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五锄”的所有孩子中，米尼最深切地感受到“小暖走了”的痛苦。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暖找好了房子，就过来收拾行李。他留下来吃过晚饭，陪米尼看了会儿电视后，拍拍腿说：“嗯……那……那我走了，米尼。”

按照小暖的原意，是要等米尼洗澡的时候偷偷走掉的，但我建议他留下来话别。

“去哪里？”米尼警惕地问。

小暖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小暖要搬走了，但小暖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也许早有预感，这次不用任何解释，米尼一下子用力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小暖也抱紧他，把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一下下地抹着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暖哭。

小暖走后，米尼每天都问我：“小暖去哪里了？”“小暖会想我吗？”“小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还说，“三五锄”的小朋友都在找小暖，却怎么也找不到。

一天晚上，我被米尼的问题烦得不行，就给他讲了个故事。

“这是一个有关思念的故事，米尼。”我说。

“什么是思念？”米尼问我。

“就是一个人想另一个人，却不能见面，这时候心里的感觉就是思念。”我把手放在他胸前，放在他怦怦跳的小心脏上，轻声说道。

“哦。”在黑暗中，他瞪大眼睛，用同样轻微的声音回答我。

“妈妈。”

“嗯？”

“我思念小暖。”他说，“为什么见不到小暖了呢？”

“嗯，我要讲的这个故事里，也有个孩子，他在思念他的海盗朋友。”

“海盗吗？”米尼兴趣满满地追问，“是海盗吗？是真的海盗吗？妈妈？”

“是啊。从前，在一个小岛上，有一个小男孩，他想穿过家门口的海岬，去看辽阔的海洋，去看岛屿那边延绵的湿地，去见识大风浪。但他太小了，没有船，爬不上瞭望塔，也没有装备。”

米尼屏住呼吸看着我。

“有一天，他站在岩石上眺望远方，突然，海面上出现了一只海盗船！船上，一个黑黑壮壮的海盗向他伸出手，说：‘来吧，孩子，我们一起去闯荡！’小男孩就跳上了船。海盗船就在疾风暴雨中飞一样地航行，狂风咆哮，惊涛骇浪。海盗站在船头，掌着舵，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小男孩会怎么样呢？”

米尼呼了口气，说：“小男孩也一动不动！”

“小男孩坚毅的小脸像一朵小花，”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然后继续讲下去，“海盗和小男孩一起迎接了许多大风浪，穿越了无数海峡，看过了辽阔的海洋和落满无数海鸥的湿地。他们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米尼用力点点头。“对！”他说。

我拍着他的后背，声音越来越小：“后来，海盗船又回到了小男孩的家，海盗把他放在家门口那块岩石上，看着他的眼睛说，‘好朋友，再见了，我要离开了……’”

“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啊？妈妈？”米尼问。

“对啊，‘为什么要分开呢？’小男孩抱住海盗的胳膊问，‘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一起度过了那么多险象环生的日子，为什么要分开呢？’小男孩一直一直问，眼里闪着泪光。”

黑暗中，我看着米尼闪闪发光的眸子，深吸了一口气：“海盗弯下腰，看着小男孩，一字一顿地对小男孩说，‘我们已经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但是，孩子，海盗船有自己的航线，我还要走很多海路，那是我自己的路，我要自己走。你也有自己的任务，你要守护你的家，你要努力长大。这是你自己的事。分开不代表不爱对方了，这个你理解吗？’——米尼，这个你理解吗？”

我看着米尼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可是……我想和海盗在一起，我会想他的，妈妈。”这个三岁半的孩子认真地告诉我。

“‘嗯！’海盗点点头，对小男孩说，‘我也会想你的，很想你。这样吧，以后你只要想念我了，就找一块红布，挂在朝向大海的树枝上，这样每次我的船经过这儿，我就会看到那块红布，我就会想到，哦，我最好的朋友，世界上最爱我的米尼在思念我，在祝福我呢！这样我就会很有勇气，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约定好不好？’”我停下来，歇口气，看着他。

“挂红布吗？”米尼问，“为什么要挂红布呢？”

“这是一个信号啊。”我吃力地解释说，“就像灯塔的信号一样，是‘我思念你，我思念你’的意思。”

听完这个故事，米尼就睡了。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我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床，就听见米尼在走廊外“扑蹬扑蹬”地跑来跑去，其中夹杂着妈妈的惊呼和笑骂声。我睡眼惺忪地探下头去看。

“看，你儿子要挂什么红布当信号，自己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还要我挂起来……”妈妈捂着肚子，边笑边说。

“妈妈，外婆不让我拿这条红布！”米尼委屈地说。

“你要红布干什么？”我又气又恼地问。

“挂起来，告诉小暖，我思念他，我思念他。他会看见的！”米尼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听懂了那个故事。

我闭上嘴，看着他。他依旧仰着头站在晨曦中，一脸委屈，但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还带着孩子特有的百折不挠的执拗，手里高高举着那条——他和妈妈争抢过的——我的红内裤……

一连好几天，米尼都坚持要把我的红内裤挂在走廊外，当作给小暖的暗号。妈妈好不容易找来一条粉红色纱巾做交换，这才了结了这场伦理惨剧。

妈妈向我抱怨说，那条粉红纱巾也很贵的。

我自个儿更是后悔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了：为什么当初编故事时不说是“洗碗布”或“擦脚巾”呢？哪怕说“破抹布”也好啊！谁知道这熊孩子这么会理论联系实际啊！

每天，我都要翻着白眼从粉红纱巾下走过，匆匆出门或径直回家。

到了第九天还是第十天，一次，我又从粉红色纱巾下走过，突然觉得实在太好笑了。三四岁孩子的思念竟会那么绵长、那么深厚。我像啄食的母鸡似的，一路走，一路“咯咯咯”笑个不停。

然而下一瞬间，一种冷冰冰的、无可奈何的悲伤涌溢上来。

这是一个母亲所感受到的自己孩子的悲伤。

这是米尼的悲伤。

小暖的离开，是“三五锄”草创过程中的第二次分别。

与小宝妈的分别不同的是，在这样的告别中，我们不仅要面对彼此，还需要面对孩子。

“为什么每天一起玩的好朋友要分开呢？”不仅是米尼，每个“三五锄”的孩子心底都存留着这样的疑问和悲伤。

在“幼儿园里大家都是一家人”的甜蜜盟约和“不合适组织就走人”的严格企业制度之间，是否隐藏着某个我们故意视而不见的谎言？孩子们比我们更敏锐、更勇敢地尖锐发问。

这事过去很久之后，又一次谈到“用人和解聘”的问题时，商捷说了一句非常好的话。她说：“这个分寸需要我们每个人小心掌握。不管怎样，我们要尽全力，务必让孩子们在带着祝福的环境下成长。”

这就是家庭式幼儿园最具风险与挑战的地方：小规模机构真的要按企业管理制度约束人事吗？人心的等待和培育，是企业流程可以涵盖的吗？所谓教育，是只针对孩子，还是团队里的每个人？以及作为成人，我们究竟有耐心等待对方多久，给予对方多少次“沟通失效”的机会？

可疑惑和不解，乃至伤痛依然存在。“我在这个团体里值得信任吗？”“这个地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可依靠的环境吗？”“我们可以不带偏见地相爱吗？”“我可以因为我是我，而去追寻我的梦想吗？”无论多么小的孩子，多么偏执的成人都怀有这样谨小慎微的疑问。这是他们对世界的观察，也是他们对世界的邀请。

而每一次排斥、每一次隔绝，都如重锤击下，都是对这个团体里每一个人的否定回答。

站在高高挂起的粉红色纱巾下，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米尼，”我带着母亲的执拗和坚毅，暗自发誓，“在‘三五锄’里，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妈妈绝不允许“三五锄”再有下一次，再有下一次那么潦草武断、令人心碎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