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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觉醒的体验

很久很久以前,远在2013年时,有三个小孩:快四岁的小宝、三岁出头的翅膀,以及两岁十个月的米尼。当他们的爸爸妈妈觉得他们足够大了,就把他们送进幼儿园。

一开始,他们哭啊、喊啊,以此抗议和爸爸妈妈分开。但爸爸妈妈看着他们的眼睛,坚定地说:“每个人都要有独立成长的时间。”

后来,他们逐渐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在园里唱歌、交朋友、学规则……嗯,或者时不时地调皮捣蛋一下。

他们之前关于“我为什么要上幼儿园”的问题似乎都被时间和自己的新兴趣消解了。唯独一个问题留下来了,而且留在了爸爸妈妈的心里。

这个问题是:“妈妈,如果幼儿园像你们说的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来?”

爸爸妈妈们暗自觉得,这个困惑也许比大人们的回答还接近成长的真相——当下许许多多的幼儿园,阻隔了父母和孩子成长之间的联系。父母成了孩子幼儿园生活的观望者、甲方、验货员、短时间陪伴者……很少能成为孩子成长的同伴。

“如果幼儿园像爸爸妈妈说的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来?”——孩子这一提问背后,也许并不仅是大人们所认为的“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能在幼儿园陪我玩”这个表面含义。

“只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我们就舒服了。”——孩子在大人的态度里,敏锐感受到某种真正的淡出和缺席。

“爸爸妈妈,如果幼儿园像你们说的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来?”

“如果三至六岁的成长真像你们说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你们要替我们接受那些不合理的社群规则?”

“为什么我们在成长,你们却龟缩回原来的生活里?”

请和我们一起努力长大吧。在更广大、更多元、更多可能性的空间里,长成更宽广、更有力、更好的人——这是孩子们给躲在问题背后的爸爸妈妈们的诚挚邀约。

但是,在许多隔着围墙、家长的任务只是“管接管送”的幼儿园里,这样的邀约是一封无法回复的信。

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父母和孩子会在“单独学习和工作”的时间段分离,但他们却始终一起成长,会共同建立规则、一起缔造环境、携手发现世上的万事万物。在天地之中,在漫长的嬉游里感知彼此。这样的幼儿园,会是多美好的地方啊——小宝的爸爸妈妈、翅膀的爸爸妈妈、米尼的爸爸妈妈都这样梦想着。

但我知道,事情绝不是这样简单。

2010—2014年,中国幼儿教育已逐步呈现多极化发展局面。一方面,公立全日制幼儿园因为“正规、系统、收费低廉”,吸引着大部分家长的目光;另一方面,民办幼儿园大量兴起,类型多样:大城市的高端国际学校;由早教系统延伸而来的技能型半日班、全日班;单纯的民办营利性幼儿园;以“蒙特梭利”、“华德福”或“爱与自由”等为理念,进行实验的新教育园,等等,接踵出现。每到入学季,许多两三岁孩子的父母就开始他们的“幼儿园考察之旅”:比价格、比距离、比师资、比理念、比课程……到2014年,大相径庭、互相质疑对方发展理念的幼儿园越来越多,以致许多家长考察完周边的幼儿园,对“什么是合适的幼儿教育”越加疑惑起来。

因为米尼出生在10月,当时还没达到公立幼儿园“三周岁”的准入标准。所以,在他可以自己吃饭、上厕所,大略描述自己的感受,热衷结交朋友的时候,我们把他送到了离家十几分钟车程的一家私立幼儿园。

我至今依然认为,那家私立幼儿园对两岁多的米尼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奉行“爱与自由”的理念,有六七十个孩子,混龄班,老师和学生配比大概是1∶5。除了明确清晰的基本规则外,对孩子没有过多要求。当然,作为家长,通常会对幼儿园的安排设置有不同看法。每当这时,我就会对自己说:“幼儿园的安排当然有自己的道理!跳出来说些意见,会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吧。为了孩子,还是算啦。”“肯定是米尼太调皮了,老师的判断怎么会有问题?”以及“较什么真儿,哪个孩子不是这样长大的?”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2014年初冬的一个深夜,爸爸突发细菌性脑膜炎,伴随癫痫、心脏猝停和重度昏迷,被紧急送入神经内科ICU病房。为了照顾爸爸,我在神经内科住院部待了五十多天。

如果你闲来在随便什么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遛一圈,就会发现,那里是个很奇幻的地方,里面挤满了各种猝发脑神经失序的人:有的人脱衣服脱到一半,中风倒地;有的人好好走在路上,只是摔了一跤,入院检查却发现患严重脑溢血;有的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就看到许多幻象……这个过程,好比电脑突然死机,又快速重启。病人刚刚回到这个世界的那段时间,发现物是人非,会有非常强烈的情绪波动,许多人觉得委屈、疑惑、愤怒、悲伤,甚至仇恨。这时候,心智半失,人的情绪就会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他的性情是乐观还是悲观?他与他人联结的基础是信任还是疑心重重?他能否忍耐、自控,甚至能否感受爱、呼应爱……这些在幼年时已经习得的性格特征,在生死关头却显得至关重要,重要到决定着每个人每一天的生活质量。

脑神经失序的病人还有一个非常普遍的状况:他们会失去部分记忆。像电脑丢失程序、恢复出厂设置一样,这个过程或快或慢,或多或少,但却在每个人身上发生。每个病人似乎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他们的回忆。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在神经内科病房那样,让你深深地意识到:回忆代表着一个人感受过的一生。

爸爸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记忆缺失和混乱。最严重的时候,连我和妈妈都不认得。那时候,我非常想知道他的人生回忆还“存留”多少,就每天给他出记忆问卷,问他一些问题,比如“新闻联播几点播出?”“您叫什么名字?”“您以前从事什么职业?”“您什么时候结的婚?”“您孙子叫什么名字?”……有一次,我出的试卷里有这样一道题目:“你最爱的人是谁?”他听后,立刻像孩子一样哽咽起来,指着“考题”抽噎着说:“最爱……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每天都会来看我。”“现在也每天都来看你吗?”我问。“是啊,他们经常在我的床边走来走去。”他用手指揉着眼睛说。

在神经内科病房里,有许多老龄脑血管疾病病人,和这些人聊天,他们大都会告诉你,他们的爸爸妈妈经常来探望他们,甚至会煞有介事地描述,他们的爸爸妈妈怎么带领他们回家——而这些人的父母其实早已亡故。通常,我们都把病人这套“已故亲人来探望”的说辞当作普遍幻象。可有一天,当我身心俱疲,靠在落地窗上看着外面宁静的大湖时,一个想法醍醐灌顶:不,那些说辞并非全然来源于幻象,那是当人身处命运深渊时,人生的回忆向自己发送的“信号”。

他们早已度过了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光,经历了衰老,甚至经历过生死,他们可能也把自己一路走来大半的“战绩”都遗忘殆尽了。此时,最渴望重新获得的,不是财富、事业,不是青春,甚至不是曾经狂热追求过的爱情——而仅仅是想回到生命中百分之百被爱着的时光里。那么,一个不确定自己真正被爱过的人,他们面对回忆时会怎么样?我无法想象。

情绪管理、对世界和他人的基本判定、对爱的感受力……这些孩提时的“课业”,成了人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判定。

原来是这样,终其一生,所有的感受都将回到源起。童年的收获,很有可能是左右一个人一生的答案。

在神经内科病房盘桓的两个月时间里,这个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映现在我的脑海中。

或者说,这是爸爸和所有脑神经失序的病人,送给我的一个礼物。

一个带着眼泪、悲伤和感慨的——觉醒体验。

回头看来,爸爸猝然发病那段时间,作为独生女,我是那么惊慌、孤独、失措和难过。我几乎每一天都忙乱不堪,每一天都躲起来偷偷哭。但在无常之中,心性也开始展露它的沉静,那些真正有力量、真正重要的东西湛然展现出来。

当我意识到,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而是“不同的童年,会有千差万别的人生,会有毫不相同的告别”时,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力量开始潜滋暗长。

这股力量一开始很微弱,它是以疑问句的形式出现的——我的孩子老去时,会怎样评判这个世界和他自己?

接着,它长大了一些,就常以反问句的形式拜访我——现在还来得及,不是吗?

最后,当它强烈到我认为必须呼朋引伴,做点什么时,它成了一句假设问句。我把它发送出去:“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能拥有自己的幼儿园……”

是的,这是我的“成长邀约”。我的意思是:真的不行吗?真的做不到吗?总比这样怀抱疑虑过下去好啊。无论如何再努力一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做一次孩子们的成长同伴吧。也许,孩子会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童年答案呢!就算最后不成功、白花了钱,也做一次看看,怎么样?怀着爱,一起在天地之间嬉游,这样的童年一定会给孩子留下深刻烙印吧?是啊,孩子,如果有一天,当我们远去的时候,当你们也老得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你们的脑海里应该也会有儿时奇趣的影子吧?就为了这个,单单为了这个,有人要一起玩吗?

下一秒,翅膀爸的回复就传了过来。他说:“既然想做,那就做啊!”

于是,我们真的开始了这场旅行——只不过,我从未料想到,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我将度过自己人生中最痛苦、最焦虑、最忧惧,却也最梦幻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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