霑被人称作“霑叔”，便是从“温拿五虎”开始，“温拿五虎”的谭咏麟号称接受过最多“霑叔”的指正与提携。在TVB的《霑沾自喜三十年》中，“温拿五虎”还将《只有霑叔一个》的歌词进行改编：

世界上千百万人/只有霑叔一个/明白我心事/明白我心愿/知道我心中痛楚/

世界上千百万人/只有霑叔一个/无论我苦闷/无论我欢乐/都有他明白我/

这个世界真真可爱/粗口他最多/面对老友真心一片/要他写歌帮手更多/

世界上千百万人/只有霑叔一个/为我带欢乐/为我带希望/心中永远维护我

但是，在广告圈，前辈跟后辈的界限就不明显了，拿创意说话，好创意就是前辈。于是，黄霑“好为人师”、争当前辈的心思显露在专栏上，尚可，偶尔教给他人开广告公司的方法，或者讲述在广告业立足的点子，抑或是如何选择广告公司，外行的大众看来新鲜得很，可是业界对这些“秘密”早已洞悉，自然很少跟着黄霑起哄。

黄霑在“灵智广告公司”创作部总监袁静小姐出道的时候，曾经多方面试过想请此小姐上班。80年代末，作为香港浸会大学的传理系高材生，自然深得黄霑心意，觉此小姐很适合其公司的职位。但是，此小姐却没来上班。其原因是黄霑“不修边幅”，日日“人字拖”上班，此小姐不愿见先生一双光脚，便以不来上班婉拒“黄与林”。殊不知黄霑因其不上班“大怒”，修书一封指责此小姐一番，袁小姐称此信写得甚好，后悔没好好留存，面貌难再见矣。

林燕妮当自己是舞会公主，即使50岁也敢穿着粉红色礼服出席舞会，甚至偶尔也接受“前男友”的约会，而黄霑在封建大家庭里，父亲二位妾室都为生子而娶，母亲老来从子，对儿子的意见百依百顺。他占有欲强，断不喜欢女友如此开放，却不限制自己偶尔风流。于是，他对林燕妮的监管简直成了林燕妮前夫的翻版。一个为了自由离婚的女人，怎肯又陷入“非自由”？况且此君还跟自己的私人秘书有一腿，两人分手是必然。

而霑叔此时与“玉树临风”绝无干连，他在年轻时候，的确可称“王子”，也被评为过“电视王子”。但此君对烟和普洱茶的热爱使得其牙齿早就失了真容，日常生活中两行黄色甚至褐色牙齿示人，到了上镜当司仪的重要场合才去好好洗一把牙齿，光鲜亮丽出街。他还将办公室当成了私人睡房，一件T恤上身，林燕妮常称他不愿见客，其实是不能见客。公司很多时候都是林燕妮在支撑，作为女人实在悲哀。霑叔一副现代“济癫”的形象很难让人联想到广告公司老板，特别是香港作为英国人的殖民地，一直向英国看齐。英国人十分重视仪表，西装领带，一应整齐。黄霑在这样的社会中，自然是异类了，这种“异类”到了与陈惠敏结婚才得以改善。

“邋遢”造就了“倒霉相”还是“倒霉”造就了“邋遢相”并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肯定，衣冠整齐连精神也好些，连成功也以貌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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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燕妮的文章里，对“被收购”显得自然极了。1986年，公司到了第十一年，成绩不俗，有几家外国广告公司进军香港，其中五家对“黄与林”感兴趣。她已经觉得倦怠了，想退下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抽身，选了盛世。盛世一时间也不放自己，她便给盛世做了三年的行政总裁，1988年，她正式退出广告的江湖。

两人选择盛世，一方面是因为盛世的实力的确强大。

美国是广告的圣地，黄霑称，他第一次去纽约时，是抱着朝圣的心理去的。纽约的“麦迪逊大道”，权威广告公司林立，直到盛世公司收购了“达比思”广告公司时，全球十大广告公司才不被美国公司独占。只是，这次的美国之行却让黄霑有些失望，他认为美国的大市场造就了广告业的空前繁荣，但是这样大的市场也让他们思维受到限制。美国的“小城市”思维很严重，小日子过得相当舒服，下班时间十分休闲。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让他们没有失业的后顾之忧，理想也便不高，中规中矩惯了，甚至颇为“土包子”[3]。也就是说香港的公司软件并不差，创意绝对天马行空，有着空前的创作热情，失业了便失业了，绝无不努力便能舒舒服服养老的可能性，只要攀上“金主”，定能翻身。

另一方面，他们也想为自己的公司找到一个好的下家，要有发展前途，就像万不得已要将自己孩子转送他人，一定要选个好人家一样，黄霑和林燕妮选择既有软件又有硬件的“盛世”便是最好的选择了。加之，黄霑对外国公司来港之后一般要买下本土广告公司的想法比较认同。外国公司看到亚洲落后的一面便“自大成狂”，看到亚洲成功的一面便“口呆目瞪”，两种表情凑在一起，便成为不知何去何从的“土包子”，选择收购本土公司，实在是上上之选。

其实广告业究竟怎样，内里的辛酸也只有内人知。林燕妮称广告业是“赚百分之十五佣金而冒百分之八十五的风险”[4]。因为广告界的行规是客户后付账，广告公司付账之后，便向客户寄出账单，客户有三十天的付账期限，广告公司在三十天内收到钱，刚好赶得及给电视台，但是，要是客户跑路，那电视台便只向广告公司追讨。倘广告公司不结账，那此公司所有的广告都会被叫停，其他的客户自然不同意，倘出现一次，那只能被所有客户炒掉鱿鱼。

林燕妮甚至有这种疑问——是谁创办的广告业，定出这个愚蠢至极的行规？笔者倒是有些理解这一行规，想来广告业在创立之初并不为人所熟悉，传统的生意人是靠货物的品质取胜，货真价实、服务周到自然客源滚滚。广告产生之后，凭借某些“虚招”便能取胜，很为很多商人不可接受。加之，究竟效果明显还得是品质本就上佳，商家心中也没底。于是，由此行规来吸引客户，也算是无奈之举。

相较而言，从广告里抽取的15%的利润，1000万里只有150万，在850万的风险面前，也显得没那么诱人了。且广告公司开支巨大，利润极低，林燕妮连称广告界的鼻祖简直就是财政白痴。

黄霑称“黄与林”卖给“盛世”之后，他没有分得什么钱，自己住的宝珊道的三千尺的豪宅是林燕妮名下的，从来没有自己的份儿。于是，当广告公司易主，自己落得苦兮兮，除了金钱因素之外，还有希望落空的巨大失落感。他住在高山大厦，那里包家具不包饮食，三百尺的大房间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衣柜。天气热，黄霑将冷气开得足足的，房间中弥漫着各种味道，衣服和剩饭菜杂陈在一起。黄霑嗜烟，烟味和他身上的汗臭味也连成一片，真真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他还曾住过湾仔胡树儒的房间，胡兄与黄霑一起拍过电影《天堂》，那房间很小，没书桌没有椅子，他便利用上下两层的楼梯写稿，很是艰苦。

黄霑染指广告业，当然想做到业界最好。早些年，他去美国“朝圣”广告业的时候，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香港的广告市场扩大之后，也让一众美国广告人抱着“朝圣”的心态来香港“取经”[5]。况且，盛世公司收购之后，需要一个过渡期，在黄霑和林燕妮之间，盛世选择的是林燕妮，这便等于宣判黄霑出局。黄老霑纵横广告业几十年，最后希望落空，壮志未酬，怎能开心？

还好二人的眼光着实不错，“盛世”是黄霑翻译的，二人在卖公司的时候，卖给的是“Saatchi&Saatchi”广告公司，并借壳上市。后来，这家广告公司登陆中国内地，与“中国长城航空航天工业局”合资成为“盛世长城”，如今可谓是中国乃至世界屈指可数的广告公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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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广告让黄老霑千金散尽，但是黄霑仍然认为广告出售的是希望。他以李白《清平词》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露华浓”为名的唇膏广告中所称的“In Our Factory，We Make Lipstick；In Our Advertising，We Sell Hope。”为例。诚然，女人买的不仅仅是唇膏，而是一个美丽的希望。

六七十年代，香港广告业的贪污之风一直存在，黄霑称自己并无此好，一直试图置身事外。黄霑称有位资深的广告人，在广告行业成绩甚好，多半归功于他绝不贪污。60年代，还没有ICAC，广告行业在数字后面多加一个零已经算是轻微情节，有的甚至能翻倍贪污，于是，这位一个子儿都不贪的广告人，一直扶摇直上。当一个个竞争者开始因为贪污改从他业，如今的生活也并不光鲜，那位廉洁奉公者则前途无量还得人敬重。黄霑由此悟得要汲取教训。

广告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对大众心理一定要有所了解，黄霑也称自己做广告，一般都会建立在大量的市场调查上，但黄霑也不会“尽信书”，倘“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于是，当有论者称广告人为了推销，无所不用其极，是“隐藏着的说客”时，黄老霑很不服气，他称自己只是利用了大众心理。

当千金散尽，女友也抛弃自己的时候，黄霑曾熬受不住，准备自我了结，奈何不想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能作罢。

即使广告公司失败与投资失误让黄老霑差点自我了结，但他还是认为广告界能混住的人，必是知识繁多，否则，知之甚少，如何创新？闭门造车的人，哪里能创造出好广告。黄霑还未破产之时，便常常去观塘吃饭，即使很有钱，去得起高级餐厅，但产品的消费者却是这些在观塘的95%的大众，所以常常逛逛观塘，和工厂阿哥或者扫地阿姐聊聊天，便能得知最新资讯，让广告有的放矢。

黄老霑在广告上是绝对专注的，他做广告业时，常常有小道消息传来传去。他并不留意这些八卦，反倒觉得对自己作品的关注才是重中之重，或者多出这点时间，可以替客户想想如何盈利。专注于某某人跳槽之类的小事，失去了大将之风，也只能碌碌无为。

黄霑的公司易主盛世之后，依然为客户写稿、作曲配乐，人还在广告业当中。2004年12月5日，黄霑为东海酒家做的广告依然在播出，一直到“黄霑博士追思会”约一个月后才停止。  

[1]　黄霑.《好广告公司》.《黄霑文集4·广告人告白》.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214.

[2]　指的是培圣中学，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黄霑.《心在文中胡老菊》.《黄霑文集2·想到就写》.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133.

[3]　黄霑.《美国土包子》.《黄霑文集4·广告人告白》.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30.

[4]　林燕妮.《广告人语》.转引自费勇.《林燕妮传奇》.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47.

[5]　黄霑.《来港“朝圣”》.《黄霑文集4·广告人告白》.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