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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LL 班:多元文化的入口

就像电视连续剧,随着剧情发展,剧中人物的困境得到解决,观众都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新一轮波折又来了。

才上了几天课,儿子回家说,班里有黑人学生向他挑衅,我问他怎么个挑衅法,他说,他一进教室他们就对着他起哄,他一说话,他们就大笑还鼓掌,听起来像在嘲笑他,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告诉他,你是新来的学生,男生们总是容易欺负新生,反正你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忍一忍就会过去的。儿子说,他们盯上我了,以后几年会一直闹我。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呢?他说,有个叫叶安的台湾同学告诉他的,他是senior(毕业班),他了解学校的事情。

我安慰他说,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每节课都要换教室换同学吗?他们只是一节课的同学,再怎么挑衅,也不过是一节课的时间,再说,这学期也快过去了。但儿子纠正我说,这是他ELL 班的同学,ELL 班不是这个学期结束就结束了,下个学期还要上,可能要上两年,目前,他每天要上两三节ELL 课。怎么办?儿子在问我。

这下我着急了,儿子是狮子座,虽然一时会因受到威胁而紧张,但真的被惹火,跟他们打架怎么办?美国高中禁止打架,一旦发生这种状况,打架的学生可能会被开除。

我向一位在纽约市公立高中做老师的朋友请教。

这位朋友所任职的高中,按照他的说法,是全纽约最烂的高中,学生大部分来自贫困的黑人和南美人家庭。这位平时就很冷幽默的朋友曾经形容,每天进校就像进机场需接受安检,怕学生带枪支或毒品,课间休息结束上课铃声响像机场告别,假如一对恋人在不同班级,男生把女生送进她的教室,还要奔回来吻别几次。

形容的情景生动传神,我们都哈哈大笑,他可是无比苦恼,这些高中生无法安静坐着听课,竟在教室后面练起倒立,互相扔球追逐找各种乐子,把课堂弄成他们的游戏场所。这位曾在上海某高校教授英语写作的老师,对这群没有兴趣读书的学生束手无策,他唯一可做的是,管住他们,让他们不离开教室不在走廊欢腾就万事大吉。

这所高中,甚至有十五六岁的未成年女生抱着婴儿来上学,学校还给已为人母的女高中生设立了哺乳室,上课到一半,她们说要去哺乳室给婴儿喂奶……你说,遇到这样的学生,怎不让我朋友唉声叹气?

当我把儿子遇到的状况向他形容,要他告诉我如何对付这些黑人男生时,这位已经离开教师岗位的朋友,此时想到他的学生不再愤世嫉俗,现在的他认为,这些黑人孩子其实并不难相处,可以用“糖衣炮弹”征服,建议O 奔带些零食去和他们“搞外交”。

我立刻去买来各种小包装巧克力和薯片,但儿子坚决不肯带去学校。我还建议说,假如他们说些你不懂的话,你也可以用中文回答他们,你一说中文,他们会好奇,跟你学都说不定。儿子却觉得我在异想天开。他对我抱怨说,你怎么那么搞笑?这种事只有你和老爸想得出来(虽然他老爸不在现场)!并因此大发牢骚说,你们两个人总是很莫名其妙,你们总是搞不清楚,以为我还在幼儿园吗?

几年后,美国流行一出情景喜剧Modern Family(《摩登家庭》),儿子指着里面那一对力图做好父母,有时还要讨好儿女,却又总是事与愿违的男女主角说,你们跟他们很像的,总是做出很搞笑的事,你们教不好自己的小孩。

至少,在儿子眼里,我和丈夫是一对没有什么威信的家长。

有些事回过头来看是很可笑,但当时却没了幽默感,就像我那位纽约朋友,每每讲述他那所高中发生的奇闻逸事,我都会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却没有任何笑意,当身历其境时他只有压力和崩溃。

不知何时,黑人男生挑衅的话题不知不觉消失了。

从O 奔的嘴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勒晓尔的同学,按照他形容,勒晓尔是全校最红的男生,走在高中走廊,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女生,虽然他才来学校一年不到。

“他是哪里人?”

“他从波多黎各来。”

“噢……他皮肤颜色,黑吗?”

“黑,没有苏丹来的同学黑,不过还是蛮黑的。”

“哟,那很少见。”我有点难以置信,在这个白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中,黑肤色的男生会受欢迎?我不由地脱口而问:

“波多黎各来的男生为什么会在你们学校受欢迎?”

“他篮球打得好嘛!已经进了校篮球队!”

这就明白了。美国高中,最popular(受欢迎,有人气)的男生,总是球队里打球最好的那一位,这时候肤色变得不重要了,事实上,体育明星不都是黑人吗?

“勒晓尔真的很好玩,”晚熟的儿子还是那么孩子气,讲到这个叫勒晓尔的同学就咧开嘴笑得欢乐,“他总是坐不定,上课坐一下下,就要起来,扭来扭去的。”

“扭来扭去?”

“扭来扭去跳舞,他手脚停不下来的,他不会站着不动,他站起来就要扭,还顺手拿走女同学桌上的书,不是真的拿走,逗逗她。”

那情景在脑中演绎,我咧嘴笑,又忍住了,作为家长,这不是正确的反应。

“有时把前面女同学的长头发绑在椅子背上,女同学就尖叫骂他。”

“老师不说他吗?”

“老师当然要骂他,命令他坐下。可是他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了,他就是坐不住。”

说着,儿子便学他扭来扭去,学他坐立不宁的样子,我没有忍住笑,想起有一次在纽约坐地铁,车厢人不少,有个南美少年戴着耳机听音乐,突然起身,边上的人以为他要下车,便让出空间,可他摇摆身体手拉扶手的栏杆转了一圈又坐回位子,想必是被音乐打动而没有控制住身体,而周围的人对此却熟视无睹,更凸显这一情景的可笑。

“最近勒晓尔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经常打听勒晓尔,可爱搞笑的勒晓尔成了我和儿子之间的愉快话题。

情人节那天,儿子回来讲述:

“勒晓尔带了花去学校,看见老师就把花举到她面前说要献给她,老师好开心,直喊谢谢,伸手要接过花,他又缩回手不肯给,说是跟老师开个玩笑,说这花要留到放学后约会时给他女朋友的。”

我也忍不住笑:“老师会不高兴吗?”

O 奔便唱起来:“Too late to apologize(现在道歉已经太晚)……”这是勒晓尔经常挂在嘴边的歌,O 奔也不由自主经常哼唱,他唱多了,连我都会哼了。

有一天,已经过了几个月,我突然如梦初醒般问儿子:

“刚进学校那几天,对着你起哄的那几个黑人男生,带头的是不是勒晓尔?”

儿子一愣,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然后也是如梦初醒般答道,

“噢,你是说,那时候……”“那时候”并不遥远,但以儿子的神情和口吻仿佛已经过去一百年,“没错,是他,是勒晓尔,他没有恶意的,他赞我高,赞我鞋子酷。他喜欢和新来的人开玩笑,有他在,上课很热闹,他总是开开心心的,跳跳舞唱唱歌逗逗女生,老师讲他,他就安静下来,等会儿又站起来想跳舞了,我们就一直笑,我太喜欢勒晓尔了!”

可是第二学年开学时,勒晓尔没有出现,他回国了,ELL 班经常会有个把来一两个学期又离开的外国学生。

我和儿子一样失落,这个生龙活虎的少年,能量过剩的波多黎各男孩,曾为我们带来许多笑声,我多喜欢他呀,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一天,ELL 班的老师阿力克斯写邮件向我告状说,O 奔在课堂上对一位墨西哥来的女生喊shut up(闭嘴),她要我说服O 奔向那位女生道歉。

我问儿子缘由。原来,那几天正逢世界杯赛,课堂上聊起足球话题,说到中国足球,那女生便对 O 奔说了一句,Chinese loser( loser 直译失败的人,常用来形容不得志不如意、外表潦倒的人),于是O 奔让她闭嘴,结果O 奔这一声“shut up”喊得太响,被老师听见了。

这实在不算什么事,同学之间骂过来又骂回去,他们之间已经平衡,但因为老师郑重其事写信告状,对于学生在课堂上不礼貌的行为,老师看得很严肃,我也必须配合。

我心里认为O 奔的反应没有错,loser 的确刺耳,但我不鼓励他以牙还牙,这堂课的学生来自不同国家,这类口角难以避免,我不希望他对其他种族的同学处于戒备的情绪中,便故意轻描淡写帮那女生做了些解释,说她是谈足球而没有其他意思,但我告诉O 奔,在这件事上,他至少应该让老师知道为何对女生喊shut up。他却不愿意和老师对话。

我给阿力克斯回信告知我所了解的状况,我语气客观,没有直接表示我的态度。老师立刻回信说,她要去做调查,假如这位墨西哥女生真说过这句话,她应该向O 奔道歉。

好几天后,我为其他事去学校找counselor,阿力克斯匆匆路过办公室瞥见我,马上又返身进来告诉我说,这件事她已调查过了,O 奔没错,是女生的错。我当时一愣,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因为事情过去好几天,我几乎已把这事扔在脑后。

这件事令我对阿力克斯陡生好感,假如说之前我认为她有点小题大做。在这所高中,阿力克斯是少数几个对国际学生特别热心的白人老师。她三十五六岁年纪,黑眼睛黑头发,仍带几分学生气,她告诉她的学生,她订婚了,未婚夫在阿拉斯加,不久,她将去阿拉斯加结婚并在那里定居。

阿拉斯加?我有点吃惊,那是个大半年都处于黑夜和寒冷中的地方。心里有点不舍她离开。她很开心呢!儿子居然这般评价,不理解她为何去阿拉斯加也这么兴奋。我好气又好笑,我告诉儿子,她开心是因为她要结婚了,要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了。

老师在课堂和学生聊她的个人生活,感觉上他们是关系平等的朋友,这一点很打动我。不仅仅是阿力克斯的课堂,美国老师好像都愿意和学生平等聊天。比如,开学不久的一天,在停车场,儿子指着远处一位穿淡紫红色叭裤的中年女子告诉我,这是他新学期的代数课老师,她离婚了。

“噢,老师才来就已经知道她离婚了?”

“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现在她还没有男朋友。”

儿子以陈述事实的语气道,不评说也不带任何情绪,毕竟是男孩,对老师的个人生活没有八卦的兴趣,我呵呵直笑,以后我将不断从儿子那里获知每学期不同课堂老师们的家事。

我喜欢听这些故事,我通过这些故事接近了儿子的老师们,感受着学生和老师之间的近距离。

去学校开家长会遇到阿力克斯,她请我去她办公室坐一会儿,她问我O奔是否有讲话口吃的问题,我不知道stutter( 口吃,结巴) 的意思,她便把这个词打在电脑上,我立刻查字典才明白。我告诉她,儿子从没有口吃的问题,想来是英语不流利却又想学英语族的语速讲话引起的。我们一起讨论如何帮助他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问题,这是我第一次与阿力克斯坐在一起谈论O 奔,我能感知她对这些少数民族学生,怀有一颗充满暖意的心。

我问阿力克斯,是否应让他参加音乐课的合唱队,唱唱歌对练英语也许有好处?我内心并没有认为语言这件事是大问题,我其实更希望孩子参加团队性质的活动,有机会交朋友。阿力克斯欣然赞成,并陪我去counselor 那里,请她给O 奔安排音乐课。

就在那天的家长会,化学老师抱怨O 奔不能完成她布置的作业也不参加实验室的小组实验,虽然他的化学测验成绩优良,但她仍然要求把O 奔调离她的班,这样的话,他只能去低一级的化学课。我之前已从O 奔那里得知,这位老师讲话他听不太懂,再说,他是插班进去,对于自己从属哪个实验小组完全没有头绪。这天,我也是第一次与化学老师交流,她说话语速很快,我几次要求她说得慢一些,她都慢不下来,我小心收藏的锋芒又出来了,我告诉她:

“我认为你不体谅外国学生有语言问题,他可能没有听懂你的要求,你看,此刻我作为家长要求你说话慢一点,你都不愿意!”

她有点无辜地看着我,说她没太听懂我的话。我无奈地摇头,她是中西部美国人,是某个农场主女儿也说不定,几乎不跟外国人往来,所以遇到不够纯正的英语她就听不懂了。我放弃说服她让儿子留在她班上,这对他俩都是折磨。

我和阿力克斯聊到与化学老师难沟通,她立刻起身要去找化学老师谈,说她不能同意因为语言交流产生的问题,而把学生推到程度更低的班。

可是阿力克斯与化学老师沟通失败,她脸色发红回到办公室,告诉我counselor 也曾试图说服化学老师,也没有成功,显然这位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来自本地的化学老师是固执的。我安慰阿力克斯,儿子看起来不会朝化学专业发展,读程度低的化学班也一样能拿学分。

阿力克斯离开了这所高中,正如她之前就发布过的结婚消息,她嫁去了阿拉斯加。

只有当阿力克斯离开学校以后,O 奔才会意识到,这位老师是他在陌生的异国高中的重要依靠,不会再有老师像她这么关注外国学生的一言一行,几乎是吹毛求疵地规范他们的行为举止。

好些年过去了,有一天和儿子聊起鲍勃·迪伦,那时他认为自己早过了喜欢迪伦的岁月,或者说,迪伦out 了。

“不过,有个人和你一样,喜欢鲍勃·迪伦,整天鲍勃·迪伦。”

儿子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同情的事,我当然会问此人是谁,

他说,是阿力克斯!我一愣,因为我们认识不止一个阿力克斯,他说:

“当然是我们ELL 班的老师阿力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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