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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车轮吟唱着战争

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高加索山脉上空,将玛丽娜[1](Marina)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悠远的钟声在午夜回荡。在这个星光明亮而又温暖的夏夜,哥萨克人奥博斯特·尤洛瓦(Oberst Yurlov)一家都已入睡,唯独家中的小女孩醒着。她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她下面近在咫尺的地方,是星星点点的深蓝色和白色的鸢尾花,稍远一些,艳红和嫩黄的郁金香摇曳生姿。玛丽娜暗自惊奇,月亮根本没有蓝色的光呀。一整晚,她的眼前都清楚地浮现着这些东西,像被梦境包裹着。丁香那醉人心脾的香气在房间内飘荡;两只花园里的夜莺正奏着二重唱。她讨厌这种诗情画意的浪漫,更确切地说她是不喜欢这种奇遇。她曾经在夜间逃跑,在隔壁哥萨克人的家中悄悄地走动,偷听古老的故事,或者和小伙伴们偷偷谋划恶作剧,待清晨的时候再偷偷溜回,以躲避惩罚。

这个夜晚她待在房间内。清晨,几缕阳光洒落,东方的天空变得灰亮,空气明显更加清冷。她对着海的那边呼喊;黑海离她只有十公里远,但这个小女孩却从没见过大海。厄拉叶斯克[2](Rajewskaja)的哥萨克人正忙着训练马匹、栽培农作物,很少关心大海的事情,因为这里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夏季炎热而短暂,冬季寒冷而漫长。不久,这个家庭搬离了这座由蓝黄色黏土和芦苇建成的老房子,来到了一个叫克拉斯诺达尔(Jekaterinodar)的城市,在黑暗和寒冷时期,那里可以提供更好的生活。玛丽娜瑟瑟发抖地爬回床上,裹在被子里,渐渐睡着了。这家人却在这时醒来了,他们等着收割。

傍晚,玛丽娜得到了父亲的许可,可以和他一起去田地。但条件是:她要和其他人一样早起,也和其他人一样工作。她明白不能脱离队伍。“如果你想早点回家,就和瓦西里(Wassili)一起。不要独自在乡下的公路上走。”这是妈妈在睡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瓦西里是个雇工,当父母忙碌的时候,他和保姆与玛丽娜更亲近。

母亲站在粉刷的白墙前,靠近柜子,嘴唇微微说了一句,玛丽娜没有听到。她以为说的是她的名字。这时瓦西里大声催促起来。或许母亲已经预感到她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了。玛丽娜却没有任何预感。如果她想赶上工人就必须快点,他们已经动身,快要到达村落边缘了。这些小伙子和姑娘,比她自己大不了几岁。他们手牵着手。年轻的姑娘打扮得像要去参加节日游行,头上戴着花环,扎着闪亮的发带。起初玛丽娜觉得羞愧,她匆匆忙忙地只穿了一件蓝色花纹的裙子,不是哥萨克人穿的节日服饰。但是她马上就意识到,她穿着这身就是未来最可爱的少妇—这是她脑海中想的最后一件事。她唯一崇拜的人是她的父亲,尤其是现在,他是队伍的带头人,穿着整洁的制服,黑色的切尔克斯服饰[3](Tscherkessen)和红色的毡帽。他那由珍贵的卡拉库尔绵羊毛制成的帽子在这炎热的正午时分也快要在他脑袋上待不住了。

玛丽娜·尤洛瓦的年龄和这个世纪一样。根据旧式的俄历,她于1914年7月刚满14岁。而在西欧这已经是8月了。西方人认为俄国人不开化且无可救药的守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一直使用过时的日历。他们还无条件地效忠沙皇,虔诚地尊奉耶稣为主,这都属于俄罗斯的哥萨克人在中世纪的生活。1914年7月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内政部长说,帝国并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因此他应该避免卷入战争,他不高兴地说:“他知道什么?他与上帝有直接的联系并从他那里看到愿景了吗?”

玛丽娜听说,哥萨克人从史前时代就开始建立沙皇的禁卫军,他们为此而骄傲。外人只有在能担负起高昂税收的情况下才被允许住在他们有军事村之称的小村庄。他们不能开商店,而且犹太人禁止进入商店;但另一方面,哥萨克人自称为“自由民”,没有农奴制度,1914年其识字率超过了诸如法兰克这样的“文明”国家。玛丽娜能流利地读写,不会在她这个年龄被强迫结婚—在世界其他地方这并非都是理所当然的。

当长长的队伍到达了平原地区,小姑娘想唱歌,却发现难以开口。“我最亲爱的人,哥萨克人,被拉上了战场”,一个人唱道。周围的人说在战争前夕的黎明前唱歌会带来坏运气。虽说如此,大多数人也唱道:

河中杨柳依依,它轻轻啜泣;

因为即将离去,我的心也难止哭泣。

这首歌就这样开始了。当长长的队伍到达了田野,歌声依然未绝于耳。奥博斯特·尤洛瓦有大约五百公顷土地,目光所及都种植了向日葵。可以提取葵花籽油,也可以用在冬天烧炉火取暖。太阳好不容易从地平线上升起,像一个红色的球,向日葵抬起头,却在这时被锋利的砍刀砍下。

早餐六点半开始:一桶桶的煮土豆,三桶酸鲱鱼还有一堆黑面包。玛丽娜的背已经变得僵硬,手上的水泡几乎就要裂开。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再站起来一直坚持到午餐时间的。其他的女孩只比她大几岁,她们对这种辛苦的工作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就在玛丽娜与痛苦斗争的时候,年龄大一些的女孩在餐后边唱边跳,轻巧地跳跃着圆圈舞,旁边的小伙子把这当成一场演出,津津有味地观赏着。在一阵掌声之后一个女孩突然停住了。教堂的钟声响了。所有的动作在此时神奇地一致,就像是她们舞蹈的一部分:急速地画十字。

“只有在火灾或其他严重的事情发生时才会鸣钟。”玛丽娜之后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钟声响起的时候既不是星期天也不是节假日—这似乎是在发出警告,预示灾难的来临。这是求救的信号。”节日时,东正教教堂的钟声如和弦般清脆明亮,现在的声音却是低沉的隆隆声,单调而重复。钟声不仅仅在玛丽娜的村庄[4](Staniza)发出,邻近的村庄也回响着。然后,在远处山坡上的骑兵,自上而下疾驰而来。这些哥萨克骑兵引领他们的马匹来到田野之中。他们只说了一个词:“战争!”

这些天,欧洲许多地方的教堂都宣布了战争。贝尔格莱德的塞尔维亚东正教,阿尔卑斯山的天主教朝圣礼拜堂,德国北部的新教教堂,马其顿前清真寺,这座寺庙在两年前巴尔干战争结束后其屋顶上的新月标记就被取了下来。钟声穿越喧嚣回荡着,其中有重达26吨的新西伯利亚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节日钟”,圣斯蒂芬大教堂由于其沉重的声音而被称为“Pummerin”[5]的铜钟,古老的科隆教堂上的“Pretiosa”[6],法国巴黎圣心堂的“萨瓦亚赫德”[7](Savoyarde)和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钟。俄罗斯、德国、奥地利、法国和英国的塞尔维亚人不安地听着它们的声响。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整个世界正在坍塌,它现存的一切将一去不复返。

她跑着追赶骑马的哥萨克人,小伙子们也从向日葵地里冲出来,女孩们远远地跟在后面。玛丽娜跌倒了,与队伍失去联系,在一人高耸立的葵花茎之间穿梭,她落在了后面,落入不安和恐惧之中。当她终于从田地里找到出路,来到村里的广场上,这里却已经不再是厄拉叶斯克[8](Rajewskaja),而是附近的村镇了。村庄的首领正在发表演讲,他被哥萨克人围着,这些人穿着蓝色和黑色的裤子,彩色的衬衫,后面是一群年轻人。“拿起武器!”他们喊道,“为了沙皇和祖国!”

哥萨克人的战争不需要任何理由。“再没有其他民族像我们一样勤俭持家、热爱和平了!”玛丽娜觉得。然而,我们哥萨克的男人和女人一样都坚信,这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都有我们的存在。他们的住宅区并不是根据平民的行政单位来划分的,而是与11个哥萨克军团相衬。虽然都不是职业军人,但大部分的男人过的都是一种军队生活。一旦年满18岁就开始服役,接受3年的训练,之后是12年的在职执勤,后面的几年可以在自己家附近度过;为了保持衔接,他们还要继续当5年的后备军人。

所有在1914年战争中陷入困境的平民中,哥萨克人是行动最快的。人们经常练习使用武器,随时做好准备。每一场新战争开始时,他们都提醒自己,他们很多年前征服西伯利亚[9]地区,并且自那时起就开始保卫神圣俄罗斯的边界。此时,玛丽娜站在村里的广场,突然想起妇女和少女们古老的习俗,跟随着战争中的男人,尽可能地与军队在一起。

首领的讲话刚刚结束,哥萨克人就牵着马,拿着军刀和步枪,排起了长长的行进队伍。他们的目标是火车站。父亲在哪儿?瓦西里在哪儿?玛丽娜都不知道。如果想要与他们见面,她必须加入这些骑兵,跟随他们去车站。许多妇女追随着哥萨克骑兵;她们抓住马镫,想要狠狠地将男人推开;她们呼吸着马蹄扬起的尘土,但并不放弃。这让玛丽娜想起自己在面对狼嚎时的叫喊。

他们要去的火车站是北高加索火车站的分站,存在的时间还不是很长。玛丽娜向冒着烟雾和火焰的火车头吐唾沫,她担心自己对此无法习惯。1905年,俄罗斯在最后一场战争输给了日本之后就开始建立铁路、野战电话、铁丝网和机关枪。而哥萨克军团那时并没有参与进来。骑着马,握着刀,他们感觉像之前一样自在。哥萨克人牵着马到装货物的车厢去,最后一次拥抱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动物也跟着进入类似的车厢。在骚乱中,奥博斯特尤洛瓦和瓦西里根本无处可寻。没有告别就离开了吗?响亮的号令盖过了喧闹声,向铁路站长发出启程的信号。

突然一个女人抱着两个婴儿站在火车头前,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正试着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她恳求道:“快制止这个怪物,它正带着我们男人离开我们走向死亡!他们不敢轧我们!”她把婴儿放在铁轨上,然后抓着跟在她后面的玛丽娜,她正站在火车头前,阀门喷出的热蒸汽差点将她烫伤。然后她听到火车站站长说:“快过来,你们!我还有一节车厢。你们可以和你们的男人一起去。”

在最后一刻玛丽娜赶上了最后一节车厢,这里面都是妇女和儿童,她找到了一个角落。就在火车咯吱作响行进的过程中,一首歌断断续续地从前面的车厢飘来。

嘿,女人!你的丈夫是哥萨克人,他必会为祖国为我们的父亲洒下热血。

玛丽娜觉得肩膀疼痛,膝盖也磕破了,手上还有田间劳作而造成的水泡。她身后是厄拉叶斯克和熟悉的山丘,向日葵田野和葡萄园。玛丽娜写道:“我将面对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想靠近战争。”因为战争的地方,也是父亲所在的地方。玛丽娜渐渐在角落里依偎着睡着了。

火车的车轮唱着歌,“战争”,它唱着,“战争!”  

[1] 玛丽娜·尤洛瓦,哥萨克女孩,纽约,1934年。(德文简写本:《哥萨克的玛丽娜》,柏林,1937年。)

[2] Rajewskaja(俄语:Рае́вская),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市的一个村镇。

[3] Tscherkessen切尔克斯人,高加索人的一支。

[4] Staniza(俄语:станица),特指哥萨克人居住点。

[5] 史蒂芬大教堂塔楼上的铜钟,重达20吨。1683年,维也纳人战胜了奥斯曼帝国的侵略,把缴获的枪炮铸成了这座铜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们把残片收集起来,重铸了这口大钟。如今,在新旧年交替的那一时刻,成千上万的维也纳人在史蒂芬教堂前的广场上聆听着钟声,相互庆贺新年。

[6] 重达10吨的“Pretiosa”是当时西方最大的钟,于1448年安装在德国科隆大教堂。

[7] 名为萨瓦亚赫德(Savoyarde)的大钟位于法国萨瓦地区圣心教堂内,是1885年时在安纳西(Annecy)城的能工巧匠铸造,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钟之一。这只重19吨的大钟由一只重850公斤的钟锤敲响后全巴黎城都可以听到它那悠扬的钟声。

[8] Rajewskaja(俄语:Рае́вская),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市的一个村镇。

[9] Sibirien,西伯利亚。在俄罗斯东部以及哈萨克斯塔北部,是历史上的流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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