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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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草慢慢地枯黄,远远看去像一块愁眉不展的布匹,红松林的叶子渐渐落尽,枝杆显得越发高挺。湖水还没结冰,淙淙地流着。
碧儿托腮坐在舒园后面一个残破的亭子里,对着一园的萧瑟,黯然发呆。身边的廊栏上绑着她随手扎的草虫,在寒风中飘扬。
时光比想象中过得快,转眼间,来这里六十四天了,每天的生活如水波不兴的古井水。吃了睡,醒了吃,不用上班,不用考试,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当霞光被夜色湮灭,她木然地看着。关于明天,仿佛一点都不值得期待—那只不过是枯燥无味的日子的简单重复。活着或死去,就是呼吸与停止呼吸的区别,没有任何不同意义。
沈妈迎着风过来,“二小姐,外面有位姓韩的少爷要见你!”
碧儿欢喜地拎着裙摆跳起来,东张西望,“他在哪里?”她没指望韩江流真的记住她,毕竟只是萍水相逢。
“就在园外。”沈妈指指大门,足不出户的二小姐怎么会认识那么贵气又英俊的公子?
碧儿拔脚就往园外跑,跑到中途,她突然折身,转向舒夫人的厢房。舒夫人和绯儿面对面,在绣着鞋面。
“娘亲,你出来一下。”她对舒夫人耳语,引来绯儿的恼怒,但她不管。
舒夫人放下针线,纳闷儿地由她拉出来。
“娘亲,四海钱庄的韩少爷来找我有事,我出去见下他,好吗?”她答应过不再让舒夫人操心。见下韩江流不过一刻时间,但她知会下舒夫人,是对娘亲的尊重,免得她紧张起来,又大叫大吼。
舒夫人一愣,“韩少爷特地来找你的?”
“嗯,我就出去见他一下,不会很久。我和他是好朋友,娘亲你不要担心,我有分寸。”
舒夫人心中像在盘算着什么,她试探地问:“韩少爷是不是对你很好?”
碧儿点点头,“对呀,他人很好的。”
“好,那去见吧,要有礼貌。哦,天哪,你这个头发!”舒夫人以手作梳,狠狠地把碧儿的头发按了按,皱着眉,又回屋拿了根绸带,帮碧儿扎成长辫放在身后,然后又拉拉她的裙衫,“唉,也该给碧儿做几件衣裳了。”
“我没关系,现在的就很好。”她一身青色的旧裙,很耐脏,“那我去啦!”碧儿打过招呼,蹦跳地跑向园外。
“碧儿干吗去?”绯儿嘟着嘴,没好气地问。
舒夫人嘴角噙着一抹兴奋的笑意,刚要回答,忽听到舒富贵大呼小叫地从客厅中跑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拜帖,“夫人,快来。”
母女俩被他声音里的紧张吓住了,一起冲了出去。
“绯儿,你回屋,我和你娘亲有事要说。”舒富贵停了下来,瘦削的脸上满面红光。
绯儿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但等父母一进了客厅,关好门,便又蹑手蹑脚地伏到门边偷听。
舒富贵拉着夫人,神秘地回到客厅。深呼吸,又深呼吸,像是积蓄了全身的力量,说道:“飞天堡刚刚差家仆送来君堡主的拜帖。”
“拜帖?”舒夫人怔了下,“他说要来干吗?”
舒富贵得意扬扬地跷起二郎腿,“他说,他明天午饭后和飞天镇的商会会长来拜访我,希望我们两家能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还希望能见下舒小姐。”
舒夫人张大了嘴,像一只被吓坏的河马。
“他为什么要见我?”绯儿从门外冲进来,惶恐地问。
舒富贵没有怪罪绯儿的闯入,而是用自豪的目光打量着女儿,“绯儿,你就快从舒园这块草地飞上枝头做凤凰啦!想想看,那么大的房子,用不尽的银子,吃饭、穿衣都有人伺候,在乡间待厌了,还能去和林住一段时间。天哪,我真没想到,我的绯儿要成为飞天堡的新夫人了!”
绯儿的脸唰地白成了一张纸,“君堡主……他……他为什么要娶我?”
舒夫人清醒过来,看看舒富贵,看看绯儿,欲言又止。
“当然是冲着你的年轻、美貌,还有红松林那块地呀!”舒富贵心醉神迷地拍拍腿,“夫人,我算得准吧!”
“爹爹,我不要嫁!”绯儿像是快哭了,抓住舒富贵的手,恳求道。
“放屁!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竟然说不嫁。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君堡主?堡主夫人刚刚下葬,和林城里就有许多达官商贾托人来打听。若不是他想要红松林那块地来扩展他的马场,他会选你?绯儿,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回房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舒富贵一瞪眼,眉毛一竖,威风凛凛。
绯儿向来被娇宠着,什么时候被父亲这样凶过?她一跺脚,任性地叫道:“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嫁。飞天堡再好,我也不嫁。”
舒富贵抬手就是一掌,眼红如血,“嫁与不嫁,我说了算!穷得叮当响,我都没卖那块地,就是等的这一天。嫁给他,我们舒园才能翻身,你爹和娘下半辈子才能衣食无忧,你想不孝吗?”
绯儿捂着红肿的脸,嘤嘤哭着跑了出去。
舒夫人吞了吞口水,纠结道:“我寻思着,绯儿好像是不能嫁。”
“夫人你傻了吗?”
“不是的。”舒夫人眉头紧拧着,凑到他耳边,“我听别人说,君堡主和他堂嫂偷情,在和林城里还和一个妓女交好,还有人说他的夫人是被他掐死的。”
“荒唐,荒唐!”舒富贵直跺脚,“这一定是妒忌咱们家的那些婆婆妈妈乱嚼舌头。君堡主有的是钱,什么样的女人玩不起?哪需要偷情。玩妓女又怎么样,那是风雅,你懂不懂?他那位夫人,你也见过,两个人恩恩爱爱。明明是在湖上游船淹死的,还说他掐死,真会编!夫人,你头脑清醒点,绯儿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俩早就盘算过的,你怎么现在又犹豫了呢?”
舒夫人被他吼得头晕目眩,“老爷,绯儿被我们宠坏了,人很单纯,我怕她嫁过去对付不了那一大家子。”
舒富贵白了她一眼,“妇人之见!她是嫁过去做夫人,不是做使唤丫头,发号施令不会吗?要是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儿子,那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男人花心是正常的,但跟那些女人是玩玩,对于家里的夫人还是会尊重的。这一点,像君堡主那种治下那么大的家业的人,会不懂这个道理吗?”
“真的可以吗?”舒夫人被他说得又有些心动,但愿担心是多余的。君堡主看上去俊得很,不可能做出什么事吧!
“当然可以!”舒富贵拍拍胸膛,“包在我身上,算卦的不是早讲过吗,绯儿就是贵夫人的命。”
舒夫人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忍不住也憧憬起以后的好日子,“看来,我们绯儿真的是要享福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可人儿。”
“嫁了绯儿后,如果有人要碧儿,把她也嫁了,我们两个人就做一对逍遥仙。”
舒夫人突然叫了一声,“老爷,四海钱庄的韩少爷好像看上了碧儿。”
“四海钱庄可是和林城里最大的钱庄,韩少爷相中了碧儿?”舒富贵掏掏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呀,今天还特地从大都赶过来见碧儿呢!上次在飞天堡,我看那个少爷也是很维护碧儿的样子,看我打碧儿,心疼呢!”
舒富贵激动了,圈住舒夫人胖鼓鼓的腰身,“绯儿嫁给飞天堡,碧儿嫁到四海钱庄,我们……”
“老爷,我们要发财啦!”
韩江流没有带碧儿去飞天镇,而是两个人共骑一匹马,信马由缰地在草原上随意驰骋。
草原被阳光蒸晒出一层白白的雾气,天空与草地辉映成一片金黄的王国,放眼看去,没有一丝遮挡,四面八方与地表相映的天际,如一幅混合了油彩的抽象画。
“骑了那么久的马,累吗?”碧儿仰起脸,感动地问。他像是瘦了,脸颊没有上次见面时饱满,只有那双眼睛一如往昔的温和清逸。
韩江流轻轻摇摇头,怎么会累,他恨马速太慢,恨不得生出双翼飞到她身边。怎么会这样!思念一个人,像是心口长出一棵树,日复一日,枝繁叶茂,快要遮住了他全部身心。
“陪父亲去了外地,本以为会很快回和林,没想到一来一去竟然用了两个多月。真怕你突然回到你梦里,我再也见不着你,以为上次的相遇是我自己编的一个梦。”
这是他真实的担忧,碧儿总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似乎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碧儿对他诉说的那个梦,不知怎么,他反倒觉得那才是碧儿真正属于的地方。那个早晨,他在草丛中发现她,只是一颗星辰偶然坠落凡尘。
碧儿低下了头,手抚着马颈上长长的鬃毛,心中有点起伏,眼中缓缓地浮上一层湿雾,不觉竟滴下泪来。
韩江流壮着胆抓住她的手,牢牢的。马走了很久,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就这样十指紧扣,谁也没有松。
“韩江流。”她连名带姓的称呼,让他很新奇,却又有些喜悦,“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妹妹!”
“不,是林妹妹!”她突然倚向他的怀中,“哇”地放声大哭,“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我的梦里。我只有留在这儿,到老,到死。”
这些日子,她都忍着,不敢想遥远的那个时代。可是她真的很想爸爸、妈妈和林仁兄。她就像是一个被别人抱养的孩子,明明知道父母在哪里,却不能回去。这种伤痛被小心地掩饰着,轻轻一碰,就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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