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4节 附录四:我的外婆 党的女儿

  等了二十多年,外婆的自传,终于出版了。作为她一直十分关心和钟爱的外孙女,除了送去一份南半球厚厚重重的恭喜外,更多更多的还是我深深的祈祷和浓浓的祝福,祝她老人家健康、愉快。她的健康是我们小辈的福分,她的愉快是支撑她一生面对所有磨难的力量。
  
  一直想写上几句,为外婆的自传出版,也为圆满我的心愿。家族里,我们这一辈中,我是第一个看着她开始写自传的孩子,看着她一遍又一遍,一篇又一篇地从湖北的大冶,写到北京、上海,直到杭州。
  
  1975年,外婆从秦城监狱出来,根据当时“不能留首都,不能去大城市和边疆”的规定,母亲将她从北京接到湖北。那是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大风一次又一次将油布伞吹得翻顶,外婆牵着浑身湿淋淋的我,在大冶的县城边缘,一步一步踩着铁轨的枕木向我们在地质队的家中走去。第二天她就拿起了笔。
  
  那是一个没有桌子的家,能坐的除了床之外,就是两张竹椅和两个小木板凳,后者我和妹妹各一个,竹椅则一张为母亲常用,还有一张是为每年来探亲一次的父亲而备。外婆最初的写作就是坐在小木板凳上,将竹椅为桌开始的。
  
  虽然刚刚上学,但“敬爱的毛主席”几个大字我还是完全认识的,我知道她在写信,总是厚厚长长的,一本又一本双线报告纸,从红红的双线,白白的空行,到写满全页、全本的蓝色圆珠笔字。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是在写申诉材料。厚厚的材料中记载着她自1926年十九岁起,跟随中国共产党革命,一生的工作经历,一生的追求和希望。


  
  或许是由于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的缘故,有一次外婆带着我径直闯去了湖北省黄石市委组织部。记得那天早晨我们五点钟就起了床,火车、汽车……换了三次车后才到了黄石。两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在他们的办公室中,同外婆高声争执着什么,令我一直担心他们会打起来。那几个小时中,他们谈的话我几乎什么都不懂,而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就一件事:“如果他们打我的外婆,我就咬他们的手。”因为当时我的高度正合适采取这个行动……
  
  外婆是幸运的。她秉承了她自己祖父的豁达,父亲的智慧,还有母亲的善良;她天资聪颖,记忆力超人,直到中年都是被公认的“大美女”;她一生波折重重,却总有伯乐知音相助,每每化险为夷。她十九岁起就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中国革命,作为中国共产党最早期的党员之一,从武汉大革命、南昌起义、上海早期工人运动,直到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国共内战,她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组织者,最直接的历史目击者。她在风口浪尖上亲身经历了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的动荡,经历了共产党的成长、波折和发展。
  
  外婆也是不幸的。她最大的不幸,是一生婚姻波折重重。她是个美丽贤淑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是一位非常开明的知识分子。当年他曾是谭嗣同民主变法改革维新主要的支持者与协助者。正因为如此,他对孩子们的教育也从不墨守成规、刻从教条。因此造就了自己女儿的性格既知书达理,又热情活泼,却完全没有名门小姐的傲气。

  
  自从外婆献身革命后,她的个人生活也从此成为革命的一部分。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她放弃了去苏联深造的机会而完婚;又是为了革命的需要,她一次又一次的别子别夫,含泪上路在洪流中独自顽强地奋斗;更是因为工作需要,她毫无怨言地听从组织部署,将丈夫的家业、财产和社会关系都利用上了支持共产党的事业。几十年中,她之所以能作出如此大牺牲,是由于她不愿辜负敬重的董必武、瞿秋白、周恩来——她的老上级们的信任;她不能忘记至亲至爱的谊兼师友的革命伴侣宛希俨、贺昌的教诲;更因为她自己的一颗赤赤诚诚、坦坦荡荡、无私的心。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与她共同生活过十多年的外孙女,我敢说,她一定有过憧憬,有过期盼,有过委屈,也有过孤独。但是,当年,革命信心和激情抑制了她的个人愿望;后来,岁月磨平了她记忆中的褶皱;如今,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常常扳着手指算“今年家中有多少好事”,而这些“好事”,大多是儿孙们的成功或晚辈们哪怕是一点小小的长进。
  
  外婆是宽容的。不知是几十年特殊生活经历造就了她的性格,还是天性如此。从1926年参加革命到1955年她第一次被关进秦城监狱隔离审查,近三十年中,顺时遭人妒忌、陷害;逆时被人落井下石,这些往事,她只字未谈。我曾亲眼目睹,有些文艺界名人在她平反前后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书中她都没有责怪,一概采取只写别人好处和贡献的态度。家中亲人之间,由于政治压力而产生的种种分离和隔阂,更是被她一一化解,最后达于和谐。她常说“家和万事兴”,这个家,既是我们这个小家,更是大家,国家。
  
  外婆的坚强是超人的。她一生坐牢四次,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各两次,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在秦城监狱前后两次一共十七年的监禁生活,丝毫没有动摇她追随中国共产党革命的信心,也丝毫没有改变她对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一次生离死别就足以将一个人的意志力摧垮,她经历了九次打击,仅用了九个“伤痕”来形容,这每一次打击再站起来的过程,是何等的艰难;这每一个伤痕,带来的痛楚,是何等的巨大,都被她轻描淡写几笔带过了。
  
  外婆的自传终于出版了。中国解放以后,她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用笔回顾自己的历史,先是为审查,后是为申诉,直到现在,才真正有了实在的意义:是为了记录,记录一个中共早期革命者一个世纪以来走过的足迹;记录一个女人,在男权的世界中的挣扎、奋斗、成功和挫折。
  
  感谢梅益公公的支持以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的工作,令这本书最终得以出版。感谢众多亲长在这本自传从文稿纸变成铅印本的过程中,付出的诸多辛劳。
  
  当然,最最需要感谢的人是外婆,她丰富多彩的人生,不仅是我们——她第三、第四代的儿孙辈的财富,更是一面珍贵的镜子,它反映了上个世纪中国社会风云变幻和中共革命历程的一个侧面,它还是未来中国一代又一代后来者选择人生道路时的参照。正因为如此,借用一位美国妇女问题研究专家,斯坦福大学的德纳•古特曼教授在《新文化新舞台》书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或许更为合适,“经五四运动热浪冲击而走向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国第一代妇女先驱们的足迹,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她们不是为了解放妇女而投身政治,她们是为了实现一个理想和信念而成为了中国革命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7,21页)。一位杰出的中国妇女,在上个世纪20年代就投身进了中国革命的洪流,成为这一代妇女先驱中重要的一员,她是被大家敬重的共产党的女儿,是我深爱的外婆。

  
  陈弘欣
  
  2003年8月2日
  
  于澳大利亚悉尼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