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不成终

黄霑常说自己的第一首歌是《忘记他》，其实这是第一首成名曲，邓丽君的缠绵嗓音里，凭空多出了很多爱恨情仇，反倒符合黄霑与华娃不成终的姻缘。

1

两人婚后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1968年他们的长子宇瀚出生，1973年次子宇文出生，可见两人感情甚笃。基于同样的音乐爱好，且因为多年的爱情长跑走在一起，加之，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岂有感情不好之理？况且，从传统观念来讲，已经为黄霑家族诞下两名男婴的华娃自然是功不可没，深得公婆欢心。

1967年的那首“处男作”——《谜》，深沉而又直接的“谜底”就是“我爱你”。这首歌曲由黄霑作词，华娃演唱：

我和你偶然的相遇/为什么会生情意/难道人生真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谜底/

说不尽无限的心事/解不明无尽情意/只因为人生本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谜底/

明明是不能也不应该爱你/心中偏不愿这样便忘记/既然是天意要我俩相遇/为什么分/为什么要离/

此后那无限的心事/还能对何人说起/从此我一生永远有个谜/谜底是我爱你/

此后那无限的心事/还能对何人说起/从此我一生永远有个谜/谜底是我爱你

这首歌曲里，“为什么要分，为什么要离”这两句仿佛是日后的谶语，回想起来，颇为伤感。

1969年，口琴大师拉利爱德乐[1]第四次访问香港的时候，从5月24日到6月19日在文华酒店演奏。尽管他已经在前三次听过口琴大师的演奏，而这次的演奏门票较为昂贵，他还是携妻子前往。妻子在文章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仿佛一件出行的必需品，这便是幸福婚姻的表征。

浪漫的黄霑深谙情爱中的男女性心理。曾经有友人向他倾诉，悼念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听完友人之言，他便称，怪道你分手。他心知友人无意中伤害了男人的自尊心，还不自知，最后只能分手。他认为男女感情的长久一要懂得彼此心理，二来就是缘分。友人心中大痛，黄霑不忍之下便推荐其看《奚女士男性报告书》和《Male Sexuality Report》，友人看完，方知晓男人是何种物种。

即便黄霑爱上了林燕妮，也从未想过要与发妻离婚，他称华娃不要自己，自己却老想着拖拉，两人育有三子，爱与理解是两人根基，无论黄霑日后有过多少爱与婚姻，十几岁便在一起的爱情定是刻骨铭心的。黄霑葬礼上，华娃一袭黑衣，表情落寞，因为这个世界上，教给她婚姻的第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2

黄霑称自己采访澳门赌王何鸿燊的时候，何称自己最愧疚的便是没有好好陪陪子女，黄霑亦有同感。他回忆自己还没与华娃分开时，便因为忙事业常常不在家，很少陪伴孩子。他称自己跟子女说，有事情要找爸爸，爸爸会尽量放下手中工作来陪伴你，结果孩子找到父亲，便知父亲力不从心，往往还是要找母亲。

1976年，两人分开时候，黄霑坦言自己最受不了的是孩子们失落而无助的眼神，华娃抚养三子女，黄霑则净身出户。二人分手时，长子宇瀚已经8岁，初通人事，他并不明白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接受。到了青春期，还曾经跟黄霑谈心，对自己“好色”的毛病很是忧心。黄霑听后称，你老爸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正视自己是好色之徒总好过一面拈花惹草、一面正襟危坐的伪君子。他告诉儿子，将男人虚伪的假面具撕下来，坦坦荡荡，岂不更好？于是，儿子与父亲有了某种“好色不避人”的神交，顿时成为哥们儿，连霑叔出版了《不文集》，也先送儿子一本。

小儿子宇文却接受不了，曾经充满愤怒地质问黄霑：“爸爸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同住？”[2]当时黄霑每次去探望子女，因为疲乏至极，到了华娃家中，便常歪在沙发上睡着，宇文便称“老豆一回来就睡觉”，这令黄霑常常骂自己自私。宇文10岁那年，有一天，跟黄霑说自己想当导演，黄霑称他的几个孩子虽然是一个肚皮所生，但性格迥异，小儿子向来心思细密，有什么心事也不跟他讲，这样公开宣称，很是少见。黄霑很是兴奋，马上支持，随即便带着儿子去看徐克拍电影。这次的拍摄现场是一个密封的舞厅，闷热异常，儿子话很少，等看到张艾嘉才低声说了一句“差婆”，便开始用眼睛煞有介事地看。看儿子如此认真，黄霑便开始盘算如何让儿子愿望成真，甚至连上什么学校，学费多少，在美国留学的生活如何，都开始打算，只是儿子终究远离了影视圈。黄霑也会羡慕儿子的幸福童年，他捧着儿子的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连称这一代孩子比自己要幸运得多，想当年，自己哪里有这些有趣的东西可看。

三个子女中，也只有三女儿黄宇诗继承父亲衣钵，在电台主持并演戏，成为一名艺员，黄霑对这个女儿也是万般照顾。面对还未出生就被自己抛弃的女儿，他更是心痛，或者因此，他格外偏疼这个女儿，而不是像他口中所说，他与女儿是异性相吸。其实，在父母分开这件事情上，小女儿仿佛最能“被接受”，因为她一出生就与父亲一周相聚两次，自然体会不到宇文那种突然不见父亲在家的悲哀。黄宇诗称，记得自己年幼时，有次“老豆”轻轻打她一下，她撒娇号哭，令父亲心也酸了，此后便不再打她，可见对她的疼爱。黄霑跟儿子坦承“好色”也就罢了，他与女儿聊天亦不避嫌，女儿问父亲爱情是什么，他竟然回答，只知道爱情来了，两张嘴就黏在了一起。

但是黄霑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始终愿意负起责任，并认为父母对子女的责任是“本分”。他也常常苦恼，究竟如何做，才算是尽了本分。反复思索，觉得自己合格便可以了，那些一生为子女劳心劳力，“终日为子女为马为牛为奴为仆”[3]的人，也不见得子女便能成材。动物生了子女，只要看着能“自主觅食”也便放其“自生自灭”了，人各有命、各自求生，实在不用过于“劳心伤神”。但是，黄霑的责任心却被很多公众误解。黄霑提及自己带儿子去的士高，便被某位女老师称“上梁不正下梁歪”[4]。黄霑大为光火，他认为，这位女老师是否去过的士高，真正了解的士高呢？况且，他自己也不喜欢的士高的氛围，人多太吵，但不能因此便阻止儿女去，年轻人去跳下舞又有什么“歪”？

况且在霑叔看来，孩子的心态中，始终有个角落是属于性、暴力这些阴暗面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卡通、童谣展现这些方面。[5]比如美国动画《猫和老鼠》，英国童谣《盲老鼠》等皆如此。其实，正视孩子们的这些心理而不是去规避，反倒将本性中的恶一点点发泄出来，减少暴戾。

3

时过境迁，黄霑与华娃之间已经是朋友相称了，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加之，黄霑一直主动修复这段情感，二人分开之后，华娃移民，黄霑对前岳母尽心尽力，每逢生日，他必定主动到场，老人家对此十分感动。华娃也早已在时间的过往中原谅了黄霑。黄霑病重，华娃便返回香港，他在病榻上诉说自己的悔意，华娃一句“原谅你”，成为黄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金庸曾经将“看破、放下、自在”[6]当作座右铭，华娃此番不计前嫌颇有此意。

黄霑去世前后，华娃返港一般都会住在沈殿霞家中，黄霑的众位朋友对华娃的肯定可见一斑。沈殿霞跟黄霑交好，曾经是黄霑除了林燕妮之外最想交往的对象，虽然黄霑言语间让人觉得他是开玩笑，但是字里行间对沈肥肥的喜爱透入骨髓。他称肥肥演戏到93岁，他都会看，她的包里永远是零食最多的。一次，他们去纽约做公益筹款，肥肥带了一百五十只鸡翅连一堆零食。黄霑便称其有够夸张，带这么多鸡翅，什么时候吃得完？结果在东京等候转机，她便拿出鸡翅与大家分吃，本来众位美女忌讳拿鸡翅吃有违她们优雅的姿态，谁知一人称“正”，位位跟上，连一向优雅的林燕妮，也忍不住拿起来吃。这位肥肥，尽管胸衣都要到加拿大定制，尽管从不在意身材去跳芭蕾，尽管拿着好吃到“飞起”[7]的鸡翅，但终究与华娃一样，有着不可言说的婚姻之痛。二人关系延绵这些年，或者有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吧。

《旧梦不须记》作于1980年左右，这首歌，据传是黄霑写的自己的爱情故事。既然被黄霑的很多好友拿过来“据传”，便不是空穴来风。这首歌的歌词——

旧梦不须记/逝去种种昨日经已死/从前人渺随梦境失掉/莫忆风里泪流怨别离/

旧事也不须记/事过境迁以后不再提起/从前情爱何用多等待/万千恩怨让我尽还你/

此后人生漫漫长路/自寻路向天际分飞/他日与君倘有未了缘/始终都会海角重遇你/

因此旧梦不须记/亦不必苦与悲/缘来缘去前事的喜与泪/在今天里让我尽还你

1976年与华娃分开，至此已经四年。是午夜梦回偶然想起，还是因为林小姐与黄霑有了感情上的不顺、争吵？这未可知。可是，贤妻的好定是难以忘记，何况人本就是习惯将痛苦忘记，记住那些美好。曾经自己愧对的人或者彼此爱过的人，总会给自己温暖。也可能因为这首曲子是写在与林燕妮分手之时，只是后来二人并没有在这次不顺中分开？

诚然，华娃与自己的过去在昨天已经死了，甚至因为自己的劈腿尸骨无存，可是华娃是到过自己梦境的人，时过境迁再提及不过是心伤，他仿佛用“不再提起”来证明自己不应去回望过去，因为已经回不去了。华娃移民到加拿大，无论天涯海角，都有重遇的可能，只是今日“尽还你”，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者，此刻正处在华娃再次回港与自己的诀别之日？

只是，霑叔分明希望：

离婚，不一定要反目成仇，分开了夫妻，其实可以仍是朋友。[8]  

[1]　黄霑.《不朽的口琴大师》.随笔.《明报》专栏，1969-5-28.

[2]　黄霑.《安慰》.《黄霑文集1·未够不文集》.香港：明窗出版社，2011：151.

[3]　黄霑.《也说本分》.《黄霑文集5·开心半世纪》.香港：明窗出版社，2004：74.

[4]　黄霑.《的士高》.《黄霑文集1·未够不文集》.香港：明窗出版社，2011：84.

[5]　黄霑.《童谣、正视事实》.《黄霑文集1·未够不文集》.香港：明窗出版社，2011：86-87.

[6]　黄霑.《至死方休》.《黄霑文集2·想到就写》.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204.

[7]　黄霑.《我爱沈肥肥》.《黄霑文集3·过瘾人过瘾事》.香港：明窗出版社，2011：117.

[8]　黄霑.《离婚》.《黄霑文集1·未够不文集》.香港：明窗出版社，201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