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麻子大姑儿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红旗大队有一族人也姓宋，听说是民国二十一年大渡河发大水后从宋家坝迁过来的。但不知同麻子大姑儿有无亲戚关系，即便有，我看也没人谁敢站出来为她说话。那年头婆娘揭发男人，娃儿斗争老子的事情也相当常见。宋氏家族在红旗大队历来都是弱势群体，人丁不旺，好多家庭不是独丁，就是只生赔钱货。后来宋治银的女儿自由恋爱嫁进了任家，生了个儿子，最后却掉到渠里淹死了。任家竖起一座高墙挡住了宋家的方向，这才生下了一个脑瘫孩子继承了香火。这个从宋家坝嫁过来的麻子大姑儿连生五个带把的，宋氏家族很是骄傲了好几年。哪知这个宋氏白虎星先是克死亲夫，后又反党反社会主义。弄得宋家颜面丧尽，族人在红旗大队，将会找不到出头之日了。

    斗争会的硝烟慢慢散去，我在牛棚外做贼心虚地转悠了一圈，刚想回知青点，突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一个满身漆黑、骨瘦如柴，两岁不到的男孩，正在捡着地上的烂菜叶、搜饭往嘴里塞。我想，这一定是麻子大姑儿的老五咡吧。那孩子一下抱住我的腿，睁着他那大得出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脏黑的脑袋，就只剩下一对白色的眼仁在眼眶里颤动着，发出祈求目光……

    我从兜里掏出从专业队带回的馒头，拌下一块塞到孩子口里，冷不丁又看见几个更加脏黑的孩子，围了上来，向我伸出手。这四个应该是麻子大姑儿大的几个孩子吧。幸好带回来的馒头还多，我一人发给他们一个。这一群饿殍狼吞虎咽的进食速度告诉我他们是多么的饥寒交迫。

    突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牛棚那边传来：“幺儿，回来哟……”这个声音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撕出血来。我脑壳一热，抱起老五咡就往牛棚走去。老知青有个特点，耍起横来，谁也不怕！老子反正就这样了，破罐子破摔，不就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吗？！

    走到男厕所门口，一把枪把我拦了下来！定睛一看，是民兵连长罗老大（司马迁的大哥），平时我俩有点交情，向他使了个眼色就往门里溜。罗老大悄悄地说：“快点抱进去就出来哈。”

    门一打开，光束撕破了黑暗，明晃晃地照在麻子大姑儿身上。那卷伏着的黑黑的一团，分不清哪是头，哪是脚。闻到的只是粪臭伴着血腥气息。不知是谁解开了五花大绑，她伸出手接过老五咡，四个孩子围了上去，无声地哭了起来。那个病入膏肓的老五咡，后脑勺搭在麻子大姑儿的胸上，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棚顶，一束光柱正打在她和孩子的脸上，馒头渣还粘在老五咡干裂的嘴唇上，那孩子眼睛一眨也不眨，是已经死去，还是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也许是躺在母亲的怀里得到了安稳和依靠，我不得而知。麻子大姑儿抱稳了孩子，闭上眼，竟然甜甜是睡着了，脸上挂着一丝苦苦的微笑。

    我俯下身去轻轻地碰了她胳膊一下：“宋秀枝，我走了哈……”这是我当了近八年知青第一次叫她的大名，我看见她慢慢地艰难地睁开眼，眼睫毛上还粘着粪，只见她的眼角慢慢地浸出了一珠眼泪，泪珠在那一束光线下闪烁了一下，扑地消失到黑暗里去了，接着又是一珠，两珠，接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闪烁，又消失……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已不是我多年前看见过的女人，她满脸皱纹，全身干瘪，已经老去了。整个身躯完全被人屎人尿和结成硬壳的人血包裹着，看不出哪是衣服，哪是人的肉体，就像蛆蛹一样，卷缩在茅坑上蠕动；更像一只被毒蜘蛛俘虏的小虫子，挣扎也挣扎了，用尽了最后的精血，但终被蛛网绝望地捆成一团……

    肮脏，这人世间所能见到的肮脏都堆砌在她的身上。人啊，没有了尊严的人还是人吗？上帝啊，你把这女人送进这肮脏的世界，又让她羞辱地投到更为肮脏的地狱。上帝，你就真的忍心放弃这可怜的女人吗？！

    我突然听见她对说：“……把我和娃咡都关进去吧，桂花楼（乐山的监狱所在地）管饭……”

    女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

    好几年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哭过，但我此时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砰地一声，罗老大冲了进来：“快！他们吃完饭了。”我赶忙闪身出来。

    只见那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急急忙忙地集中到打谷场上，满头是汗的县公安局领导一头钻进了北京吉普，只见县公安领导把头伸出车窗对公社王书记吼道：“妈个P！婆娘抓了，娃咡住老子的办公室喔，球！回城！”。于是摩托、汽车的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冲起漫天黄沙，一溜烟消失在公路上。把那些像狗一样点地点头哈着腰的公社，大队干部远远地抛在打谷场上。

    王书记懵了，张书记懵了，治保主任像一只打懵了的鸡，当听到公社王书记“放人！”的咆哮时，几个民兵更是懵得天昏地暗？！？！

    把守麻子大姑儿的岗撤了，打谷场转眼人去楼空。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幻……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这世界不是疯了吗？

    后来才听说，就在大队部的宴席上，县里传来了“四人帮”倒台的消息！县里通知县公安局领导火速回城开紧急会议。

    此后，我终于返城了。听到我家里来串门的罗老大说，麻子大姑儿的新瓦房盖起来了，只不过没有再修在小河边，而是建在牛棚后边水渠旁的一块空地上。

    我问：是谁出的钱？他说：听说是县里通知公社，公社通知大队盖的。

    １９７８年底举行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发生重大转折的重要里程碑。这次会议把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而被载入史册。它纠正党的“左”倾错误，吹响了改革开放的的冲锋号，翻天覆地的巨变给中国带来了第二次解放。

    不久后得知，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就是那个公安局的领导，他官运亨通，建市后，还当上了市政法委书记。他的功绩里有一条就是在“四人帮”倒台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坚持党性原则，不顾自身的安危，保护了一个无辜的贫下中农，一个困入绝境的阶级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