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当与君相见
-
我想写寒玉,写她的碧山和猪栏酒吧,从碧山回来后就一直想写,但久久没有提笔,因为不知如何下笔,匆忙下笔总怕写薄了写浅了。
禅宗公案中有一段问答。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禅师说:“顺着脚来的。”又问:“要到哪里去?”禅师说:“风到哪里,我到哪里。”
我忽然想到寒玉,想到碧山,便是这样的答案了。
这个下午,在茉莉花和蔷薇花下看旧帖。翻到王献之《鸭头丸帖》: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我只觉得“当与君相见”这五个字是留给我和寒玉的,当下铺开宣纸,又拿了小楷,一字字开始写,那茉莉花、蔷薇花,还有午后的雨都恰恰好。
二〇一四年冬日,我去合肥工业大学做讲座,上海的陈彪老师是我故交,他看到我在合肥,给我留言:“小禅,你应该认识寒玉,看看她的猪栏酒吧。她在徽州。”
“猪栏”这名字好奇怪,但亦有不落俗套的动人。寒玉的名字也好,清清淡淡的。我加寒玉的微信,看了她的“猪栏”、碧山,当下只觉得是世外桃源,美得不可方物。又约了春天一定去徽州,去访碧山。
一诺千金。
好像整个冬天就是为了等待春天快来似的。两个人也来来回回地问候着,并不多,偶尔问一声。我在微信中看了寒玉的照片,正大仙容,似佛像一般。眼神温暖淡定。衣是粗布,中长发,中年女子的端丽与大气,是京剧中的大青衣,是杨凝式的《韭花帖》,隔着空间亦能闻到那朴素的香。
四月起程,自驾去徽州,只为去看寒玉。中途历经宣城、泾县、查济、绩溪、歙县,终于抵达黟县。寒玉就在黟县,她是最后一站。
第一日,她安排我和小金住“猪栏一吧”,“一吧”在西递。
西递我来过两次,那时还没有“猪栏”酒吧。小丽来接我们。小丽是她的店员,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干净朴素的长相,提了我们的箱子从卫生院后门穿过去,又弯弯绕绕才到了“一吧”。
正下着雨,徽州的老房子散发出暧昧而潮湿的气息,我熟悉的徽派味道卷土重来。并不陌生,甚至觉得是归去来兮。小金第一次来,兴奋得很。扑过来扑过去,“这里真好,那里真好”。
当然好!寒玉的审美淋漓尽致——朴素低调又极有情调。那本是落魄人家的一个旧宅,几百年了,后来养了猪,成了猪栏。多年前,寒玉花了九万元买下来,别人都笑话她,卖给当地人才两万元。那时寒玉在上海,那时她一个月换一个发型,那时她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像所有徽派老房子一样,略有阴暗、潮湿,挥之不去的强大气场,像一款老了的重磅真丝。中堂不大,四水归堂的天井。院子也不大——石墨盘、青花、山茶花、青砖、没有上漆的木椅子、藤蔓、雨天。寒玉给我们极温暖的安排,第一天住“猪栏一吧”,第二晚在“二吧”吃饭,住宿在“三吧”。我说自己订房间就可以,她说:“那怎么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猪栏”酒吧极红火,如果四五月来,要提前几个月订房间。
给我们安排的房间是里外间。外面有天井,里屋是双人床。纯棉的被罩,老粗布,格子,手工缝制。壁纸是细碎的粉花,淡淡的粉蓝,好看得迷死人。有垂幔在窗的前面,暧昧而温暖。
我坐在厅堂里发呆。舍不得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朵,那潮湿的性感就是我的前世,也是韩再芬的前世,所以她演《徽州女人》会那么好。她演出了孤独和疼痛。那天,我仿佛便是那个孤独的徽州女人。韩再芬是徽州人,她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场,她坐在徽州里,坐在黄梅戏里,就是那样孤芳自赏的绝响,美极了。
雨一直下,泡了一杯自带的小禅茶,坐在天井里听雨。微冷。披了暗红的披肩,有人在唱黄梅戏。婉转婀娜。寒玉真是绣心人,每件器物都恰到好处的朴素、低温。纸灯、旧茶缸、格子的老粗布、腌菜坛子里插着芝麻。
与小金去雨中拍照。后来她说:“徽州的照片恐难超越了。”恰如其分的四月。四月的轻欢、老房子的屋漏痕、孤独的黄昏……那个刹那也真是难忘。走在徽州古巷中,倒真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晚餐是小丽炒的菜。苋菜、青笋、鱼,还有鸡蛋汤。家常的徽州风味,地道从容。小丽在这儿七八年了,和另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的女子照看着“猪栏一吧”,倒像日本民宿,简单到像自家人了。我亦欣赏寒玉的识人,只两个中年女子,就像打理自家似的打理着“猪栏一吧”。
次日上午来来回回照相,与小金两个人喜悦到天翻地覆。拍照时常会夸对方倾国倾城,总是笑场。小丽说:“没见过比你们更爱笑的了,你知道你们俩多美吗?”我们说不知道,并举着手机准备录音。那个小院的上午就那样挥霍掉,依依不舍地告别小丽,奔向了寒玉。寒玉在碧山。
先到“二吧”。仿佛游园惊梦,比“一吧”大很多,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寒玉在“三吧”。开车转了几遭,连个牌子也没有。看到“碧山油厂”几个字,没想到“三吧”是油厂改造而成。
再往回转时,看到黄泥的墙,如法云古村一样的建筑,低调、朴素、别具一格。我确定它是“猪栏三吧”。没人敢用这种黄泥的颜色,低调得过分了,其实是一种欲拒还迎。
果然。
终于见到寒玉,去她的屋里喝一款老白茶,才惊觉彼此像见过多少回似的。近得不能再近,连寒暄都没有了——她穿了藏蓝色袍子,半旧,手上有几串菩提,眉宇间是菩萨一样的笑容,比照片还要从容。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怎么形容寒玉那一窗山水呢?坐在榻榻米上,残破的原木茶几,台上废旧的玻璃瓶和墨水瓶里插着野花。茶几上有点心、手工的帕子、老白茶、日本粗朴的茶器……而窗外是一窗的山水。山在面前,溪水在面前,古树在面前,油菜花在面前,一切伸手可及。美得敦厚,又美得荡漾。美得盎然,又美得幻影。
我嫉妒了,不仅仅是羡慕啊,有几人能拥有这一窗山水?几乎无言,只觉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一杯素茶,一个素心人,那山那水那光阴。这一刻是卤水点了豆腐,我每与人提及,都是好生羡慕的眼神。
粗瓷碗、小鸟、老土布、黄泥墙、老酒厂,没有招牌,一窗山水,废物利用。这些关键词一直在徘徊,扣打着我的心门。这是碧山的四月,我和寒玉的四月,大隐隐于市的四月。仿佛没有时间概念,这一天和下一天多么相似,慢慢慢慢就老了。老得和徽州老房子一样,有了说不出的禅味和性感。
晚饭在“二吧”。一百多年的老宅子,改建成了“二吧”。从“三吧”步行到“二吧”。路边的油菜花结了籽,牛在耕地,炊烟在升起,麻雀在田野里。“你明年早来会看到非常美丽的油菜花海……”寒玉的酒吧在国际上的名声更甚,国外驴友几乎都知道,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好多报纸都报道过。这个我是知道的。我朋友里有几个爱旅游的驴友都来过碧山。
晚餐是难忘的。
腌菜坛子上插着山上采来的野花,一大抱。那餐厅外是小桥流水,是美人靠,是南宋的婉约和旖旎。
炖蹄髈、鱼、青绿豌豆、西红柿炒黄瓜、锅贴。寒玉问:“喝点红酒?”我笑答: “当然。”这样的春江花月夜。蹄髈烧得极香,忍不住将筷子一伸再伸。在碧山,在“猪栏二吧”,在装修得极有情调的房间里,做一场春闺梦。我与寒玉是当与君相见,早晚复相逢。
寒玉的微笑和语速都缓慢,那慢里有吸引人的气息,她穿的衣服有线头,她却并不在意,眉宇之间全是大自在。店长是个爽快厉害的姑娘,微胖,带着俏皮。“我们老板娘要是再瘦些会迷死很多人的,你肯定是我们老板娘的粉丝。”我笑答:“当然是。”
那天我在这所装修简朴低调的老宅子里喝到微醉,竟以为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游走在“二吧”的角角落落,欢喜到不能自禁。那些被抛弃的旧物竟然都妥妥帖帖地放在公共的领域内。烛光里,几个外国驴友正在饮酒,春夜里有一种淡淡的薄凉,但这凉气竟然有说不出的迷人。简直好极了。我真想唱戏呢——大概一百多年前,我便是在这宅子里住着的……
那晚的灯光我始终没忘,还有野花、猪蹄、店小二、店长……还有那些“无用”的东西。
走在回“三吧”的路上,漫天都是星星。星星那么低,低到仿佛伸手可及。旷野里的花那么香,沁人心脾。这是人间四月天,这是碧山的四月之夜。万籁俱寂得那么清凉与艳寂。我们甚至舍不得说话,生怕惊动了天地似的。甚至,舍不得呼吸。
这样的美妙于寒玉是日常,是每天如此。
她在小鸟的叫声中醒来,在翠绿的山川中醒来,在滔滔的溪水中醒来,吃饭,喝茶,聊天,发呆。于我却是奢侈——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星光了,有多久没有在星光下走路了?
行至“三吧”。寒玉提前睡去,我与小金在公共区域里发呆喝茶。“三吧”是将有着二百六十年历史的老油坊改建而成,后来人民公社公有化,曾经的历史痕迹到处都是:“全国学人民解放军”“人民公社好”“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样的标语随处可见。难得的是寒玉未动它们,保留着时代的痕迹,然后重建了空间。木质结构的房梁、黄土墙、老粗布、旧家具……那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沙发、破椅子、杯子被放在了恰如其分的地方。每看到这些惜物之人便觉得类似,没事的时候常常去拾荒,拾一些坛坛罐罐,把那些没用的东西搬到家里来。
这种灵魂的相似更饱满更生动更朴素,是前世所带来的气息。比如寒玉,比如设计师马可,比如我。马可曾问我:“你确定知道我?”我说:“我知道你的孤独你的朴素,你的任性你的饱满,你的异数你的凉气……”她说:“这个世界最美妙的事之一,是在孤独中发现同类。同道的人,终会相见。”
“三吧”建在旷野里,建在山水间。朝闻溪水声,暮闻松林音,而所谓的世外桃源,也就是这样了。相比“一吧”“二吧”,“三吧”最大,也加入更多寒玉的设计。夜晚,我们坐在火炉边添柴,听音乐……聊起诗歌、绘画,说起曾经写诗,说起何多苓、翟永明、北岛、杨炼、顾城、王小妮、余秀华……我们都喜欢余秀华,确定她的诗是上天所赐,闪着灵性之光,涤荡着无与伦比的光芒,但里面灵性的东西太多了。我后来和秀华说:“这是天意。”她说:“可是,小禅,天意并不好……”
四月的山里还微冷,我们谈着怀斯、达利,也说着光阴……时光就这样静静溜走。夜渐渐深了,睡在那张松软的大床上,看着黄泥加石灰涂的墙,还有木头搭成的房梁,因为没上漆,就有木香。外面是溪水汩汩,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去溪水边看山看树,厨房里正在忙活早餐。有女人提着一袋子红薯去溪水里洗,一个小时后,它们被端上早餐桌。
空气好像是甜的,清新到想带一瓶回去,还有一帮深圳来的年轻人。年轻到让人嫉妒。他们喜欢碧山,每年来住几次。早餐简朴却又丰富,玉米、红薯、小米粥、炒土菜……还有现磨的咖啡。盘子碗全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样子,白边白瓷,连朵小花也没有,“人家供销社甩卖,我们买了下来……”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有人在书吧里看书,腌菜坛子里插着芝麻和棉花。有一次我送了素莲芝麻,她带着芝麻过安检,安检员说第一次看到有人带芝麻上飞机。在寒玉这儿看到芝麻和棉花分外亲切,我家里的坛子和罐子里也插着芝麻和棉花。
早餐后决定去碧山的街里转转,寒玉提着一个藕荷色的编织筐,四十块钱从台湾买回来的。藏蓝色袍子衬得她更加朴素动人。
碧山书局开在碧山村,南京先锋书店开的。每去南京便会去先锋书店泡上一会儿。没想到会在村子里开书店,“是一种引导,会有农民来看书……”我们去得早,书店没有开门。我们在村子里游荡,去拜访寒玉的两位旧友,他们也在碧山买了老宅子,就住在老宅子里。“如果有记者想来采访他们,是要来碧山的……”寒玉说。
住在碧山的人都是传奇。
村子里像被时光困住了,到处是七十年代的味道和气息。寒玉与这里的气息不分你我。我无法想象她在大上海的生活,我想,大概也是丝丝入扣的,因为她是寒玉。村子里时光是慢的,一个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浪费过去了。“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寒玉的身上有一种清幽的散淡,这种散淡也许与生俱来,也许是碧山给她的。辞别时也没有依依不舍——因为知道还会再来。今年,北京到黄山就开通高铁了,五个多小时就到黄山,到了黄山就到了碧山。我争取坐第一趟高铁来,再来碧山,再访寒玉,讨寒玉一杯老茶喝。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