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日晷
-
就这样,小霸王孙郎之名势如旭日,江东一带几无不慑服其武威者。然而,就在此地,还残存着一股势力,就像坚固的牙齿一样深深扎根在牙龈——旧有领地上,顽强固守,不能轻易拔掉。
此人便是太史慈,字子义。
主公刘繇落荒而逃,不知去向之后,他仍不变节,搜罗散兵,据守泾县,继续抵抗。
孙策昨日还溯九江而上,今日却已下秣陵,明日便进兵泾县,名副其实是南船北马,连连征战。
“虽是小城,但城北一带是沼泽地,城后靠山,易守难攻。听说城中兵马只有两千,但既然战到了最后,一定都是决死之兵。”
孙策虽然来到泾县城外,但并不自恃优势。相反,他把进攻的兵力配备在很远的地方,慢慢打探城中情况,告诫大家道:“不可轻率靠近!”
“周瑜。”
“在。”
“我问你,如果是你下令,你将如何攻陷此城?”
“很难。得有作出巨大牺牲的准备。”
“你也认为很难啊。”
“只有一计可以考虑,那就是选一位不惜死命的大将,招募十个决死壮士,挑着易燃的树脂和油布,趁有风之夜潜入城中,四处放火。”
“能潜入城里吗?”
“人多了会被发现。”
“可是城墙高大……”
“攀登城墙,如果得法,就没有攀不上去的。”
“可是……派谁去呢?”
“陈武可以胜任。”
“陈武刚刚来降,是将来可用的大将。派他赴死,实在可惜。更加可惜的是太史慈这个人物,尽管他是敌人。希望将他生擒,为我所用。”
“那便这样如何?城中见到火光,便同时从三个方向进攻,不让敌军喘息,只留北门,兵力故意安排薄弱。太史慈一定会从北门打将出来。他一旦出城,我们就盯着他一人穷追不舍,在前方设下伏兵。如此一来……”
“妙计!”孙策拍手道。
陈武招募十个手下组成敢死队。听说如果完成任务活着回来,一跃拔为队长,统领百人,还有丰厚恩赏,所以许多人报名参加。
陈武从中选出壮丁十人,只等刮风之夜。
不久,无月黑风之夜来了。
壮丁身背油布、树脂等物,陈武则轻装出发,一路匍匐,钻过草地,悄悄摸到敌人城下。
城墙不是石墙,而是用高温火烧制的一种土砖砌成,墙厚一丈有余,高数十丈。但是经过数百年风吹日晒,砖与砖之间已经长出草来,土质剥落,小鸟筑巢,墙面相当败坏。
“喂,各位!我先攀上去,把绳子放下来。你们蹲在原地看着敌兵步哨。知道啦?别出声!一动敌人就会发现。”
陈武训完话,只身一人登城。他把匕首插进砖缝,当做脚蹬,一步一步,边用匕首做梯,边脚踩梯子攀缘。
“起火啦!”
“失火啦!”
“怪火啊!”
钱粮仓库、城楼下面、书楼底下、马厩……各城门的守兵一下子同时大叫。
“不要吵闹!是敌人的计谋!不要慌张,灭火便可!”城将太史慈在指挥台上大声呵斥,指挥灭火。但城中已经大乱。
嗖——
哧——
箭矢掠过太史慈的身体。
风大夜黑,太史慈在指挥台上几乎站不住。
各处火势防不胜防。一处还在灭火,另一处又着起火来。大火转眼燎原开去。
非但如此,喊声、战鼓声、急攻的钲声从城池三面乘着烈风一齐迫近,城中守兵哪里还能灭火,就像釜中豆粒一样狼狈不堪。
“打开北门,突围出去!”太史慈跑下指挥台,命令部将,接着又道,“突出城外,与孙策决一雌雄!敌军为了围城,兵分三面,北面兵力薄弱啊。万幸啊!”说着,他顶着烈风向城外冲去。
被大火包围,又受到太史慈激励,釜中的豆粒当然也就溢了出来。
可是,不知为何,看上去薄弱的城北之敌,人数众多,出乎意料。
“看啊,太史慈出来啦!”
相互一声招呼之后,乱箭便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倾注而来。太史慈的兵马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就遭到重创。
“上啊!上啊!突破敌军主阵地!”太史慈毫不畏惧,大叫着独自奋战,却没有几个将士跟着他。
就这几个将士,不是倒下就是逃散。太史慈环视周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罢了!如此而已了。”回首火焰中的城池,他紧咬嘴唇。既然如此,就回老家东莱黄县隐居起来,再待天时吧。
他决心已定。
他顶着疾风、冒着乱箭,暗夜飞驰,向江岸奔去。
这时,他的身后。
“休要走了太史慈!”
“太史慈且慢!”
长夜在黑暗中吼叫,烈风裹着啸声袭来。十里、二十里,不论太史慈怎么跑,后面就是紧追不舍。
此地沼泽、湖泊、水塘非常多。长江水涌进芜湖,芜湖水又分别流进旷野无数的水洼里。所以他好几次迷路。
“糟了!”
终于,太史慈的马一脚踏进沼泽,身体被抛进芦苇丛中。
四周的芦苇丛中立即伸出无数钩挠。
带砣儿的绳索、带钩子的锁……把他的身体缠绕起来。
“完啦!”
太史慈被生擒。
他被五花大绑着押去孙策大寨。途中,他几次仰望流云飞逝的天空,眼中含着悲愤的泪水,道:“遗憾啊!”
不久,太史慈被押到孙策大寨。
“万事休矣!”太史慈断念,从容坐上首座,闭上眼睛。
这时,有人撩开帐幔,像迎接朋友一样熟稔地道:“啊,久违久违啊。”
太史慈双目半睁,看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敌军大帅孙策!
太史慈毅然道:“孙郎啊。快快砍下我的头吧。”
孙策快步走上前来,道:“死容易,活却难。你为何急着要死呢?”
“不是急着要死,到了这步田地,我一刻也不愿受辱!”
“你何辱之有?”
“败军之将,不必多言。足下也不要问没用的问题。就请拔出你的剑,一剑砍下头颅,欣赏我的血雾吧。”
“不不。我素知你的忠节,不认为看着你的血雾会感到快乐。你自卑自己是败军之将,但败因却非你所致,而是因为刘繇愚昧。”
“……”
“可惜啊!你资质英敏,却未遇明主啊。蚕在蛆虫之中,自然无法吐丝作茧。”
“……”
太史慈无言俯首。孙策弯下膝盖,为他松绑,又道:“怎么样?你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更有意义的战斗和自己的人生吗?或者说,你愿意到我帐下做事吗?”
太史慈爽快地道:“我服了。投降了。请将我这愚钝之才置于你的旗下,发挥点作用吧。”
“你真是个爽快人!得体而不失体面。我喜欢你的爽快。”
孙策拉着太史慈的手,把他迎进自己帐中,说起笑话,道:“我说,上次在神亭战场上,我们酣战一场。当时,你是不是在想,再继续单打下去,你就会战胜我孙策啦?”
太史慈大笑,道:“啊呀,结果会怎样呢?胜负难卜啊。”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输了,我会被你绑了的。”
“当然啦。”
“要是那样,你会为我松绑,像我对你一样,饶我一命吗?”
“不会吧。真要那样,怕保不住你的脑袋。就算我有心,刘繇也不会饶过你啊。”
“哈哈哈哈……说得是。”孙策大笑道。
孙策大摆酒宴,二人依旧相谈甚欢。孙策对太史慈道:“从今往后,关于打仗的谋略,我会多多听取你的意见。你有良策,还请指教啊。”
太史慈谦逊道:“败军之将不言兵。”
孙策驳道:“此言差矣。请看昔日韩信。韩信也向降将广武君问计哪。”
“如此说来,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好计,但愿献一愚计,表示我已经成为你帐下一员……不过,我的话恐怕不合将军的心意啊。”太史慈看着孙策的脸,面含微笑。
孙策也微笑道:“哈哈哈哈……你是说即使你进言,我孙策也没有度量采用咯?”
“是啊。”太史慈点头道,“我担心。不过我还是要说说看。”
“嗯,我听着。”
“也不是别的。跟随刘繇的将士后来找不到值得依靠的主子,已经四散流离了。”
“你是说残兵败将啊。”
“简单地说他们是残兵败将,就会产生无视他们的倾向,把他们当做弱而无能的群体,但他们中间却混杂着不得天时、弃之可惜的大将之才和兵卒。”
“嗯,那你进言叫我怎么办?”
“现在,请你把我太史慈放了,让我恢复自由,我便前去说服这些残兵败将,让他们放弃旧主,从良选择,如此便可为你带回三千精兵,将来必为你之后盾……然后让他们当你的面宣誓尽忠。”
“行,你去吧!”孙策当即允准,显出度量,“不过,从今天起,三天后的午刻(正午)必须回来。”孙策叮嘱道。随后给他一匹骏马,把他放出大寨。
第二天早晨,部下诸将不见太史慈身影,奇怪地询问孙策。孙策告诉他们,昨晚听从太史慈进言,放他三天。
“什么?把太史慈放了?”诸将无不哑然,认为是放虎归山,把好不容易才生擒装进笼中的猛虎放跑了。
“太史慈的进言恐怕是假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孙策摇头,笑他们道:“说什么呢?!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信义之士。正因为我这样认为他,才可惜他的性命。如果是毫无信义、不再回来之人,再也见不到也就不可惜啦。”
“啊,看结果吧。”诸将仍旧不信。
到了第三天,孙策让人在寨外竖起日晷,派两个兵卒观察日影。
“辰刻已到!”执勤的兵卒每过一刻都来向孙策报告。过了不久又来报:“巳刻已到!”
据闻,日晷是秦始皇时首先在军营中使用的。后来的《宋书》中有何承天掌“表候日影”的记载。明代有测影台。这些都是日晷不断发展的产物。
东汉时代,日晷当然还很原始。在沙上垂直竖起一根竿子,用竿子的影子长度计算时刻。
记录方法,有在沙地四周铺板记录影子的,也有在墙壁上记录日影的。
“午刻已到。”
报时的执勤兵卒向大帐里大声报告之后,孙策叫上诸将,用手一指道:“请看南面!”
果不其然!太史慈率三千人马准时出现,从远处原野卷起一阵漫天草末土尘,飞驰而归。
有感于孙策的慧眼和太史慈的信义,刚才一直在怀疑的诸将此时也不禁击掌欢呼,迎接太史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