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彼得斯太太对六年级的学生们说道，“这是这个世上最神奇的字眼，也是通往史上所有伟大故事的大门。这个词是对读者的真切呼唤——  呼唤他们迈入一个人人受欢迎、任何事情都会发生的奇妙世界—— 老鼠能变成人，女仆能变成公主。这些故事在讲述中能给人带来宝贵的启迪。”

艾利克斯腰杆挺得笔直，一脸热切的表情。她一向喜欢听彼得斯太太的课，这节课的内容尤其合她的心意。

“童话远比幼稚的睡前故事要好，”彼得斯老师继续说道，“几乎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法都可以在童话故事里找到。在各色人物和情景掩饰下，童话教给了我们最宝贵的人生教训。

“《狼来了》的故事教给我们良好声誉和诚实品质的价值，《灰姑娘》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心地善良的回报，《丑小鸭》的故事教会了我们内在美的意义。”

艾利克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点头表示同意。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一头金色中略带红色的短发，为了不使头发碍事，她用头巾将短发束了起来。

彼得斯太太向来不太喜欢其他学生听课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听一门外语。所以彼得斯太太经常整节课都对着第一排讲，而艾利克斯就坐在第一排。

彼得斯太太身材高瘦，衣服的样式老旧得经常让人想起旧式花布沙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卷，一丝不苟地立在头顶上，像是一顶帽子（她的学生们经常以为那就是帽子）。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由于多年来已经习惯用批判性的目光看学生，所以她的眼睛永远是眯着的。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永恒的童话在当今的社会已不再受到关注，”彼得斯太太说，“我们无视这些童话故事的宝贵教导，代之以思想狭隘的娱乐项目，譬如电视和电子游戏。家长们放任令人讨厌的卡通和暴力电影影响他们的孩子。

“一些孩子了解童话故事的唯一媒介是电影公司粗制滥造的电影。童话故事‘改编’往往彻底抛弃了故事本身蕴含的道德寓意，代之以载歌载舞的森林动物。我最近看到，有些电影把灰姑娘描绘成一个奋斗不息的说唱歌手，把睡美人描绘成一个打僵尸的勇士公主！”

“棒极了！”艾利克斯身后的一名男同学自言自语道。

艾利克斯听后摇了摇头，心痛极了。她希望同学们能和她一起摇头表示不赞成，可遗憾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关心罢了。

“我想知道，如果大家像格林兄弟和安徒生当初写作时所期望的那样，深刻了解他们的童话故事，那么世界是否会有所不同。”彼得斯太太说，“我想知道，人们能否从故事结尾小美人鱼死亡时的心碎中领悟到什么；我想知道，如果孩子们了解小红帽面临的那些危险，那么还会不会有现今这么多绑架事件；我想知道，如果犯罪的人知道金凤花姑娘给她和三只熊[1]造成的麻烦，那还会不会选择胡作非为。

“我们只要吸取过去的教训，就能学到很多知识，并且防止未来犯错。也许，只要我们尽力学习童话故事，就能更容易找到我们的幸福生活。”

在艾利克斯看来，彼得斯太太上的每一堂课都应得到雷鸣般的掌声。可惜，每节课的结尾都是同学们长舒一口气，感谢这堂课终于结束了。“我们来看看你们对童话故事的掌握情况，”老师一边微笑着说，一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在《侏儒怪》[2]的故事里，姑娘的父亲告诉国王，他女儿能把麦秆纺成什么？有人知道吗？”

彼得斯太太的目光扫视着整个教室，就像一条巨大的鲸在寻找受伤的小鱼。只有一个学生举起了手。

“嗯，贝利小姐。”彼得斯太太问道。

“他自称她能把麦秆纺成金子。”艾利克斯说。

“很好，贝利小姐。”彼得斯太太说。如果要说她最喜欢哪个学生—— 她并不承认这是一种偏爱，那个学生就是艾利克斯。

艾利克斯总是渴望取悦老师。她是一个标准的书呆子。无论什么时候—— 上学之前，上学期间，放学之后，或睡觉之前—— 她时时刻刻都在看书。她对知识有着深深的渴望，正因为如此，她通常是第一个回答彼得斯太太问题的学生。

她抓住每一个机会尽量给同学们留下深刻印象，写读书报告和完成老师分配的课堂演讲时更是格外卖力。不过，她这么做往往让其他同学不快，他们经常因此取笑她。

她经常听见其他女同学背着她一起嘲笑她。她经常在午饭时间独自一个人坐在树下，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埋头阅读。虽然她绝不会告诉别人，可是她一个人孤单极了，有时候还挺受伤的。

“那么，谁能告诉我姑娘和侏儒怪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艾利克斯等了一会儿，才举起手。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彻头彻尾的老师宠儿。

“嗯，贝利小姐。”

“作为将麦秆纺成金子的交换，姑娘答应侏儒怪，等她当上王后时会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交给侏儒怪。”艾利克斯说。

“这个交易的代价可有点大。”艾利克斯身后的一个男生说道。

“可一个又矮又怪的老头要一个婴儿干什么呢？”男生旁边的一个女生问道。

“很明显，他用侏儒怪这个名字是领养不了小孩的。”另一个学生补充道。

艾利克斯转身看着一无所知的同学们。

“你们都没有抓住这个故事的重点，”艾利克斯说，“姑娘处于危难之中，侏儒怪利用了她。这个故事说的是不良谈判的代价—— 为了眼前利益，我们愿意放弃未来的什么东西。你们懂吗？”

如果彼得斯太太的表情不是万年不变的话，她现在的表情一定是很骄傲。“说得很好，贝利小姐，”她说，“我得说，在我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很少遇到一个知识如此渊博的学生⋯⋯”

一声响亮的鼾声突然从教室后面传来。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嘴角流着口水，他睡得相当熟。

他是艾利克斯的双胞胎哥哥，可在这样的时候，她宁愿自己没有这个哥哥。

彼得斯太太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男生身上，就像一枚回形针遇见了一块磁铁。

“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叫道。

他继续打鼾。

“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又叫道，弯腰向他的座位走去。

他又发出了一声巨响的鼾声，一些同学甚至不敢相信这么响的鼾声是他发出的。

接着，就像有人在他座位下面点了支烟花，康纳·贝利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把自己的课桌撞翻。

“我在哪儿？怎么了？”康纳一阵惊慌。他的眼睛环顾教室，脑袋在试图回忆自己身处何方。

和妹妹一样，他也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一头金色中略带红色的头发。他的圆脸上长满了雀斑，此时此刻，他的脸歪向一边，活像一只刚睡醒的巴赛特狗[3]。

艾利克斯的哥哥让她丢尽了脸。两人除了相貌相似和出生日期一样，在其他方面截然不同。康纳也许交了不少朋友，但和妹妹不同的是，他在学校也惹了不少麻烦—— 主要是无法保持清醒导致的麻烦。

“很高兴你醒过来了，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严厉地说道，“睡得还好吗？”

康纳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对不起，彼得斯太太，”他尽量让他的道歉显得真诚，“有时候您讲课时间一长，我就会打盹。我不想冒犯您，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一星期至少两次在我的课上睡着。”彼得斯太太提醒他。

“哦，您一直讲一直讲⋯⋯”话刚说出口，康纳就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可已经来不及了。一些同学不得不用牙齿咬住手臂，才能憋住不笑出声。

“我建议你还是在我的课堂上清醒些吧，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语带威胁地说。康纳从未见过一个人这么用力地眯起眼睛，还能做到不把眼睛闭上。“除非你的童话故事知识丰富到能自己教这堂课。”她又补充了一句。

“也许我可以呢，”康纳再一次脱口而出，“我是说，我知道不少童话，仅此而已。”

“哦，真的吗？”彼得斯太太一向不畏挑战，每个学生最可怕的噩梦就是变成她的对手，“那好，贝利先生，如果你真这么在行的话，那么回答我这个问题。”

康纳倒吸了一口气。

“在《睡美人》的原版故事里，公主在被真爱的初吻叫醒之前，一共睡了多少年？”彼得斯太太盯着他的脸问道。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康纳身上，也都在等着看他脸上露出回答不出来的神情。不过还好，康纳知道答案。

“一百年，”康纳答道，“睡美人睡了一百年。这就是为什么城堡的地上会爬满葡萄藤和其他东西，因为诅咒影响了王国的每个人，没有人打理城堡。”

彼得斯太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她低头朝他皱了皱眉，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答对她的问题，这无疑是她没料到的。

“尽量保持清醒，贝利先生。算你走运，我今天上午用掉了最后一次课后留堂权，不过我总可以申请到更多次留堂权。”彼得斯太太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教室前面继续上课。

康纳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渐渐没那么红了。他和妹妹目光相交—— 就连妹妹也吃惊他竟然回答对了，艾利克斯没想到康纳会记得童话故事。

“现在，同学们，拿出你们的文学书，翻到第170页，默读《小红帽》这篇课文。”彼得斯太太要求道。

大家听从指示开始默读。康纳在课桌前舒舒服服地坐好，也开始阅读。这篇故事、这些插画和故事里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

在艾利克斯和康纳很小的时候，他们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就是去看望奶奶。奶奶住在山林中央地带的一座小房子里—— 如果这世上还有小木屋的话，或许用小木屋来形容更贴切。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要开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不过兄妹俩从不觉得旅途辛苦。每当汽车迎着风沿路往上行驶，穿过连绵不绝的树林，他们的期待之情就变得越来越强烈。当汽车驶过一座黄色的桥时，两人就会忍不住兴奋地大喊：“快到了！快到了！”

到达之后，奶奶会在门口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然后是紧紧的拥抱，紧得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快看看你们俩！你们比我上次见到时又长高了不少！”奶奶总是这么说，哪怕他们根本没长高，随后奶奶把他们俩领进屋，端出刚出炉的点心招待他们。

他们的爸爸自小在森林里长大，每天用几个小时向孩子们讲述他小时候的冒险故事：他爬过的那些树，游过的那些溪流，还有他差点没躲开的凶猛野兽。爸爸的故事大多很夸张，不过两个孩子喜欢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远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等你们再长大点，总有一天，我要带你们去看我小时候常玩的那些秘密地点。”爸爸总这么逗他们。他个子高高的，目光和蔼，一笑起来眼角就堆起皱纹，但他还是经常笑，特别是在逗两个孩子的时候。

到了晚上，妈妈会帮奶奶做晚饭。吃过饭，洗过碗之后，全家人就围坐在壁炉旁。奶奶会打开她那本大大的故事书，她和爸爸轮流给两个孩子读童话故事，直到他们俩睡着。有时候一读就是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奶奶和爸爸读故事的时候格外注重细节，充满热情，两个孩子百听不厌。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最美好的回忆。

遗憾的是，兄妹俩很久都没有去奶奶的小屋了⋯⋯

“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大声喊道。康纳又打瞌睡了。

“对不起，彼得斯太太！”他也大声回应道，并迅速坐直了身体，笔直得就像一个放哨的卫兵。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康纳恐怕早就被彼得斯太太的目光杀死了。

“留家庭作业，”彼得斯太太说，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你们挑选自己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并写一篇文章，明天交，文章主题是这个故事留给我们的教训。”

彼得斯太太走到讲桌旁边。离下课还有一小会儿时间，同学们开始思考怎么完成这项家庭作业。

“贝利先生，”彼得斯太太把康纳叫到讲台前面，“过来聊两句。”

康纳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向彼得斯太太的讲桌。在他经过其他同学课桌的时候，大家都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仿佛他正在走向一个刽子手。

“有事吗，彼得斯太太？”康纳问道。

“康纳，我已经尽量照顾你的家庭状况了。”彼得斯太太一边说，一边从眼镜框上方打量他。

家庭状况。过去一年，这四个字康纳听过无数次了。

“不过，”彼得斯太太接着说，“在我的课堂上，某些行为是我不能容忍的。你经常在课堂上睡着，你不认真听讲，更不用说你的测试和考试成绩都很差。而你妹妹似乎表现得很好。也许你应该向她学习一下。”

每次有人提起这种比较，都像往他的肚子上踢了一脚。的确，康纳不如他的妹妹优秀，总有人因为这个而惩罚他。

“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我就只好找你妈妈谈谈了，明白吗？”彼得斯太太警告道。

“是的，先生—— 我是说太太！我是说太太！对不起。”他今天真是太不顺了。

“那好，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座位了。”

康纳慢慢走回座位，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最让人难过的是，他讨厌这种失败的感觉。

艾利克斯一直关注着哥哥和老师之间的对话。虽然哥哥使她丢脸，可她还是忍不住同情他，这是兄妹天性使然。

艾利克斯浏览着文学书上的故事，思考着选哪个故事来写。这些故事没有奶奶的书上的那么精彩和令人兴奋，不过看着这些她从小读到大的童话人物，她觉得轻松自在，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没有过的感觉。

要是童话都是真的，她心想，那么就可以有人挥动魔棒，让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1]《金凤花姑娘和三只熊》是美国传统童话故事，金凤花姑娘闯入三只熊的家，弄坏了它们的东西，三只熊回来后非常生气，金凤花姑娘从此再也不敢擅自进入别人家。

[2]《侏儒怪》，又名《名字古怪的小矮人》，是《格林童话》里的一则故事。

[3]巴赛特狗，一种小型狩猎犬。松弛的皮肤、耷拉的眼皮常给人一种没精打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