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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从东岸回到中西部

儿子去美国读高中,选择哪一座城市让我纠结了一阵。

最终选择落户爱城(Iowa City),因为这是一座大学城。我曾参加这所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之后又做了半年的驻校作家,有不少朋友和熟人,更重要的理由是,这里地处美国中西部,房价很低。未来几年,假如要保持自己的自由职业状态,不被生存压力所累,我不假思索放弃我最爱也是最昂贵的大都市纽约。

好友曾力劝我搬去康奈尔大学城伊萨卡(Ithaca),她的丈夫在康奈尔大学任教,她本人的教职在纽约大学。伊萨卡和纽约相距四个半小时车程,仗义的女友表示,假如我搬去那里,她便接受康奈尔大学向她发出的邀请,放弃纽约住到伊萨卡。我因此非常心动。

那年六月,我特地去了一趟伊萨卡,在好友夫妇购置不久的house 住了一礼拜,看房子看学校,也是去感受小城的氛围。

伊萨卡在纽约州北部,这里有森林河流瀑布,风景如画,有着美国东海岸的开放气氛,更是伴着一所常春藤大学。人们提起伊萨卡都会用liberal(自由开放)这个词,一场露天音乐会也让我见识了东岸名校城的活力。

美国小镇常在夏季开始之际举办这类露天音乐会,听众是当地居民,他们举家出动,带上折叠椅,有纳凉的悠闲。这种家庭,多是父母带着孩子,也有退休老人,音乐起来时年轻人都簇拥到演出台前跟着音乐扭动摇摆,这是后来我在爱城看到的景象。在伊萨卡,你会觉得这音乐会的纳凉性质被摇滚替代,即使是上了年纪的居民也不会安静坐着,他们全部站起来跟着音乐呐喊摇摆,比起年轻人的狂热劲我更容易被年长美国人的激情打动,那不是荷尔蒙而是一种精神气质展现,这些老居民们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叛逆文化的洗礼,不,他们就是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嬉皮士。他们让我想起年轻时曾经追寻的美国文化中最具感染力的自由和反叛精神。

好友已为我填了入学表格,我和她一起去参观城里唯一一所公立高中。六月,纽约公立高中已经放假,好在行政人员不放假。接待我们的是入学办公室的老师,一位热情的中年白人女士,她带我们参观学校的各科教室和图书馆,其中有一间挂着心理辅导室牌子。她特别指出,学校有专门为外国学生做心理辅导的老师。这让我想起几年前,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随我们去纽约住了半年,在纽约的公立小学读了一学期,尽管是暂读,但学校仍然安排了心理辅导老师,就孩子游戏时不够有合作精神,而与我有过交谈。我对那次谈话印象深刻,受益匪浅,因此对伊萨卡这所高中立刻有了认同。

十月初我要在上海主持一个独立艺术节,因此我和孩子可能要到十月中才能到美国,老师回答说,孩子任何时候都可以入学。从头至尾,入学办公室老师的态度一直很积极很鼓励,这让我心里踏实。

对于“孩子可以在任何时候入学”这件事,我并没有太担心,我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感觉,因为当年儿子进纽约小学就是在学期中间,凭着一张证明家庭住址的煤气账单和国内打预防针的记录卡就入校了。当年没有经验,预防针记录卡没有带,因此面临的选择是,把适龄儿童需要打的预防针统统打一遍再进学校,或者从上海弄来预防针记录卡。为了这张卡,儿子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直等卡从上海寄来,然后又补打了一针预防针才进学校。

这座小城的down town(市中心)布局跟爱城很像,事实上,这类大学城彼此相似,中间是广场,餐馆、咖啡馆、酒吧、书店、快餐店、银行、邮局、时装店、礼品店等各种商铺围绕广场向四周小街延伸,形成小小的商业中心。消费者多是年轻学生,而一般家庭购物会开车去坐落在郊区的mal(l 购物中心)或大超市。

我们在充满大学气氛的市中心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找回一点在纽约梦幻度日的感觉。我心里希望在down town 附近找房子,这样我可以去咖啡馆写东西,只有在美国小城有孵咖啡馆需求,小城除了down town 难见到人,孵咖啡馆是孵人气。

来到好友给我找的租房社区,社区中心是露天游泳池,房子围绕游泳池而盖,这些房子用的材料很单薄,看起来像厚的硬板纸,外墙统一漆成灰色,但中心区域的游泳池使这片社区有了情调,天空和泳池的蓝互相辉映,将四周房子都晕染得蓝莹莹的,一些年轻人躺在泳池四周晒太阳,也有人在池边的躺椅看书或冥想,我怎么觉得像来到度假村?

这四方形楼群,人们进进出出,这楼和那楼的人互相照面相距太近,我看到的面孔都很年轻,无疑,房客都是大学在校学生,很像校外的准宿舍,每间房面积不小,一套两室没有厅的房带厨房和浴室,价格比爱城两室一厅高出三分之一,是的,看起来挺吸引人,是吸引年轻人,在这空旷的高纬度小城,这片楼群有股强烈的派对气氛。但显然,这里不太像我要住下来过日常生活的地方。

我和朋友一家在伊萨卡周围逛了几圈,瀑布、树林、山间的草坪,到处是美景,到处是,只有风景没有人,这里似乎比爱城还要没有人气,其实是暑假的缘故。我得承认,到了美国,我最怕看不到人。虽然在上海,人多得让我晕眩。不仅上海,中国任何风景地,都有个“人多”的问题,人把景盖住了,现在,到了一个只有景没有人的地方,我却想逃开。

我最终放弃伊萨卡,也许时间仓促,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也许这座小城没有我的人脉,还因为我了解到该城的生活指数高于中西部小城。

我预感以后自己会为放弃伊萨卡而后悔,可当时,好像有一百条理由在说服自己放弃,其中还有一条可以说出来的理由,爱城这所大学的写作系全美最著名,当代美国重要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雷蒙德·卡佛都是从这所大学的写作系出来的。爱城的国际写作计划持续了五十年,每年秋天是作家季,三十多个国家的作家来此笔会,也是爱城的社交季节。

但我心里又很明白,写作是很个人的,跟你周围是否有作家并无多大关系,我选择爱城,根本原因还是经济上的考虑,能否支付账单才是我首先要面对的现实。

七月,我已回到上海,开始联系租房和入学。

爱城有两所公立高中,一所在东区,一所在西区,人们都说西区中学的教学质量更高一些。

公立学校是根据住房地址来接收学生的,想进西区高中,就应该租住西区的公寓房。西区是后开发区,新造了不少房子,租房并不难。

朋友介绍的公寓房,离西区高中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离down town 也就十来分钟车程。我通过她与这家租房公司联络上,并进入他们的网站,看到我将要租住的房子,那是一组两层半高(一楼的半层在地下)红砖外墙的小公寓楼群,远远看过去,像一栋栋小洋楼。楼房前后是草坪,树木环绕,停车场宽敞,马路对面是一片开阔地,连接着高尔夫球场。

对日常生活而言,公寓附近步行十分钟有个小商业区很重要,超市、洗衣店、咖啡室、美发沙龙、药店、邮局、日式料理、三明治店一应俱全。交通更不能忽视。这组公寓楼群在两条马路的角上,横街通向down town,竖街通向大学,从公寓的停车场无论是走到横街还是竖街,都有一个车站,每个车站至少各有一部不同线路的城市巴士经过,间隔时间是一小时。

其实,当时我对这个小商业区并没有特别注意,也许我以为这些都不成问题,我生在上海,认为出门就该有商店有交通,我没有在美国小镇过日常生活的经验,之前是受邀来这里,住在down town 的hotel,是客人。

等我住到这里才发现,公寓的租赁对象主要是从外州到此地来读研究生或博士生的美国学生,也有全职工作的新移民,因此他们都有自驾车。

还算幸运,至少有走路能走到的超市,儿子也可以步行到学校上课。不过,冬天有暴风雪时,巴士很难准时到站,你也无法走路去超市,不过这暴风雪不会持续太久,因此比较受寒冬影响的应是每天步行去学校的儿子。冬天很漫长,低温天温度可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雪从十一月开始下,到来年三月还有积雪,寒假却只有一个月。

当你在做某些改变时,总是更愿意看到积极的一面,况且,我人在上海,又是夏天,我对美国中西部小城冬天的日常生活缺乏想象力,或者说,我没有心理准备。事实上,问题远远不是如何度过美国中西部的冬天,而是你如何在异国他乡开始另一种人生。

当然,我并不认为我会长久住在美国,我是作家,用中文写作,无论我对自己国家,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有多么不满,也只能接受了。我和许多家长一样,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有更健康更符合我们理想的人生,我不过是暂时放下上海的生活,陪儿子适应最初两年的美国高中生活。

那年七月,住在上海的我能注意到的,仅仅是住房离学校不远,房子的结构和价格都能接受。

这群公寓楼内都是一式一样的两室一厅,一层四户,三层共十二户,一楼是半地下室,有洗衣房。这两室一厅最大的好处是,除了厅,两间卧室、厨房和卫生间都有壁橱,主卧室的是walking closet(人可以进入的橱柜),也就是储藏间,而价格几乎等同于在上海市区租借一套一室一厅公寓的价格,当然,这是七年前的价位,以后每年的月租略涨。

我让朋友帮我看房,并委托她预订了一套三楼的房间,在这之前我已经给租房公司填了一系列表格,主要是向他们提供租房者的个人信息包括职业收入和信用,以便他们决定是否向你开放租约。

住房落实后,我与西区高中负责入学的玛丽电子邮件联系儿子入学一事,玛丽回答说,西区高中名额已满,只能去东区高中,但她提醒我先要与学区办公室联系。我与学区办公室联系后获知,儿子还是被安排到了西区中学,作为外国学生,他需要上ELL 班(为英语是第二语言的学生办的英语补习课),但东区中学没有ELL 班。学区办公室要求孩子入学前先去学区办考英语,以便安排适合他程度的ELL 班级,在确认我们到达美国的日子后,便把一份包含时间地点的考试通知用电子邮件发给了我。

我才松了一口气,租房公司有个叫潘尼的工作人员给我发来租房条约。我需要提前付一个月的房租作为定金,并支付九月的房租,我告诉潘尼我十月中旬才到达美国,我不愿意付九月的房租,十月房租也希望只付一半。但潘尼回答我说,如果我不付九月房租,房子将不为我保留。我告诉潘尼,这样的话,我宁肯到了那里先住旅馆再来找房,那里有的是租房公司,我要求她把我的邮件转给她的老板。

于是一位叫姬徳的人和我联系,她不仅同意我不付九月的房租,甚至免去我十月的房租,她说,希望我成为他们公司愉快的新房客。

后来这位姬德几乎成了我的朋友,她是一位金发美女,年轻的单身母亲。第一年冬天我没有车,雪天步行去公司付房租不方便,姬徳便开车来拿支票,她总是兴高采烈妆容精致地出现在我的寓所,我为她准备了咖啡和蛋糕,我们彼此好奇,总是一聊便聊开来。姬德觉得她不会一直待在没有什么机会的中西部,她从未去过纽约,心心念念想去纽约找机会,我向她渲染纽约的精彩,同时很怀疑假如去那里讨生活,还会有那些光环吗?

姬徳不时会和一些男士约会,他们很英俊但不那么负责,像姬德这样的美女往往和外貌般配的俊男早婚,他们在高中很popular(有人气,受欢迎),绝不辜负光彩夺目的青春年华,学业当然不会太上心,读个社区大学也很OK,毕业后才发现找工作不容易,婚后的经济和感情都变得不稳定。面对成年后才发现生活不易的美女姬德,我不由暗自感慨,我们中国人大都信奉“忧患生,安乐死”,不太敢活得这么无忧无虑,各种用功刻苦无非是要给自

己安排未来的安全人生。

我劝姬德找个职业稳定的专业人士过上优渥的日子,她说这类男士并不容易碰上,我们开着玩笑讨论应该去哪一类聚会才会碰到他们。有一天,她来告诉我,在一次书店的派对上她认识了一位医生,他们约会了。是的,正是在书店的派对上,她大笑着强调,聚会地点很重要不是吗?

春天时我离开美国出了一趟远门,东忙西忙,很久不和姬徳联络,有一天我去公司付房租问起她,才知道姬徳已经离开了公司。我心里有些挂念,我不知道她和医生的约会有无结果,也不知道她是否去了纽约。

姬徳离开后,我多和潘尼打交道,她是个普通实在、有拉丁血统的皮肤微黑的中年妇女,也许当初职位太低无法给客户任何许诺,面对面时,才会发现她很善良。有天晚上去超市,看到潘尼在收银,以为她离开了公司,一问才知超市收银是她的第二份工,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听起来是在房产公司上班,其实薪水微薄,不过,潘尼总是高高兴兴很满足,常看到她和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远远看到我,会举起胳膊响亮地喊着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并把我介绍给她的家人或朋友,几分骄傲地告诉他们:“她是个作家呢!”在我离开爱城前几个月,潘尼也消失了,我又失落了,她也是我在爱城这一块异国土地上,温暖的人际关系搭建的安全

网中的一条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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