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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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成了母亲唯一的希望。奶奶死后,我们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在陋巷里过起了日常生活。我们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白天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晚上他们收工了,我们倚着自家的门框,与他们一递一声说些闲话。
我们也常常串门的,站在不拘谁家的屋子里,我母亲东看看,西看看;或是坐在小矮凳上,她把双手朝袖子里一放,整个身子就窝在膝盖上了。这时她已经很不修边幅了,阳光的反光里,她的蓬蓬的头发是挓着的,远远看上去,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淳朴的农妇。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她嗓门就大了,步子也快了,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总有股结实的劲头;说到家长里短,她也能笑得嘎嘎的。
你明白我意思了吗,时间是件太奇妙的东西,不到半年,我们母女就认领了穷人的身份,身心舒泰地以穷人自居了。过往的繁华,我们差不多就忘了哩……嗯,我是说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母亲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从来就是穷人;逢着这时候,我们的心就平静了,也不再怨恨了,对这世界也怀有慈悲和善良。
更不堪的是,我们甚至把父亲也忘了,说真的,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毕竟,生计是重要的,“吃”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最犯愁的一件事,吃什么,如何吃,这全是问题。常见母亲歪在床上,手撑着脑袋,把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或是深更半夜,她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那感觉就像打了一个激灵。其实按照大杂院的标准,我们本不该这么愁苦,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儿就能把人饿死?但是你要知道,活着那时已不是我们的底线了,欲念这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醒了。
母亲常肿着一双眼泡跟我说,你要争气啊,回到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要头悬梁、锥刺股,我们许家能不能翻身就全靠你了。
其实母亲应该知道,许家的翻身并不在于我成绩的好坏,而在于能否钓到一个“金龟婿”,这是她手里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有一次,她拿这个问题试探过我,她说,学校里有没有男孩子追?
我说没有。
她抿嘴一笑,拿眼梢瞥了瞥我,也没再说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上常挂着这么一种意意思思的微笑来,不管她在干什么:在削土豆、在吃饭、在去公厕的路上……她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把眼睛斜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微笑从脸上绽放出来。总之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并没有被生活压垮,经过短暂的痛苦,有一件事情让她对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
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没法比。她朝窗外努努嘴,意即那些穷邻居们。
当时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吃的,有腌肉的、风鸡的,也有一车车大白菜往家里推的……破落的院子欢乐吵嚷,然而于其中,我也确实感到一种穷奢极侈的气息:单看他们酒足饭饱后涨得发紫的脸膛,他们的眼神是呆的,身子是飘的,突然膝盖一软,弯腰泄出一大堆的酒后物……我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叹气道,这种生活我是没法过的。真可怜,一年忙到头,就为了一张嘴,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没法反对。她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不往高处走,那还叫人吗?
我不满道:人跟人不一样。
她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成本要高得多。别忘了我母亲以前的职业,她对一切都要计算成本的,就连人生也不例外。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母亲之所以能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并不是因为她坚强,而是因为她无穷尽的欲望,她对生活的贪婪,以及由欲望和贪婪派生出来的想象力。我母亲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好像一本书里写过:人类丧失幻想,就好比鸟儿失去翅膀;总之,重新长出“翅膀”的母亲又活了过来,母亲一旦活过来,她就不再是大杂院里那个邋遢的落魄妇人了,她的言行重新变得精雅起来,她甚至很少出去串门了,成天躲在屋子里想入非非。
我们母女俩度过了一生中最清冷的一个春节,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吃——母亲不饿,因为她顿顿吃的都是精神食粮;同时,母亲度过的又是她一生中最丰盛的一个春节:对过往繁华深情的追忆,对未来繁华狂热的想象,使她对眼前的窘境完全视而不见,单只是把眼睛意味深长地落在我身上。
我嫌烦,嗔怪道,干什么啊?
母亲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说,你可要好好的,妈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宝了。
那阵子,她最怕别人来打扰;当然除了穷邻居们,还有舅舅一家,也没人愿意再来打扰我们了。从前过春节,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今年过春节,这些人全如寒蝉一般消失了。母亲虽言称不在乎,可是有一次,她也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世态炎凉,她抹着眼泪哽咽道:叫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啊!
很多年后,母亲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那真是声声泣血,字字带泪!这是母亲积她一生经验,对人世得出的一个最有力的总结。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年春节,我坐在寒碜的房舍里,侧耳听窗外的风声,即便平静如我,亦生悲愤之心;家里连遭厄运,我都能平安度过;可是人的势利却轻易打击了我!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力求上进;富贵这件事,为什么母亲总挂在嘴边,因为它的背后藏着人的尊严。
我前边已经说过,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这些人;设身处地,我自己难保就不是这等势利之人,那就是对富贵的趋近,对贫寒的逃避,这才是人世啊。
这就是我和母亲在离家之前的一段生活。春节后不久我就返校了,大约隔了一个月,母亲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南京找我来了。南京这个城市,我母亲是太熟了,父亲在位的时候,她一年里不知要来多少趟,从来都是专车接送,住豪华宾馆,品淮扬佳肴;有时候是来购物,有时仅仅是为去梅花山看一眼早春的梅花。
那年也是早春时节,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站在我宿舍门前的一棵樱花树底下,脚边放着一个大皮箱子,正在东张西望。我跑上前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眯眯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还就不走了呢。
那天她穿一件紫罗兰的对襟线衫,深蓝的及膝裙,半高跟皮鞋;头发也稍稍做了一下;见我正在打量她,她说,怎么样?你老娘不会给你丢脸吧。
我笑道: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又活回来了。
她附在我耳边说,傻瓜,我能不收拾一下吗,我要来给你挑男人。
概而言之,她这次来南京原是作长期逗留的,一是要挣钱供我读大学,二是要为我物色个未婚夫,因这两者都是我们的饭碗;对于后者,我母亲尤为自信,首先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最擅长的一项技能;只是这项技能在嫁给父亲之后,她再也没施展过,所以现在难免有些技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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