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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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峰知道那场大雾让戴隐逃过了一劫。但是上海不会总有大雾的,胡峰的枪法也不会总是偏掉那么一点距离的。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胡峰也上了另一辆黄包车,他看见前面两辆黄包车走进了戴公馆,他看见戴易扶着梁君走进花园洋房。胡峰是来过上海的,岂止是来过,他曾在上海读过一年书。他讨厌上海的纸醉金迷,之后他选择了北平。他发现他喜欢北平,不是他喜欢北平那干热的气候,他喜欢的是北平激烈的学生运动。
胡峰终于发现他的那一点盘缠不够用了。现在他住在戴公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从窗子中抬眼就可以看见戴公馆的大门,再过一天,他就得从小旅店搬出去。胡峰知道他是绝不会搬出去的,他告诉老板钱很快就会寄过来的,求老板宽限几日。老板一双刀子眼狐疑地盯着他不说话。胡峰又说,这样吧老板,我可以给你店里干活,我不用你给我工钱,我的钱寄过来照付你无误。老板觉得这倒也不错,在自己眼皮底下,这人想跑也跑不了。实际上老板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成天猫在旅店里哪也不去,看他的样子绝不会是一个干粗活的人,这种人能不惹就不要惹他。老板说,那就委屈你当几日茶房吧,你年轻轻的,干个茶房总还干得动。胡峰干起了茶房才知道这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除了挑剔的老板,老茶房个个欺生,他成了让人呼来喝去的奴隶,一个最卑下的奴隶。客人们也不好侍候,咸了淡了,冷了热了,说不定哪一次不顺心就会把茶水泼到他的脸上。胡峰忍住了,他们怎么欺负他都不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那是他的使命。不管忙闲,胡峰的眼睛总不忘对面的戴公馆。戴公馆大门处有一个门房,除了主人,人们出出入入必要经过门房的盘查。戴家少爷仍然去圣约翰上课,但不再坐黄包车,而是让家里的汽车接送。每一天,汽车都会停在公馆院子里,戴家少爷从楼里出来,不必多走一步,就钻进了小汽车。少爷深居简出。有一次,胡峰连着干了几个班,腾出了一天假去了圣约翰大学。他把藤条箱子留在旅店,箱子里的那东西却藏在了身上。如果此行成功,他就再也不必回旅店了。圣约翰是一家洋人办的大学,校园大得不得了,胡峰找遍了校园,结果可想而知,那可是一座几千人的大学啊。
胡峰知道那个人是在躲着他,以前是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如今是两个人都在明处,也都在暗处了。胡峰又回到旅店当起了茶房。他的钱没有寄过来,老板当然也不会放他走。胡峰在小旅店当了三天的客人,当了三十天的茶房,而且看样子这个茶房还要当下去。
梁君从没在戴公馆出现过,但胡峰知道她就在公馆里,说不定她和戴家少爷已经同居了。一当想起那个叫梁君的女子,胡峰的眉峰就会拢起来。
戴隐却不觉得自己是在暗处,他知道在暗处藏着的是有着两条剑眉的那个人。所以自从码头上那一声枪响,戴隐就一直坐自家的汽车上学,不光上学,只要是出入公馆,他必乘公馆的汽车。戴隐和圣约翰的导师说好了,这一段他会尽量在家里自修。导师当然是无何不可的,戴隐学业很好,是那种让导师放心的学生,何况大学又是松散性的授课,学生是可来可不来的,那就索性让戴隐自修。
那段日子,银行家和夫人也觉得奇怪,儿子忽然变得听话了,不像以前总在外面跑来跑去。当初他可是野着呢,放着上海的大学不读,偏要去北平读那个燕京大学。让他们不解的是那个密斯梁,她竟然能在公馆里待下去,他们一直在寻找密斯梁待下去的理由,他们在找,顾小姐也在找,但是有一天,戴隐把理由给了他们。那一天,银行家把儿子喊到书房,问他,你和那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戴隐笑笑说,现在是同学关系。银行家当然不会对梁君下逐客令,尤其不能当着儿子下逐客令,夫妇都是有教养的人。银行家做欲言又止状,只听得戴隐说,先前我是给你们开玩笑呢,密斯梁想读圣约翰的英文科,她正在修英文课呢。银行家问,她不是已经读了燕大的国文系?戴隐说,女孩子读国文会读成老夫子,她喜欢英文,北平的英文不如上海。银行家点头,这倒也是。一边的母亲听得心花怒放,她说,你该想想顾家女儿的事了。戴隐说,给我一点时间吧,容我考虑考虑。这倒是个让银行家夫妇心安的理由,戴隐能这么表示,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何况顾家女儿也的确惹人疼爱,银行家夫妇一颗心更加妥帖了。
戴隐的心却仍在悬着。现在,让他最忧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对梁君的承诺。梁君已经在公馆待了将近一个月了,他能感觉她是在度日如年,他知道她一定对他有一百种想法:戴隐不是找好房子了吗,为什么不搬出去和我实行同居?戴隐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把他的忧虑告诉她。他明白不能再瞒下去了,再瞒下去,将不仅是天大的误会,而是天大的错误了。
有一次梁君忽然说她看见了胡峰。戴隐把房门关上,问她,你真的看见他了,你确定是他吗?梁君说,我能在哪里看到他?我连公馆的院子也没出过,我不敢确定是他,我觉得像他。戴隐打断她问,你还没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他。梁君说,在公馆的门房。我看到他了,他没看到我,他在和门房说话,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茶房。戴隐说,是他。梁君说,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怎么当了茶房呢?戴隐沉思着说,不知道。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梁君忽然流泪了。戴隐知道梁君想的是什么,他想是把话说出的时候了,他说,君,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梁君说,以前我知道,现在我却不知道了。戴隐替她拭泪,说,君,我有话要对你说。梁君说,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也不必为难。戴隐知道她还在误会之中,急切地说,君,你知道胡峰来上海干什么?梁君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戴隐说,来杀我。梁君一惊,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抖着嘴唇说,他为什么要杀你?戴隐说,在他的心中,我是个renegade。梁君说,你怎么是renegade?戴隐说,我承认我是个renegade,自那一次你来警察局,我俩走出警察局,我就是一个renegade了。梁君说,你不是。戴隐说,在你心中我不是,在他心中我是。现在不要说是不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搬出去,实行和你的同居吗?就是因为胡峰,我觉得胡峰是跟着你来上海的。梁君说,怎么会?戴隐说,是暗中跟着你来的上海。还记得码头那一枪吧?那一枪就是冲着我来的,幸亏那一天的大雾。我猜这些日子,胡峰一直在寻找机会,当茶房也是他为了寻找机会。如果我和你搬出去实行同居,我们住不起像家里这样的大房子,也不会有门房替我们盘查陌生人,家里也不会有汽车接送我,我每天都要步行去圣约翰,那样,我就时时处在枪口之下。梁君扑进戴隐怀里,又流了眼泪,梁君万没想到戴隐竟是这样命悬一线,竟是这样每时都面对着枪口。戴隐说,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搬出去了吧?梁君说,那我们怎么办?戴隐说,逃。梁君说,逃去哪里?戴隐说,逃到让胡峰找不到的地方。梁君抖得不成样子,她说,那我们赶紧走吧。戴隐说,不行。梁君说,为什么?戴隐说,没有钱,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钱,你也知道,我父亲虽然是银行家,我个人却是没有钱的。在上海我是用不到钱的,可是逃出去就得用钱了。我正在暗中筹钱。梁君说,什么时候能筹到啊?戴隐说,不能等了,你把衣服收拾好。梁君点点头。
戴隐和顾家小姐订婚的事情已经进入公馆的议程,订婚之后就是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戴公馆那几日显得喜气洋洋。那几天夫人和先生对梁君反而显得越发热络。是啊,戴隐的大事已经定妥,何必对一个借住公馆的小女子那么刻薄呢?戴家是有教养的,不要说一个密斯梁,几个密斯梁也不在话下。
那天夫人和顾家女孩从霞飞路的永合首饰店回来,门房把一封信交给夫人。夫人和顾家女孩是去首饰店订购订婚钻戒,顺便还看了结婚的戒指。兴冲冲的夫人打开信一看,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事何必留封信?又对顾小姐说,这下可好了,那个密斯梁总算搬出去了。顾小姐却是有些狐疑,把信拿过来,信上写道:母亲,我陪密斯梁去圣约翰考试,大概要几天,密斯梁考中就要搬出去了。——易儿上。
然而三天后那个密斯梁没有回公馆,戴隐也不回公馆。银行家夫妇先还不以为意,以为儿子是帮忙密斯梁。又过了三天,戴隐仍没有回公馆。银行家终于感到了蹊跷。自从戴隐回到上海,一向是不在外留宿的,这马上就要一个礼拜了,戴隐竟是踪影不见。银行家打发人找遍了圣约翰,仍是不见戴隐的影子,熟悉的同学告诉说,他们也差不多一个礼拜不见戴隐了。
戴公馆炸了锅。
这两人一定是私奔了,那封信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是面对这样的事,经见颇多的银行家也无计可施。夫人欲登报寻人,让先生制止了,银行家说,想也不要想,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什么封建家庭,登报寻人,怕是全上海都要笑掉大牙。他成心要做这种事,你登报也没有用处。现在的事情是如何安抚顾家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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