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纳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外才等了十分钟，可感觉像过了两个小时那么漫长。对于被叫来校长办公室的原因，他毫无头绪，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在过去一年里，他一直是一名好学生，好得叫人称奇—— 也许比不上妹妹，但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康纳的学习成绩也还不错，虽然在科学和数学这两个科目上还需要加把劲儿，不过他觉得大多数学生都是如此。除了偶尔记不住哪场革命在哪里发生之外，他的历史成绩也还好。而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完成英语老师布置的作业。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情，他对这一点有信心。那为什么校长会把他叫来呢？他越想越心慌，觉得可能是有人设计陷害他。他会因为储物柜上的涂鸦或教职工洗手间里的金鱼而被追究责任吗？当然，康纳也觉得这些恶作剧很可笑，不过那并不是他做的。如果他们认为即使不是他干的，他也会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他们会要求他做证吗？他可以在学校里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拒绝做证吗？他有权请律师或打电话吗？

这时候，校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女孩哭着跑了出来。康纳一下子紧张起来。

“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在办公室里叫他。

康纳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康纳还是像六年级时她担任自己任课老师叫自己时一样心惊胆战⋯⋯

彼得斯太太此前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得到大力提拔，不过最近她的确飞黄腾达了。

在经历了二十五年漫长的教书生涯之后，彼得斯太太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准备就此退休。身为一名老教师，这个想法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学生们不知道，多年来彼得斯太太的桌子上都摆着日历，一直在倒数还有多久才能退休。

她经常想象自己离开讲台之后的退休生活。她打算将来到向往的世界各地好好游玩一番。她把公寓中需要修缮的地方列在一张单子上，想着到时候终于可以好好修修了。她还准备在小院子里辟一块菜园，把菜园里需要的东西都买齐了。换句话说，她万事俱备，只欠退休。

然而，在她教书生涯的最后几周，她收到了担任校长一职的邀请。虽然开菜园和休憩的生活令人心动，可校长一职为她提供了教书生涯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管理这群易受外界影响的年轻人的权力。

不用说，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职位。她手握行政处罚的大权，并乐在其中，而且有时候某些事情还为她提供了契机，使她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这也是她把康纳叫来办公室的原因。

“请坐。”彼得斯太太说道。

康纳乖乖地在她对面坐下，这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小狗巴斯特，不过他并不指望能得到一块饼干作为奖励。他的目光偷偷扫了办公室一圈。他注意到，办公室的装饰和彼得斯太太本人的着装风格一模一样，都是她最喜欢的印花。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彼得斯太太问道。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双眼睛此刻正盯着手里的一叠纸看。

“不知道。”康纳回答道。透过彼得斯太太眼镜的反光，他几乎能看见纸上的内容。

“我想和你谈谈你英语课的作文。”她终于抬头看了康纳一眼。

康纳这才意识到，她正在翻看的这叠纸上竟是自己的作文。他一下子慌了神。

“是有关《杀死一只知更鸟》的那篇作文吗？”他问道，“我知道我写了‘这本书的最悲哀之处在于，一个小女孩的名字竟是斯科特’，不过我已经和约克小姐谈了我的写作角度，我知道我写得不够好。”

彼得斯太太眯起了眼睛，她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貌似有些不悦。只要她和康纳同处一室，她必定至少露出这个表情一次。

“或者也许是有关《动物庄园》的那篇报告？”康纳说，“我知道我写了‘我希望乔治·奥威尔用别的东西代表政治，不要让读者一看就想吃腊肉奶酪汉堡包’，不过我真是这么觉得的，我并不是故意搞笑。”

“不，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说，“我叫你来办公室是要谈一下你在约克小姐课堂上的创意写作的作业。”

“哦？”康纳有些吃惊，创意写作其实是那堂课上他最喜欢的内容，“我写得太差了？”

“不，”彼得斯太太说，“你写得很棒。”

康纳猛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我没听错吧？”康纳问道。

“我想是的。”彼得斯太太说，她和康纳一样吃惊，“约克小姐担心你的故事有可能是抄来的，所以把你的作业送给我检查。里面的内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向她保证，我认为你的作业是原创的。”

康纳一时间很难消化这些话，彼得斯太太竟然称赞他，并且替他辩护。

“所以我是因为一件好事被叫来的？”康纳问道。

“很好的事，”彼得斯太太说，“你的故事和描写童话人物的角度相当不错！我喜欢你写的有关丽人王国寻找失踪很久的查理王子的故事，喜欢毒王后失散已久的爱人被困在魔镜里的故事。还有犯错的仙子特里克斯和其貌不扬的巨魔公主卓贝拉，她们都是十分富有想象力的新人物。故事非常好看！”

“谢谢！”康纳说。

“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受到什么启发写出这些故事的吗？”彼得斯太太说。

康纳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严格意义上说，他只是利用这节课将自己的经历写了出来，所以这些故事并不是“创意写作”。他不能说出真相，可是会不会因此被彼得斯太太认为是在撒谎呢？

“这些故事自动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康纳耸了耸肩说，“我真的解释不清。”

彼得斯太太做出了康纳从未见过的举动：她朝他露出了微笑。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说着，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我看了你这个学年开始时填写的学生档案，发现在‘未来职业理想’这一栏，你只写了‘做很酷的事情’[1]，我觉得很有趣。”

康纳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哦，除非你的目标是做一个‘职业雪人’，你是乐于接受他人建议的，我可以这么认为吗？”彼得斯太太问道。

“当然。”康纳说。至于究竟有哪些职业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他还没有想出来。

“贝利先生，你考虑过成为一名作家吗？”彼得斯太太问，“以这些故事为出发点，假以时日，我觉得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

此时办公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康纳还是得不断提醒自己，才能确信彼得斯太太这番话是对他讲的。

“作家？”康纳问道，“我吗？”他从未想过这一点。他脑子里立刻充满了有关这个职业前景的疑问，就像白细胞在抵御病毒的侵袭。

“是的，就是你。”彼得斯太太明白无误地用手指着他说。

“不是超级聪明的人才能当作家吗？”康纳问道，“作家写作时不是要咬文嚼字的吗？那样的人才能当作家，我不行。如果我要当作家，他们会笑话我的。”

彼得斯太太的鼻孔发出轻轻的“哧哧”声，康纳记得这就是她大笑时候的样子。

“才智并不是一种竞争，”她说，“富有聪明才智的人很多，聪明才智的表现途径也有很多。”

“可是谁都可以写作，对吗？”康纳问道，“我是说，这也是读者们对作家会有那么多批评的原因，是吗？因为严格意义上说，只要人们愿意，他们都会写作。”

“不要因为谁都会做一件事就觉得谁都应该去做这件事，”彼得斯太太说，“而且，如今只要一个人能上网，他就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批判或贬低一切。”

“我想是的，”康纳说，不过他却是一副被打败的样子，“可您为什么觉得我会成为一名好作家呢？和其他人相比，我写的故事过于简单。何况我的词汇量也不丰富—— 如果没有电脑的拼写检查功能，我什么都不行。”

彼得斯太太摘掉眼镜，用手指按摩了一下眼睛。康纳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学生。

“只要有值得讲的内容和对写作的热忱，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彼得斯太太说，“我读过不少使用复杂词汇和玩弄华丽文字游戏的小说或文章，但这些小把戏掩盖不了内容空洞的事实，作者根本没有故事可谈。一个好的故事应该让读者乐在其中，有时候简单的语言也能打动人心，成就一名作家。”

康纳仍不买账：“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

“你不必现在做决定，”彼得斯太太说，“我只是让你考虑一下。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我衷心希望你这样的人才毕业后能在这方面做出一番‘很酷的事情’。”

她注视着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我有两大爱好：训斥和鼓励，”彼得斯太太继续说，“谢谢你让我今天可以鼓励你。对我而言，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不客气，”康纳说，“被归为另一类，换换口味也挺不错的。”

彼得斯太太戴上眼镜，把康纳的那叠作文纸递给了他。康纳觉得这次会面是时候结束了，于是朝门口走去，他心里着实舒了一口气，庆幸着自己没落得像此前那个女孩一样的悲惨下场。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康纳，”就在康纳伸手去够门把手的时候，彼得斯太太说，“你以前上我的课时老打瞌睡，现在的进步真的很明显。”

康纳只能朝她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如果有人在一年半以前告诉他，说彼得斯太太有一天会成为他最大的支持者之一（或者说用姓来称呼他），他打死也不会相信。

康纳走在回家的路上，把这件事反反复复又想了一遍。他一会儿觉得有无限可能，一会儿又觉得无法确定。究竟是彼得斯太太疯了，还是他—— 康纳·贝利真的拥有成为作家的潜质？他只是利用他和妹妹在童话世界的经历写作，光凭这一点，他真的能成为专业作家吗？

会有人有兴趣看他笔下的卓贝拉、特里克斯、毒王后、恶狼群、杰克和金凤花姑娘的故事吗？如果他写他们的故事，他们本人会介意吗？如果他再见到金凤花姑娘的话，她会因为他写了她与杰克和小红帽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而把他打个半死吗？

康纳觉得他们的故事已经流传百年了，内容都是换汤不换药，如果他偶尔报告一下他们生活的最新进展，他们肯定不会介意的。

可是艾利克斯怎么办？这是他们俩的共同经历，她对这些经历拥有和他一样的所有权，如果他开始披露这些经历的话，她会不会不乐意啊？

艾利克斯才是那个有前途的人，而他不是。规划未来一贯是艾利克斯的强项，康纳一直希望她长大后成为一名医生或律师，甚至总统。可惜他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所以无论他对未来有什么展望，似乎都是一种莫大的进步。

康纳意识到自己很希望艾利克斯能对此给点意见。不过他刚走到家门口，就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情景令他始料未及。

“鲍勃来这儿做什么？”康纳自言自语道，他认出停在房子外面的汽车是鲍勃的。

没等康纳自己推门进去，前门就被人推开了。艾利克斯站在门内，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苍白。

“你终于回来了！”她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康纳问道，“鲍勃怎么来了？”

“他想在妈妈下班回家之前和我们俩谈谈，”艾利克斯说，“他知道我们知道他们俩的事儿了，他说他想问我们一个问题。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什么问题？”康纳问道，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快进屋，”艾利克斯对他说，“我觉得他们俩的关系即将有重大进展。”  

[1] 做很酷的事情：原文为something cool, cool有多重含义，包括“凉爽”和“酷”之意。下文的“职业雪人”取“凉爽”的调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