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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孩子

奔跑的孩子 收藏  北京宣传文化引导基金资助项目

作者:曹含清

上架时间: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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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状态:连载中...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出版公司:北京精典博维

最新章节:

图书介绍:

 

第一章

时间真像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将我们一页页已经发生的往事撕碎,然后将碎片随地乱抛,让记忆的旋风卷进大脑的垃圾场里。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时间的疯癫与残酷,在日升日落里忙碌旋转,在四季轮回中生老病死。

黄昏的时候我独自爬到楼顶,一边往嘴里灌着罐装啤酒,一边远眺着绛紫色的夕阳沉落在高低起伏的楼群里。晚霞在西天渐渐消隐,灰暗的夜色苍茫而来,像洪涛巨浪似的将整座城市淹没。我望着城市里亮起的万家灯火又想起了故乡。在遥远的记忆里,故乡仿佛被一种魔力凝缩成了永恒的风景。

我的故乡在豫东平原、贾鲁河的左岸,名字叫鲁湾。鲁湾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有四五百户人家。村子的格局简单而紧凑。村子东侧隆起一座沙岗,犹如一头老黄牛卧在村旁。村子南侧傍着贾鲁河,河水如带萦绕而过。村子西侧横着一条公路,向北可达古城开封,向南直通尉氏县城。村子北头隔着数顷田野是一大片坟地,这里埋葬着我们死去的亲人与祖先,好像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各有领地,也各有悲欢离合的生活。

鲁湾错落的房屋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与四周的田园风光融为一体。贾鲁河清澈透亮的河水犹如大地的一条臂膀将村子慈爱地揽抱在怀里。临村的河岸地势开阔,老人们说这里从前是一片漕运码头,停满了大大小小的的船只。我总是想象着那些船只。它们也许是棕黄色的,桅杆上悬挂着洁白如雪的风帆,船舱里横横竖竖堆满了麻袋,麻袋里装满了麦子与稻米,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集市。

假如你路过鲁湾,是不会太留意它的,因为在豫东平原上和它相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它恰如路边的野花野草一样朴实而又安静地存在着。

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好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严重口吃,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假如你是我童年的伙伴,一定难以置信此刻我会在你面前口齿顺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家隔壁是赵奶奶家,我常常跑到她家里玩耍。赵奶奶的脸庞像个熟透的桃子,红润有光。她爱笑,笑得时候笑容像是暖暖的熨斗把额头上的皱纹熨平,她看上去既和蔼又健朗。她常常盘着两腿坐在蒲团上对着红漆桌上的那一尊佛像哼唱着豫剧。她说我前生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阎王爷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铰掉了舌头。

我听后一阵惊慌,心脏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里砰砰跳动。她摩着我的小脑袋说:“家树,你别害怕。佛祖会保佑你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顺顺溜溜地说话的。”她说着,对着佛像低声祷告说:“弥勒佛啊,希望你大显神灵,保佑家树能够言语通顺,不再口吃。”

我望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见一个大肚子老和尚盘腿坐在桌子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它像是在瞄着我微笑。

“赵、赵奶奶,他……为——为啥……笑呢?”我小手指着它说。我好像被一个隐形人用手指紧紧掐着喉咙。

“噢,弥勒佛在笑你,笑你口吃嘞。”赵奶奶抿着嘴笑着说。

当我穿过村巷的时候,村民们总是没话找话,笑呵呵地问我说:“家树,你早饭吃了些啥?”

“馍……馍,洋、洋葱……炒——炒……鸡蛋,还有米、米汤。”这些话被我断断续续说完,好像是一堆积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落。

人们望着我结结巴巴说话的傻样子就哈哈大笑,几乎笑掉大牙。

孩子们追着我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地学着我说话的样子。

我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河水里游着白鲦、鲇鱼、红尾巴鲤鱼等不同的鱼一样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长着喇叭花、狗娃花、风铃花、紫堇花等不同的野花儿一样自然而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口吃是一种病,更没有意识到人们的嘲笑是一种耻辱。我从村民们的笑脸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情愫。

他们不分早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家树,你吃了些啥?”

我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

那时候人们是那么关心我每天的饮食,像是股民关注股市涨跌的行情。我犹如一座小屋,里面装满了欢声笑语。人们轻轻扣一下门扉,一阵笑声便从小屋里迸射出来,给平淡宁谧的生活增添一份快乐。我也在人们的笑声里慢慢地成长着。

我的口吃让父亲感到耻辱与愤怒。我仿佛是一堆肮脏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他听到我说话总是暴跳如雷,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子吼骂:“你这笨蛋,闭上臭嘴当作哑巴,别丢人现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是这个样子,非把你扔进茅坑里淹死!”他的一口又湿又臭的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吓得我眼睛发直,瑟瑟战栗。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见他身材肥硕,阔阔的脸庞上吊着一双白炽灯似的大眼睛,眼睛里放射出凶狠暴躁的光芒。他的额头上烙着一点深色的疤痕,乍一看像是一颗黑痣。他上身穿着一件宝蓝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灰色裤子,脚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双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让我看着心惊肉跳。

“咳,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母亲叉着腰,两眼狠狠瞪着他说,“孙福来,你小的时候还不如家树。你是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孩子,以后不准你再骂孩子一句!”

母亲是我的保护神,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这种场景让我想起当雏鸡受到猫或狗侵害的时候,母鸡便会振翅急鸣,怒目而视,摆出一副生死搏斗的姿势。保护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个母亲的本能。

我抓着她的手臂战战兢兢。她凌厉的声势像是一股汹涌的冷水扑灭了父亲凶暴的气焰。

“孩子他妈,我不给你吵架——我吵不过你。年轻的时候你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温顺。唉,如今咋会变得像老虎一样凶猛了呢!你把白痴儿子当宝贝儿,处处护着他,迟早要吃亏的。”父亲嘟囔说。

他颓然坐在布沙发上,倾斜着身子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过滤嘴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后吸了起来,口中吐出一圈圈青烟。

“孙福来,你不配做父亲!”母亲怒视着他,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脾气变坏都是因为你——你脾气坏,我的脾气只有比你更坏才能不受你欺负。”

我仰脸望着母亲,见她微微抬着一张俊秀俏丽的瓜子脸,一双明眸如清泉深嵌在黑睫毛下,一头乌黑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短辫子。她上身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橘色外套,看上去既得体,又时髦。她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裁缝。她在集市上开了一家裁缝店,每天给顾客修剪或缝补衣服。我们一家人的很多衣服也是她亲手做的。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她的额头平展如镜,看不到一丝皱纹。据说她未出嫁前性情很好,从没和人生过气、吵过嘴,可是她嫁给父亲之后,受父亲的坏脾气的影响,她的脾气渐渐变得暴躁易怒。可见坏脾气与流行感冒一样,是可以迅速传染的。

听赵奶奶说当母亲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经常骑着自行车到鲁湾的老裁缝家学习裁剪手艺。有一天被父亲看见后就对她着了迷。他经常呆在老裁缝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束野花等候着她。她对他的涎皮赖脸讨厌至极,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

那一年我姥爷患了偏瘫卧床不起。他借来一辆拖拉机把我姥爷送进了县城的医院,还鞍前马后地伺候。不管我姥爷怎么撵他,他也不走。他还偷偷去医院的收费室付款。

我姥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一天早晨对我母亲说:“闺女啊,孙福来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在村子里口碑不太好。我看他心眼儿不孬。瞧,这些日子他给我端茶倒尿,不嫌脏不嫌累,怎么撵他也不走,对我比亲生儿子还孝顺。你嫁给他我死后也放心。”

在姥爷的极力撮合下,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这些往事母亲对我绝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铁罐里的水果罐头。我却喜欢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撬开铁罐的盖子偷吃那些陈年罐头。

我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很多往事。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劣迹斑斑,声名狼藉。村里人都说他不仅游手好闲,还轻佻浪荡,常常调戏妇女。他讨厌种地耕田,懒得除草施肥。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长草。”他那一亩七分地里的野草长得蓊蓊葱葱,比庄稼还高,因此收成寥寥,他难以养活自己。他整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蹭吃蹭喝,像是一个叫花子。

夜晚村子里的街道上放映电影,街道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他像一条泥鳅挤到人群里偷摸大姑娘的大腿,或者轻拧小媳妇的屁股。村民们把他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用老鼠药毒死他。

有一年他的同龄人刘抗战结婚,到了晚上村民们来闹洞房,让刘抗战趴在地上当作骡马让新娘骑在身上在屋子里爬来爬去。

父亲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尖叫着狂跳起来,一闪身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又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与瓷碗向他砸去。他赶快躲闪,想溜之大吉。

刘抗战气愤不已,破口大骂,冲上前去紧紧拧着他的一只耳朵,与一帮人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他在众人的拳脚下像是一个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一声声惨叫。

刘抗战点上一根香烟对他说:“孙福来,我要让你永远记着新娘的屁股摸不得。听说古代要在犯人脸上刺字。今儿个我也要在你脸上做个记号。”刘抗战说着将火红的烟头擩在他的额头上,在惨叫声里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

那天深夜父亲像是一只毛毛虫用双手缓缓爬回了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了鲜血与灰土。他蜷缩在单薄杂乱的床上,一阵阵凛冽刺骨的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户如同一盆盆冷水灌进被褥里。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开始自我反省。

我的祖母在他三岁的时候死于难产,过了几年我的祖父因为患了严重痢疾而去世了。我们孙家在村子里同族的人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八竿子够不着的远亲。他依靠着生产队的大锅饭才不至于饿死。到了一九八一年村子里分田到户,他分到了一块土地,却懒得拾掇。他像一条可怜巴巴又讨人厌恶的蛔虫寄生在村庄里。

父亲自我反省之后,摸着血淋淋的伤痕自言自语说:“老子以后要活得漂漂亮亮,有一天要打断刘抗战的狗腿!”他说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开上了汽车,在村巷里横冲直撞。他醒来之后浑身的伤口像是被疯狗狂咬似的疼痛。

他卧在床上痛苦嚎叫,街坊邻居们听到后推门进去,见他鼻青脸肿,身上血痂斑斑。大家都说刘抗战下手太狠,不应该把人打得双腿骨折。大家一起去找刘抗战评理,最后商定刘抗战全部承担他的医疗费用,并拿出一些结婚礼金作为经济补偿;他养伤期间大家轮流照看他。

过了两个多月父亲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镜子照到额头上的那一点紫黑色的疤痕像是一张小鬼脸在讥笑他。他朝着镜子啐了一口吐沫,穿上布鞋推门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刘抗战报仇。他养伤期间思索到了一条致富的门路。

他从村口乘坐票车去城里,到城里的皮鞋厂批发了两箱价格低廉的皮鞋。鲁湾周边几个乡镇逢集的时候他就赶集卖皮鞋。

那是一九八五年,农村分田到户已有几个年头,喂饱肚子的村民们开始用口袋中的余钱购置一些“奢侈品”。父亲靠着薄利多销的信条生意火爆,每次都能卖很多双皮鞋。

他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不再四处蹭吃蹭喝。不久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年底又翻修了房子。他的日子像是一锅原本淡而无味的炖菜撒进了一些食盐、酱油、香油、味精等调料,变得有滋有味了。

村民们对父亲的改变感到十分诧异。在街头巷尾议论说:“孙福来遭刘抗战一顿殴打后真是脱胎换骨了。他呀,就是欠揍。他不再挨家挨户讨饭吃,是大家的福分。”

父亲好像被《聊斋志异》里神通广大的陆判官割头换面了,变得越来越有经济头脑。他夏天租来大卡车向北京、武汉、郑州等城市贩卖西瓜,秋天贩卖棉花。

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豪情万丈地向母亲说他决定在贾鲁河的河岸开办一家酿酒厂。他要收购村庄里的小麦酿酒。他希望酿出的酒像茅台、汾酒、泸州老窖与西凤酒一样驰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说着醉话:“我酿的酒要在国内千千万万个商店出售。我还要卖给美国人与苏联人……”他说完耷拉着脑袋、挤上眼睛呼呼睡着了。

次日上午他请来村里的建筑工匠商谈酒厂的选址、材料准备、工期安排等事情。他还请来王守信给酒起名字。

王守信曾经在生产队做过多年会计。村里人都说他德行好,学问高,而且为人热心。他瘦高的身材,头发斑白,两眼明亮而有神。他笑着说:“咱们村很多年轻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难,叫着要响亮,听着人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虽土得掉渣儿,吃起来却很香。我看这酒啊,就叫‘龟不醉’吧。”

“守信大哥,这是啥意思?”父亲问道。

“这酒啊,喝不醉的都是乌龟王八蛋。”

父亲咧着嘴笑着说:“哎,喝不醉的人挨了骂,还不趁着酒劲儿扛着斧头把酒厂给砸毁。你再想个好名字吧。”他说着递给王守信一根香烟,王守信将它噙在嘴边。

王守信皱着眉头思忖半晌,说:“酒厂建在贾鲁河旁边,酿酒最好就用这河水。贾鲁河是条神河。从前村子里买不起药的人有了病就到河边喝一瓢河水。嘿,这河水真有灵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病就没了。用它酿酒,保准儿香醇可口,喝了除病消灾。这酒就叫‘神河粮液’吧。”

“这酒名起得好,今儿个中午咱哥俩儿喝几瓶纯粮酒,谁不喝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父亲眉开眼笑地说。

“唉,我近期正打算戒酒,这次要做一次缩头乌龟了。”

“哦,你千万别戒酒,戒了酒将来我酿的酒卖给谁呢!我看很多酒都说自己是历史名酒,有一大堆故事,还请你为神河粮液编造一些故事。”

王守信编造说楚汉争霸时刘邦曾率领军队驻扎在鲁湾,村民们向他进献神河粮液。刘邦用这些酒犒赏将士。将士们喝过酒之后像打了鸡血,一个个精神旺盛,意气昂扬,一举击溃了项羽的楚军。刘邦当了皇帝之后仍对神河粮液念念不忘,将它列为贡品。王守信又将赤壁之战的曹操、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以及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与它牵上关系,为它带上了很多历史光环。

父亲雇佣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酿酒师与五六名工人。有人负责酿酒,有人负责推销,有人负责送货。他买了一辆面包车,经常与雇工双喜一起开车送货或接洽业务。

他还强烈要求母亲把集市上一直苦心经营的裁缝店关闭,让她在酒厂帮助他。她暂时放弃了心爱的裁缝工作,天天呆在酒厂帮他料理一些琐事。 

我十分讨厌那座酒厂。它的屋顶上覆盖着灰色的石棉瓦,屋墙上竖着一根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像是大灰狼的尾巴。每次我溜进酒厂的时候刺鼻的酸味儿扑面而来,几乎把我熏倒。那些叔叔伯伯们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忙着蒸煮粮食,忙着装桶发酵,他们根本没有功夫与我玩耍。

当我五六岁的时候县城的电视台上插播了几秒钟神河粮液的广告,酒厂的生意逐渐好了起来。

有一天父亲踌躇满志地说:“神河粮液要是参加下一届全国评酒会,准会获得金奖。到时候咱们酒厂向全国各地运送千万吨酒,我们就躺在家里数钱吧,数钱数得两手发疼。”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漫不经心地说:“哎,你天天都做白日梦,满嘴跑火车!”

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上转向父亲的嘴巴上,却没有看到哐当哐当的火车冒着浓烟在他嘴里奔跑。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说他满嘴跑火车。

父亲的办公室的桌子上安装着一部固定电话,他经常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握着话筒喃喃的打电话。他挂断电话后望到我在墙角提着酒瓶捉蛐蛐儿便朝着我大声吼叫:“喂,你这傻瓜,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我看到你就心烦,你快些滚蛋!”

“家树,以后你别给他叫爸爸,他不配做父亲!”母亲站在门口语气愤懑,绷着脸说,“对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不关心,孩子的生日都不记得,还觉得孩子碍手碍脚。你配做父亲吗?将来你老了,腿脚坏了,在床上吃喝拉撒,又脏又臭。家树,到时候你别照顾他,让他自生自灭。”

“哎,孩子他妈,你把我说成罪人了。家树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关心呢。俗话说‘穷养儿,富养女,棍棒底下出孝子。’家树必须吃些苦头,长大后才会有出息。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我女儿家桦。”

酒厂里的叔叔伯伯们听到后面露微笑,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

双喜笑着说:“福来大哥,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家桦迟早要嫁人的,你还得依靠家树。”

“噢,等我老了就去养老院,我谁也不依靠。”父亲说着瞪了我一眼。“你呀,长大后能自力更生就行,别混成叫花子四处讨饭吃。”

“孙福来,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儿子吗?你对孩子从没有一丁点儿耐心,也没有信心,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母亲质问说。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我拔腿跑到酒厂外的菜园子里玩耍。这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乐园。菜园子足有半亩地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错杂的树枝做成的篱笆围着。我们吃的蔬菜大部分都是在这里采摘的。园子里的蔬菜我都叫得出名字。那枝叶缠绕在木架子上、开了一层紫红色小花儿的是豆角,那从绿藤上垂下像长手臂一样果实的是黄瓜,那结着像小红灯笼似的果实的是西红柿,那果实长得像一个个紫色布娃娃的是茄子。

我最喜欢篱笆旁的那几棵向日葵,我常常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它们。它们高高的个头儿,太阳跟着它们扭头的方向悄悄挪动着火红的躯体。太阳好像是向日葵放飞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灿灿的圆风筝,随着它们手里紧握的一缕缕五色阳光的伸缩与收放而改变方向。

我痴痴地问向日葵:“向日……葵,我、我问你,我爸、爸……为啥不……喜欢我呢?”

在阳光下向日葵的黄色脸庞好像闪烁出了一丝丝微笑。它们沉默着,在风中微微摇动着身体。它们是哑巴,根本不会回答我的!

第二章

母亲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口吃治好。有一天她带我到县城的一座医院去。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低声说:“家树,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我的声音不断地停顿、拖长,像是将一个个沉重的铁球从喉咙里吐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让我仰着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摩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在我的口腔里照来照去,像是电影里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里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是不是口腔发育不良?”母亲露出急切的神色。

“这孩子的口腔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没有,”母亲停顿了三四秒钟,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孩子他爸爸的爷爷口吃,十多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也说话磕磕巴巴的。”

“噢,这孩子的口吃准是家族遗传病。基因隔了几代人照样可以遗传的。”他断言说。

“唉,这基因是啥东西,这么可怕!”母亲心里咯噔一声,望着医生说。

她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愁云惨雾。她真不希望我一辈子口吃。

有的祖宗将一件珍宝或者一片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那祖宗倒好,将让母亲犯愁的口吃遗传给我了。从医生的语气与母亲的脸色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

“大夫,如今医疗水平比之前提高很多,你们应该可以治好口吃的。”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就责骂他、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一句话拆成两句话说,逐字逐句地去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了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红红的舌头,又缓缓缩了进去。“就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坚持下去。”

我跟着医生吐了一下舌头,好像家中的小黄狗趴在太阳底下吐舌头似的。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至少伸缩舌头一千下,我的舌头还不变成伸缩变形的弹簧!

回到家后我和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剧《西游记》,看到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打妖怪的场景我便站起来手舞足蹈。

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起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了。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已经麻木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一脸严肃的神情,她正在认真地监视着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正趴在我脚下喘着粗气,竟然也伸着长长的舌头望着我,好像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妈、妈,我、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我按照医生的嘱咐,逐字逐句说。

“胡说,让狗替你伸舌头,狗也不口吃!”母亲笑着说。

她见我额头上冒着汗珠,露出心疼的表情。

“哥哥,妈妈说狗也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咯咯笑着说。

“家桦,你越来越刁钻古怪了,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桦,又将脸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点水,然后继续练习。”

我如蒙大赦,跳到布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和家桦一起看电视。

父亲回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叼着烟卷,像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腾腾的烟雾在房间里四处弥漫。

“爸爸又吸烟了,快熏死我了!”家桦捂着鼻子喊着。

“孙福来,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县城的人民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孩子。打今儿个起,你不准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疲惫,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哼,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恼的是他口吃,简直是个大笨蛋,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唉,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么?”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儿。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观察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嗓音越来越高。“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说的是虎父出犬子。”

“孙福来,你说自己是老虎,呸,你顶多算只猫!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就完蛋了!”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桦正在倾听他们吵架,她立刻缄口不语了。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咳,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说完摔门而走,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声嗡嗡的响起,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折射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车轮窸窸窣窣碾着地面,车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渐渐消退。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打牌赌钱去了。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听到双喜悄悄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玩牌赌钱,几场下去输光了钱包里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着嘴说:“他呀,沾上了赌博,早晚要败家的。”

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矫正口吃,疗效却不如人意。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找来一些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石臼里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煮,好像是在炖一锅大杂烩。

那碗药煮好后她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你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那碗药,只见它又浓又黑,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我皱紧眉头,根本不愿意喝。

母亲又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了很多冰糖。它看着难看,却像汽水一样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捂着鼻子躲避。

她见我难以哄骗,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撸了撸袖子,狠着心把我按倒在地。她的左膝盖压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子,左手掰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往我的嘴巴里灌。那黏黏稠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哎,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了过来。

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与花椒的时候,心脏就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里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了。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却时时观看着世人的所作所为,聆听着世人叫苦喊冤的声音,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我不再口吃。于是母亲在集市上卖瓷器的货摊上买来一尊观音菩萨像放置在厅堂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祈求我能言语通顺,消病弭灾。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里我的声音过于微渺,观音菩萨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就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

第三章

一只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飞旋啼叫,倏然停落在草垛旁的老榆树上。它的叫声清越婉转,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钟奏响的音韵,在天地之间飞扬回荡。

我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统辖着世间万物。它坐着气势雄伟的车辇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好像只是车辇的四个车轮,任其纵横驱使。车辇所至,或百花烂漫,或稻麦飘香,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它的辗轧,享受着它的爱抚,渐渐习惯了它的凶残暴虐与温柔多情,平平静静接受它所给予的一切。

麦田里的麦穗已经灌浆饱满,弥散着清爽甜柔的麦香。蓝天与大地仿佛筑造成了一座宏大雄伟的酒窖,太阳成了酿酒的熊熊火炉。空气糅合着馥郁的麦香迅速发酵,将麦田的风景酝酿成了令人沉醉的玉液琼浆。

风吹过大平原的时候,在阳光的映照与白云的衬托下麦浪翻滚,苍莽澎湃,一直奔涌到广袤辽远的天际。这种景象是平原特有的气质与风度,比大海华美,比高原丰盈,比丘陵壮丽,比高山富有活力,比森林富有温情。

赵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织的蒲团上唱着农谚:“芒种忙,麦上场。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她的声音虽然沙哑粗涩,却富有韵律。

我站在她身旁,听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惊,心想难道是老虎下山了,跑到村子里的麦田上来撒野了吗?

“现在麦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场大雨下来,很多麦子会倒伏在地上,会造成大量减产。趁着天晴,我们要赶紧收割麦子。”赵奶奶唱完农谚,给我解释说。

“我再唱一段豫剧《小二黑结婚》。我年轻的时候在打麦场上给全村的人唱,都说我唱得好。”赵奶奶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一张笑脸像是一朵向着太阳绽放的向日葵。“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听众,静坐在木凳子上听她唱戏。她的嗓音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挥舞着翅膀轻拂着我的耳膜。

屋子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缓缓滚动,将村子里的屋顶、院墙与树木熏染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布谷鸟在村庄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割麦割谷,割麦割谷!” 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嘬着嘴学着它的叫声。

“妈,咱们今儿个要把西地的两亩麦子收割了。”赵奶奶的儿子二傻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与哞哞叫的黄牛有几分相似。

“好,咱们去割麦子去。带上一壶清水,再带上两把镰刀,”赵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说,“割麦无老小,一人一镰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机旁,将镰刀、麻绳、铁叉与荆条篮子扔进铁皮车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家树,等割完麦子,堆起了麦秸垛,我们可以爬上去玩蹦蹦床游戏,晚上围着它们捉迷藏。”他右手拿起铁摇把使劲儿启动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浑身一阵哆嗦,嘟嘟的响了起来,排气筒里冒出一圈圈黑烟,弥漫出一丝丝浓烈的柴油味儿。

赵奶奶用葫芦瓢从水缸里向塑料水壶里舀满一壶清水,准备带到麦田里等口渴的时候喝。她撅着屁股爬上铁皮车斗。

我像个伶俐的小猴子踩着车轮攀上车斗,拿起赵奶奶的草帽戴到头顶,向她和二傻做了个鬼脸。

“你呀,别添乱了,收了麦子咱们好好玩耍。”二傻说着,把我从车斗里抱下来。

“家树,麦田里的太阳很毒,怕晒坏你。你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吧。”赵奶奶笑着说。

赵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患痨病死了。她的大儿子大傻长到二十多岁与村里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了第二年腊月举办婚礼,可是临近婚期大傻才发现那位姑娘竟然与人通奸怀孕了。他悲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农药,当二傻走进他房间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身体僵直,断气了。那瓶喝了一半的农药静静地立在床边。

按照我们鲁湾的风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许埋进祖坟的。当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赵奶奶坐在他的坟前悲恸欲绝,哭骂着他太鲁莽,不该这么轻生。随着四季的更迭,她深深的悲伤淡化成了听天由命的豁达与隐忍。

悲伤与痛苦恰像沉重的垃圾,我们只有把它们远远抛下,生活才会快乐。然而有些悲伤与痛苦与我们的灵魂紧紧黏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始终抛不下,销不毁,只好将它们掩藏在快乐的背后。

赵奶奶在众人面前爱笑爱唱,可是有好几次我偷偷发现她独自在屋子里凄怆落泪。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大傻。村里人都说她心胸豁朗,谁知道她的笑脸背后藏着撕心裂肺的悲伤呢!

她与二儿子二傻相依为命,将一堆堆的日子有声有色地打发了。

二傻的学名叫赵德斌,就像地栗儿的学名叫荸荠一样。村民们叫不习惯他的学名,便一直喊他的小名。我与家桦喊他二傻叔叔。他长得腿短头大,黝黑敦实。一双眼睛凸起在脸庞上像是两个大大的果肉果冻。

村里人都说他傻气,说他驽钝,还说他是丑八怪。人们看着他奇怪的体型与鸭步鹅行的走路姿势脸上就笑开了花。很多人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将两条罗圈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摆出一副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弯了腰。

他见了孩子们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和小伙伴们总爱与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爱,还多才多艺。他制做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有模有样,灵活好用。

他用树杈与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村旁的槐树林里打鸟玩。我们远望到一只红头、花羽毛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梢。他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又猫着腰“嘘”了一声,示意我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们屏着呼吸望着那只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近它,动作像是动画片里偷鸡的小偷。

啄木鸟丝毫没有察觉,用又长又尖的嘴巴哒哒的啄着树梢。据说树木与人一样,也会得病,而啄木鸟是它们的医生,它将针头似的嘴巴凿破树皮,钻进它们肉里钩出病虫,它们的病就好了。现在想来,我们是在干扰“医生”为“病人”看病。唉,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树下,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正打在啄木鸟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飞起,转眼就飞得没有了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那时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他的小喽啰。

麦子收割之后,田野里留下一层短短的麦茬儿,显得空空荡荡的。西瓜、玉米、棉花这些植物蓬勃生长,似乎急着填补麦子的空缺。

村庄旁边堆起了很多麦秸垛,宛如一座座山岗。

二傻带着我们爬到麦秸垛上玩耍,齐声唱着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大小孩儿,都来玩。”皎洁的月光下我们在一座座麦秸垛之间奔跑着、喧哗着。

第四章

当村民们开始采摘西瓜的时候,湿淋淋的雨季袭击了村庄。一场狂风暴雨过后,贾鲁河的水势凶猛如虎,吞没了河滩。村旁与河水暗暗相通的几个池塘变得一片汪洋。

天气放晴的时候,村子里隔三差五停电。电工薛大攀说火电厂的电量不够用,供电局就停掉农村的电,让城里的单位、医院与学校优先使用。

烈日下的村庄像是火炉似的炙热,似乎要把在院子里啄食的柴鸡烤成烧鸡。因为停电,屋子里的电扇瘫痪了。村里人聚在街头的树荫下唠点儿家长里短或者打扑克牌玩。我和一群孩子脱得赤条条的在村旁的池塘里洗澡。

我不会游泳,只能像蛤蟆一样匍匐在岸边的浅水里。

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水性很好,犹如三只野鸭子在池塘里泅游,翻腾出一朵朵晶莹透亮的水花。

“我也……也——”我望着那三个大孩子喊道。

“你爷爷咋啦,你爷爷是大乌龟!”一个孩子没等我说完就笑着嚷道。

“我——我也……想学游、游泳。”我的脸憋得通红,自己想说的是“也”,而不是“爷”。我吭吭哧哧将一句话说囫囵。

“孙家树想学游泳啦!”孩子们笑喊着。

“好,我们教教他。”那三个大孩子高声说着向我游了过来。

我高兴地用手掌在水面上击出一道道水浪。

那三个大孩子游到我身边,一个孩子拽着我的左手,一个孩子拉着我的右臂,一个孩子托着我的脊背。他们用手与脚轻盈活泼地拨动着水面,身子犹如轻快灵巧的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

“学着我的姿势,手臂伸直——开始蹬腿!”一个孩子说。

我跟着他们向深水处游去,一条顽皮捣蛋的小鱼撞了两下我的腿肚。他们的拉力与水的浮力把我带到池塘中央。我笨手拙脚地学着游泳,扑腾出一朵朵水花,身子却仿佛是沉甸甸的石头做成的,总是向水下坠落。

“大笨蛋!”一个大孩子嘲笑说,说着将一层水花拍到我的脸上。

“孙家树,叫我爸爸。我是你爸爸!”一个大孩子笑着说,“你不给我叫爸爸,我就让你喝脏水。”

我红着脸,呼吸急促,用手掌狠狠划动着水面,身子半浮半沉。

池水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将我吞进肚子里。

那个大孩子高声嚷喝:“叫我爸爸,叫我爸爸!”说着使劲儿将我的头向水中按压。

另外两个大孩子一边用手推搡着我,一边喊着:“快叫爸爸,快叫爸爸!我们都是你爸爸!”

“这脏水和汽水一样好喝,我今儿个在池子里撒了两泡尿。”一个大孩子笑嚷着。

我始终不向他们叫爸爸。我对“爸爸”这个词语既淡漠又恐惧,却不愿辱没它。

我在水中惊惶而愤怒,慌乱地挣扎着四肢,也不知道咕噜咕噜喝了多少口脏水,呛得直咳嗽,竟然将喝到喉咙里的半根水草吐了出来。

“嘿,孙家树嘴里吐出了一根草,他成了吃草的山羊啦!”孩子们欢笑着望着我。

在池塘附近草地上放羊的朱老兵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他伫立在岸上向池塘张望。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噼啪一声锐响,如一声响雷,将孩子们的视线扭转到他身上。

“喂,你们这群娃娃别胡闹了,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你们三个捣蛋鬼快把孙家树拖上岸。”他声若洪钟,用命令的语气厉声喊着。

朱老兵年青的时候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左腿受过枪伤,成了瘸子。他回到鲁湾养伤,依靠着抚恤金生活。他曾经娶过老婆,可是结婚才一个多月,他的老婆嫌弃他残疾无能,跟经常来村子里的剃头匠跑了。他羞惭而愤恨,从此搬出村子居住,孤身一人住在果园旁的一座小屋里。他喂养了几只山羊,经常在野草地上放羊。

那三个孩子被他的声势威慑着了。他们一起扑腾着水浪把我拖上岸边。

我躺在地上头昏脑胀,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一个劲儿地向外吐脏水。

孩子们紧紧围着我,希望看到我的嘴里能够吐出一根水草或者一条小鱼。

朱老兵回头远远地看到一只山羊正要越过菜地的矮篱笆去啃食青菜,高声喊着:“嗳,你这只该死的公羊,别糟蹋了青菜!”他挥舞着鞭子一瘸一拐地跑去赶羊。

“嗬,大家瞧啊,一只蚂蝗正咬在孙家树的大腿上吸血呢!”一个孩子叫嚷着。

我低头看到一只黑褐色的蚂蝗正紧紧叮着我的左腿肚,如一枚尖利的钉子钻到我的腿肉里。我感到一阵惊慌,赶忙用手拔着它。

那只蚂蝗身体柔软黏滑,不断伸缩,怎么也拔不出来。

有一个孩子突然说:“前几天一只蚂蝗咬着我的腿,我拿着鞋子摔打才把它打出来。”他说着拿起旁边的一只塑料凉鞋向我的左腿上用力摔打,啪啪啪啪,摔打了十多下。

我的左腿肚上的血管几乎要胀裂迸血。我哀叫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你忍着点儿,再打几下它就出来了。”那个小伙伴又狠狠地在我的左腿上摔打了几下。“嘿,真出来啦,它吸了不少血。”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声,好像是拯救了一条生命。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坐在缝纫机前为我做着一条卡其色短裤。她的两脚踩着脚踏板,一只手轻轻抽着布料,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房间里振荡起伏。

家桦正坐在电视机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动画片《葫芦兄弟》。

母亲转过头见我蔫头耷脑的样子,便问:“家树,今儿个咋啦?”

我走近母亲,眼神里蓄满了懦怯与幽怨。我伸出左腿,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她一眼看到我左腿上一片红肿,露出惊愕、气愤的神情。

“家树,今儿个是谁欺负你了?给你打成这样。我带你去评理!”

“蚂、蚂蝗……”我哭着说。

我担心她去找人评理,为了我又要和人吵架,就没敢把那三个大孩子欺负我的事情告诉她。

“咳,你又偷偷去池塘洗澡,那儿水深危险,水脏,而且蚂蝗还多,以后不准你去池塘洗澡了,再去的话我就拿扫帚打你的屁股。”

家桦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的左腿,稚声嫩气地说:“哥哥,前几天在菜园子里咱俩碰到一条大青蛇,你一点儿也不害怕,怎么会怕蚂蟥呢?”

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花露水用棉花团在我的左腿上抹擦,一丝丝淡淡的清香在屋子里飘散。她又将还没做好的短裤让我试穿。

“妈妈,我很想要一条花裙子。”家桦说。

“好,我给你做一条连衣裙,再绣上一朵红荷花儿。”

那是一个燠热的午后,太阳像炭火烤红薯似的烤着村庄,蝉趴在树上不停地嘶喊着:“热——热——”

我们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着西瓜,突然听到一位妇女在街上高亢而凄惨的呐喊:“救人啊,救人啊,快到池塘救人啊!”

村里人纷纷向池塘方向跑去,边跑边嚷:“咋啦,出啥事儿了?”

“唉,池塘淹死孩子了——淹死了三个。”

“哎呀,谁家的孩子?这么命苦。”

白花花的阳光耀人眼目,靛蓝的天空上堆积着几朵白云,犹如一具具惨白的死尸悬浮在空中。

整个村庄好像是沸腾的热锅,充斥着紧张而惶悚的气氛。

当我跟着母亲来到池塘的时候,四周已经挤满了人。我远望到三具孩子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池塘岸边——他们正是前些日子欺负我的那三个大孩子!我睁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情。

他们的家属在尸体旁嚎啕大哭。

据一个目击者说他们是因为在池水里打闹,一个孩子在水里被推翻后沉入水底,另外两个孩子去施救。他们在水中拼命挣扎,最终都被池水吞噬了。

村子里几个水性较好的大人用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的尸体打捞出来。

那三具尸体脸色惨白,全身浮肿,鼻子和嘴巴里冒出黏黏的泡沫。老人们低声说他们被水鬼吸去了脑髓与魂魄。

一辆急救车鸣着笛声穿过草地停在池塘旁边。从车上下来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们拿着听诊器半弯着腰在三具尸体上测一测呼吸,摸一摸肚子,又掰了掰眼睛。

人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希望那三个孩子在他们的抚弄下能够睁开眼睛,慢慢站起来。

“大夫,求求你们救活我们的孩子,求求你们!”家属们抹着眼泪跪在地上哀求着。

“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医生表情严肃,说完转身就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孩子是可以被救活的!”家长们哭喊着,紧紧拉住医生的手。

“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声音低沉。

在家长们的嚎啕痛哭中,三具尸体被装进三口杨木小棺材里面,被拖拉机拖到了乱葬岗上。

老人们说那三个孩子的已经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水鬼,在池塘里等待洗澡的孩子,然后引诱、强迫孩子们落水淹死,这样他们才能投胎转世,从此村民们严禁自己的孩子到池塘里洗澡了。

我总是设想,那天那三个大孩子在池水中欺负我,假如没有朱老兵搭救,我很可能被淹死。唉,人的生命好像是飘在空中的肥皂泡,死亡是一个爱抓肥皂泡玩耍的孩子。死亡抓到了谁,谁就会破碎消失。

第五章

我们这群孩子整天在村巷里玩耍。男孩子与女孩子各有地盘。女孩子在大槐树下踢毽子、跳皮筋儿、捡石子,或者欢快地唱歌。男孩子们在大榆树下摔三角、弹玻璃球或者翻跟头。

有一天刘亚军提议男孩们进行倒立比赛,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谁就是倒立冠军。刘亚军是刘抗战的二儿子,他哥哥叫刘冠军。他个头略高,长得很壮实,穿着宽松的花纹短袖与灰色短裤。

“亚军,咱们别比赛了,你的名字叫亚军,成不了冠军的——冠军是你哥哥。”一个孩子笑着说。

“你别小瞧我,我非要做倒立冠军。来,我第一个比赛,大家一个都不能少。”他说着摩拳擦掌走向身后的那棵大榆树。

他猛地来了个后翻身,两手着地,脑袋向下,两脚紧靠着大榆树。他像一架木梯子贴在了树上。

男孩们围了上来,齐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大槐树下跳皮筋的女孩子们也凑过来看热闹。

家桦站在我身边,露出一张笑盈盈的小脸说:“哥哥,你要是成为了倒立冠军,我把爸爸送给我的那个小兔存钱罐送给你。”

我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根本不需要存钱罐,当母亲给了我零钱之后,我就会和小伙伴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糖豆或者泡泡糖吃。

我很想成为倒立冠军,让家桦觉得我是个小英雄。她回去给母亲讲,也让母亲为我高兴。

太阳犹如一艘圆圆的金船在碧蓝如海的天空上飘游,一缕缕阳光犹如一把把纤细精巧的剪刀将树荫剪成灰暗的半圆形平铺在地面上。几只毛毛虫从榆叶上掉落下来,在地面上慢慢蠕动。

小伙伴们轮着参加比赛,倒立的时间都没有刘亚军长,最后轮到了我。我铆劲儿倒立在树上,一下子整个世界似乎上下颠倒了。

小伙伴们大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哥哥,加油,加油啊!”家桦大声喊着。

我憋红了脸,感到两手酸软,难以支撑下去。听到家桦为我加油,我身体内顿时被灌输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像是一辆没油的的汽车被油枪注入了汽油。

太阳向西天慢慢沉落,余晖渐渐暗淡。绯红的晚霞将繁密的榆叶染成了淡红色,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细碎娇小的红花。

“家树再坚持一会儿就要超过刘亚军成为冠军了,他真厉害呀!”小伙伴们议论说。

“哥哥,你好棒,加油!”家桦喊着。

刘亚军看我像是一只壁虎贴在墙上纹丝不动,他慢慢收敛了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办法让我输给他。

他看到脚下有两只又长又肥的毛毛虫在爬动,就弯腰将它们捉在手里,然后走近我。他趁人不注意突然将它们抛到我的脸上,其中一只正好落在我的头发上,顺着头发向额头上爬。我感到一阵瘙痒,立刻伸手去捏它,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刘亚军耍赖皮,那只毛毛虫是他在捣乱。这场比赛我哥哥是冠军。”家桦锐声说。

“不,那只毛毛虫是从大榆树上掉下来的。我才是倒立冠军。”刘亚军嚷着。

“不、不……”我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土说。

我愤怒地向刘亚军走去,伸出手去揪打他。他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大腿。我们厮打起来。我揪着他的耳朵,他抓着我的头发。他用脚跺我的腿,我用脚踩他的脚趾。我拧他的耳朵,他用手指狠狠抓我的脸皮。我的脸上留下一点点伤痕。

此刻想来,成人打架像是在玩命;孩子们打架,更像是在玩一场肢体游戏。

小伙伴们围着我们拍手喧闹,好像是在观看武术比赛。街道上的大人们听到我们的喧闹声也纷纷赶来看热闹。

家桦担心我挨打,哭喊着抱着刘亚军的大腿,用劲儿咬着他。

他猛然一推,我瘫倒在地上。他骑在我身上笑着说:“我打败你了!”他说着用拳头捶了一下我的胸部。

家桦哭着用嘴巴咬他的耳朵。他伸出一只手将她推翻在地上。

“孙福来这儿子真是大笨蛋,被人骑在身上打。”大人们笑着说。

家桦坐在地上哇哇的大哭。我听到她的哭声后愤然挣扎,一拳打在刘亚军的鼻子上。他赶紧捂着鼻子,鼻孔里涌出两道鲜血。大人们连忙劝阻。

银亮的灯光下,母亲一边在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庞上敷着药膏,一边心疼地说:“唉,这脸都被抓破了,要是留下些疤痕,看着丑,长大了咋去相亲呢!”

父亲回家后向我瞥了一眼,继而暴跳如雷。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尖,怒吼道:“你这小兔崽子,以后再和人打架,我就用木棍打断你的狗腿。”

他的声音像是轰鸣的雷声震得我浑身发抖。我紧紧偎着母亲。

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听到父亲的吼声站起来为我辩解说:“爸爸,今儿个这事情不怪哥哥,是刘亚军的错。”

“孩子已经伤成这样了,你不安慰也罢了,还吓唬他,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母亲紧绷着脸,眉毛紧蹙成两条细线,两眼瞪着父亲。

“孩子他妈,我年轻的时候挨过刘抗战的打。你瞧瞧,我这额头上的这一点伤疤,就是当年他用烟头烙上去的。”父亲用左手拍着额头说,“现在他儿子打我儿子,把我儿子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刘家欺负了我们两代人。你想想,我心里是啥滋味儿。我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还巴望着我儿子能够翻身,替我报仇,看来这辈子没机会了。家树长大后准是个软里吧唧的软柿子,任人拿捏,任人欺负。”

“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正经,摸刘抗战老婆的屁股,你活该被打!家树,你争口气,将来活出个人样儿来,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仰着脸看你。”母亲语气里饱含着愤怒。

“咦,孩子他妈,你说话真难听,我不正经,我可没做啥偷鸡摸狗的事情。”父亲怒容满面,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夜色幽暗,小黄狗跟着他出了院子大门汪汪的叫了两声。

第六章

立秋前,母亲从集市上给我买回一个书包,上面印着唐老鸭与米老鼠的图案。

“家树,过一段时间村里的小学就开学了,我给你买了一套上学的东西——书包、文具盒、铅笔、削笔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妈——妈,为啥、啥要……上学?”我仰脸问道。

“呃,你上了学就识字了,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写信。要是不识字的话生活会很麻烦,分不清男厕所和女厕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个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给你的信也需要别人替你读、替你写回信。上学很有用途,所以你要好好上学。”

我不喜欢上学,因为我觉得小学生们像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齐齐地装进火柴盒大小的教室里,他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玩耍。

二傻说学校像是监狱,进去上学后就没有了自由。他还说老师像是凶神恶煞,每天会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学生完不成就会受到严厉批评。

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偷偷摸进小学校园,看到两个小学生像木头人似的在教室门旁面对着墙壁站着。教室里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

我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俩在干啥呢?”

一个小学生转头吐了一下舌头,低声说:“没做完作业,在罚站。”

另一个小学生小声说:“刚才老师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点儿把我的屁股踢成两半。”

看来二傻说的是真的,学校里没有自由,老师也很凶暴。我对学校渐渐心生畏惧,就更不喜欢上学了。

我十分喜欢母亲给我买的书包,我背着它在村巷里来回转悠。

村里人见到我后不再问我吃了什么,而是问我:“家树,你背的是啥呀?”

“素、素包。”我把“书包”结结巴巴说成了“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吗?是韭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包子?你真是个小草包!”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断了腰。

我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长着尖尖的红鼻子,脸蛋上涂着红粉,戴着尖尖的帽子,穿着滑稽怪异的衣服与鞋子在村庄里走来走去,给村庄带来了无数笑声,然而有一天奇迹竟然发生了——我不再口吃了。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口说话了!

那是立秋后的一天,我与家桦正在菜园子里玩耍。

园子里的向日葵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黝黑——它们的脸颊上长满了黑色的葵花籽。豆角、茄子与黄瓜的叶子绿中透黄。小黄狗用尖尖的鼻子嗅着杂草,它发现草丛里藏着一些蚂蚱,便用前爪扒着杂草搜捕它们。那些蚂蚱被发现后用两条长腿敏捷地蹦跶着逃窜。

“哥哥,快瞧,小狗捉蚂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家桦蹲在草地上圆睁着眼睛,盯着杂草里的那些蚂蚱。“狗狗,快追啊,别让它们逃跑了。”

我和家桦盯着草丛看得入神。

父亲从酒厂走了出来,走近我们。我们却毫无察觉。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说:“笨蛋,只知道玩耍,走,去小学报名上学!”他说着,他的一只手将我拽了起来。

我摸着被他踢过的屁股,跟着他迷迷糊糊地走着。

“爸爸,我也要去学校。”家桦追上我们说。

“家桦,你还小,明年再去上学。你回家看动画片去。”他回头说。

鲁湾小学在村子东头,邻村马庄村的孩子也来这里上学。我经常跑到那里去玩耍。它有两扇红漆大铁门,四周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学校门口有一个卖零食与文具的小卖部,老板叫老刘,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到了夏天小学门口几乎每天都有卖冰棍与雪糕的小摊子。

父亲拉着我穿过两侧堆积着粪堆与柴垛的村巷。他见到熟人便递烟打招呼,说:“今儿个到小学给家树报名,将他送进学校里学点儿东西。”

“家树上学了,将来准会成为大学生的。看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像是脑袋瓜灵活好用的孩子,他上学准行。”村里的熟人在父亲面前称赞我说。

他们平时都说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们的称赞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吃了掺杂着沙粒的食物一样难受。

鲁湾小学足有十亩麦田那么大,西侧是两排蓝砖红瓦的教室,东侧是厕所与操场,操场里有乒乓球台与篮球架。校园的东、西两侧被一段矮墙有意无意地分隔着,中间由一座红砖与水泥砌成的月亮门连通。校园里井然有序地种着松树、垂槐与冬青。教室前面竖着高高的铁旗杆,一面五星红旗挂在半空中,在微风中飘扬,像一团红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静静燃烧。

“我小的时候在小学也跟着老师念过几年书。我上学的时候,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三好学生。我的语文和算术都很好,还获得过好几张奖状,胸前佩戴过好多次大红花。”父亲边走边说,“你上了学之后只能比我强,不准比我差。你要是学习很差,我非把你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从没听街坊邻居说过他获得奖状、戴大红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从前是三好学生,不过我相信如果我上学后学习很差,他就会把我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只见里面的墙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墙上贴着四张人物画像。门口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摞书本,墨水瓶、笔筒、三角板与地球仪也整齐地摆在上面。

我望着那个地球仪细看,上面画着不同颜色的板块,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二傻曾经对我们说过地球在宇宙中只是个小圆球,而且它每时每刻围绕着太阳旋转。我总是产生疑问,既然地球是圆的,我们为什么不从地球上掉落下来呢?在地球的不停旋转中我们为什么不感到头晕目眩呢?这些问题二傻根本不能为我解答。

办公室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她见我们进来便站起来脸上露出微笑。她穿着一件印着红色石榴花的连衣裙,耳朵上戴着银耳环,一双圆眼睛像两颗闪亮的宝石镶嵌在白皙的脸庞上。

“您好!”她微笑着说。

“老师,你不是鲁湾人吗?好像没有见过你。”父亲望着她说。

“我是马庄村的,名字叫郑敏,今年才来鲁湾小学教学的,前两年一直在外地教学。”

“哦,郑老师好。很久以前我好像在集市上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父亲面带微笑,伸出右手与她握手。这种握手的社交礼仪是他跑业务时形成的习惯。

郑老师嫣然一笑,腮颊绯红,伸出手与他轻轻握手。

父亲把我推到办公桌前:“郑老师,这是我儿子,来小学报名的。”

她打量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怔着望着她,闭口不答。

父亲在旁边催着我说:“快说吧!”

我吞吞吐吐说:“我、我叫……孙——孙家……树。”

“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吓着了。”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小脑袋。“家树,别害怕。你今年几岁啦?”

我转动着眼珠子望了她一眼,腼腆地低下了头。

“快些说,老师问你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我六……岁。”

“这孩子严重口吃。”郑老师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发雷霆,抡起粗壮有力的手臂,啪嗒一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他又抬起右脚,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狠狠跺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你这笨蛋,说话都说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结巴,我非揍死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他吼叫着。

“哎,不能这样教育孩子,”郑老师慌忙劝阻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辄打孩子。”她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在我眼前挥舞着铜锤似的拳头。

我戛然止住了哭泣,惶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缩,小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你几岁了?再说一次!”他高声问道。

“我六岁了。”我抬起头说。这是自从我出生,声带里发出的最流畅的声音。

父亲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担心无意间获得的稀世珍宝瞬间又丢失。

他又问道:“家树,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

“你叫啥名字?”

“孙家树。”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拉起我的手说:“嘿,郑老师,你瞧瞧,我儿子根本不口吃的。”

“嗯,家树不口吃。今天算是来报名了。我在本子上给他登记一下。你先把本学期的学费交了。家树明天上午八点来学校报到。”郑老师温柔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大叔,以后千万不要打孩子了。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喊我大叔,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学费递给她。

“那我喊你大哥吧,看着你挺年轻的。”她微笑着说。

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一眼她。

我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心里又突然冒出一大串的疑问: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村庄呢?大海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呢?

回家的路上父亲喜气洋洋,他见了村里的熟人就让我主动问好。

我刻板地说着“王大伯好!”“宝财大伯好!”“大攀叔叔好!”“赵奶奶好!”

他们望着我,惊喜而好奇,问道:“今儿个家树说话不口吃了,咋治好的,吃了啥药?”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又一脚把他踹在地上——他自然好了。”父亲乐呵呵地说。

“家树,你早饭吃了啥?”赵奶奶试着问我。

“馍、葱花鸡蛋、蒸茄子,还喝了一碗米汤。”我说。

“啊,”赵奶奶惊叫着说,“你这小家伙儿,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观音菩萨终于显灵了,阿弥陀佛!”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儿个到小学报名了,明儿个就要背着书包上学了。”

她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庞凝视着我。我在她面前像是一个新的生命。

“妈妈,你为啥哭了?”我问道。

“妈妈高兴,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渐渐不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了,没人再追着问我吃了些什么,我也远离了人们的欢笑。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当一个人成为众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时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第七章

我闭上眼睛去回想第一天上学的情景。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悄然过去了,往事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被记忆的针线拼接缝补,隐隐约约浮现在我的眼前,如同迷离恍惚的梦境。

黑夜将睡眠编成一把把扫帚,清扫去万物的疲劳,又在万物的体内注入了运动与思考的力量。

太阳仿佛是世界的大闹钟。它升起来的时候钟声响彻天地,将万物从睡眠中唤醒。白天来了,万物又要工作了。大家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振作起精神,开始一日的繁忙。柴鸡从树桠或柴垛上跳下来觅食,鸟儿从窝巢飞出来鸣唱,饥饿的猪用鼻子拱着猪圈叫唤着,村民们纷纷起床洗漱、烧火做早饭。

绚烂的朝霞铺满了东方的天空,犹如在空中盛开的一簇簇鲜花。晨曦像是一缕缕金黄色的蚕丝,交织成一条条手巾擦洗着村庄,让村庄变得清新而光润。

磨豆腐的薛老六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用洪亮的声音吆喝着:“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他一叠连声,尾音拖得很长,好像是男高音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

母亲一边在厨房做着早饭,一边高喊着:“家树,快些起床吧,太阳晒着屁股啦!”

我们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饭桌上摆着一盘蒸茄子、一盘洋葱炒鸡蛋与半碗瓜豆酱。每个人面前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饭菜的香味儿在空气里飘散。

“家树,赶紧吃饭,吃过饭就去上学。”父亲嘴里嚼着菜,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家树,你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母亲叮嘱说,“上课的时候要是想拉屎撒尿就举手去厕所,千万别尿裤子。”

“你要是尿裤子,我非剪掉你的小鸡鸡!”父亲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饭碗。

“家树,到了教室你就抢着前排的座位坐,离讲台近些你看黑板会看得清楚。”母亲叮嘱说。

我低着头吃着饭,几乎将头趴进饭碗里。

我感觉这一天不同往常。以前每天的时间由我自由安排,我想去哪里玩耍来去自由。而今天与以后,我必须听老师的安排。我要沿着上学之路一直走下去。我会从六岁走到十六岁,再继续往前走,仿佛行走在一条黑暗深邃的隧道里。

“妈妈,我也想去上学。”家桦放下手里的勺子。

“你明年再去,赶紧长大吧。”

“哥哥去上学后谁陪我玩儿呢?”家桦的语气中蕴含着悲伤,她轻轻垂下了头。

“你可以在家看电视,也可以找小芳、小丽玩儿……”母亲安慰说。

父亲插嘴说:“家桦,你可以到酒厂去找我们玩耍。我到县城的时候给你买奶糖吃。”

吃过早饭,母亲把书包递给我说:“家树,背上书包你自个儿去上学吧,沿着昨儿个去报名的那条路走。中午回家吃饭。喏,给你些零钱,饿了可以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些零食吃。”她说着将两张零钱塞进我的书包里。

我背起书包就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我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原来她正目送着我。

父亲在饭桌前抽着烟,侧脸乜斜我一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家桦领着小黄狗追了过来,喊着:“哥哥,别忘了放学后给我带回一根雪糕啊。”

“好。”我向家桦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跟着几个小学生走进校园。我远远望到郑老师伫立在教室门口。她穿着粉色连衣裙,阳光下整个人宛如一朵绽放的粉色喇叭花。她向我们微笑着招手,并引导我们进入教室。

教室里横横竖竖摆满了课桌与凳子,几乎坐满了孩子,或在交头接耳说话,或在转动着眼睛静坐。

一缕缕阳光从玻璃窗上透射过来,照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颊上。我低着头从狭窄的过道走进去,不敢正视那么多孩子的眼睛。

“家树,过来,来坐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教室最后一排传过来。

我听得出来,那是刘亚军的声音。我们打架的那天晚上,他的母亲带着他到我家道歉。他承认那两只毛毛虫是他故意扔在我脸上的,我才是倒立冠军。

我的母亲显得明理而大度,说:“孩子打架嘛,就是闹着玩的。瞧,你俩为了一个倒立冠军的称号,一个打得鼻子流血,一个脸被抓破,一点儿也不值得。你俩要是真有本领长大后去夺奥运会的冠军。亚军比家树大一岁,算是家树的哥哥。今年你俩都该上小学了,成了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忙,可不能再打架了。”她说着从桌子上抓来一把奶糖塞进刘亚军的口袋里,又让我向他道歉,就这样我和他和好了。

我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挨着他坐下。我环顾四周说:“亚军,妈妈说让我坐在前排,这样可以听清楚老师的讲话,也看得清楚黑板上的粉笔字。我看前排还有两个座位,要不咱俩去那儿坐吧?”

“傻瓜,我才不坐前排呢!我哥哥给我说坐在前排就全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了,上课的时候根本不能说话,不能吃零食,也不能玩小游戏。坐在后排就自由多了,做点儿小动作老师根本看不见。我一进来就直奔最后一排,抢了这个好位置。”他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哦,你说得对。”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咱俩成为同桌啦,以后有好吃的,一块吃;有好喝的,一块喝;有好玩儿的,一块玩儿。来,拉勾!”说着,他向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我们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齐声说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

他从浅绿色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一张胶贴画,上面是电视剧《西游记》中的人物,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牛魔王、哪吒等。他又掏出一个破旧不堪的文具盒放在课桌上,上面的图案因为彩漆磨损变得模模糊糊。

我望了一眼他的文具盒,想到自己书包里那个崭新的文具盒,一种优越感在内心里像是爆米花似的迅速膨胀。

“这是我哥哥的旧文具盒。他已经用了三四年了,太破旧了。我今儿个早上在学校门口老刘开的小卖部买了一张胶贴画,贴在上面会好看些。”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身穿黄金甲、头戴紫金冠的孙悟空贴在文具盒上,又将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贴在上面。他的文具盒好像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穿上了一层新衣服,变得鲜艳漂亮了。

我从书包里取出那个崭新的文具盒放在课桌上。他两眼注视着它,说:“嘿,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文具盒。瞧,上面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多可爱啊!”

“唔,我的书包上印的也是唐老鸭和米老鼠。”我说着,用手指指着书包上的图案。

“家树,下午放学后咱们到学校后面的沙岗上去玩耍,可以堆沙土城堡,也可以捉刺猬。”刘亚军低声对我说。

“好呀。”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郑老师走上讲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说:“大家上午后,我叫郑敏,以后你们喊我郑老师就行了。我们首先要自我介绍,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先从第一排第一个同学开始,给大家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着走到第一排那个瘦男孩面前,用眼神示意他站起来。

“我叫某某。”那个瘦男孩站起来说。

“错了,你不叫某某,你叫徐伟。再重新说一次!”郑老师微笑着说。

“我叫徐伟。”瘦男孩说。

“我叫杨姗姗。”当郑老师的目光注视第一排第二个同学的时候,那个女孩站起来小声说。

“我叫石胜男。”

“我叫郭健。”

当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说:“我叫孙家树。”

“孙家树口吃,是个大笨蛋。”我听到有一个同学小声说。

“我叫刘亚军。”刘亚军高声说,将那个同学的声音淹没。

第一堂课郑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儿歌,名字叫《读书郎》。

她唱着“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我们就跟着大声唱。她的嗓音圆润悦耳,歌声在空气中轻盈活泼地跳动着。

中午放学的时候天气燥热,我从学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了一根雪糕跑着回家。

赵奶奶站在门口望到我说:“家树,跑这么快,有疯狗在后面追着咬你吗?”

“没有。我给家桦买了一根雪糕,恐怕化了。”

“哦,你真是一个好哥哥。今儿个课堂上老师教了啥?”

“老师教我们唱歌儿了。”

“那好,闲了你给我唱一首歌儿。从来都是我给你唱,还没听你唱过歌儿嘞!”

“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我唱着歌,突然低头发现雪糕向下面滴水。“赵奶奶,我不唱了,雪糕化了。”

“家树唱得真好,赶紧回家吧!家桦准是等急了。”

家桦见我拿着雪糕回来,从布沙发上跳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迎了过来。

“哥哥,这个是牛奶雪糕,我喜欢。”她说着接过雪糕撕掉包装纸就咬着吃。“刚刚化了一点儿,真好吃。来,哥哥,你也吃一口!”她说着,踮着脚将雪糕伸向我的嘴巴。

我咬了一口,笑着说:“嘿,真甜,牛奶雪糕比绿豆雪糕好吃多了。”

“哥哥,你今儿个课堂上学到了啥?”

“老师教我们唱歌儿了。”

“咱俩吃完雪糕你教教我吧,我很喜欢唱歌儿。”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夕阳仿佛是一个熟透的大红柿子,被馋嘴的黄昏慢慢吃掉了。我和刘亚军在沙岗上堆了一座沙土城堡,捉了一些蚂蚁放进去当作居民。

“长大后,我想做一名建筑师,建造一座很大而且很漂亮的的城堡。”刘亚军坐在沙土城堡旁喃喃的说。

“城堡里有国王吗?”我坐在淡淡的余晖里说。

“呃……有啊,我就是国王。”

第八章

秋天过去,冬天来临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寒风像是一位长着千头万臂的理发师,拿着千万把锋锐的剪刀,将树木满头的黄叶纷纷剪掉。蛇、蛤蟆、刺猬等小动物已经钻进泥土里没有了踪影。郑老师在课堂上说它们开始冬眠了,睡上一个冬季,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醒来。

村民们将一筐筐红薯储藏在地窑里,又将大白菜、冬瓜与大萝卜堆到院子里,用厚厚的麦秸掩盖起来,以起到保暖保鲜的作用。这些蔬菜是我们过冬的美味佳肴。

村民们从集市上买回棉裤、棉鞋与棉袄,在街头遇见熟人交谈说:“今年应该是个寒冬,瞧,刚刚立冬温度就降到了零下几度,赶紧买厚衣服过冬,别冻坏了身子。”

有一天傍晚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父亲在县城应酬客户没有回家,母亲坐在椅子上织着毛衣,我和家桦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村庄、田野、河流都被皑皑白雪覆盖,恍如银雕玉砌的世界。

母亲洗漱后拿起铁锨与扫帚在院子里扫出一条通路。当她扫到大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的积雪已经被清理了,还堆着两个雪人。

她望到二傻正弓着腰在街道上扫雪。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二傻属于那种下了雪恨不得把整个村庄的雪都清扫的人。

“二傻真勤快,这一条街上的雪都被你清扫了。”母亲说。

“天没亮的时候我就起床了,边扫雪边在街上拍雪人。家树和家桦见了这些雪人准喜欢。”他的嘴里哈出一团白气,满脸憨笑。

“你呀,真是长不大的大孩子。”母亲笑着说。

天晴的时候,鲁湾的清晨的天色蔚蓝而朗润,如一块宏大的蓝宝石嵌在村庄之上。而那天是雪天,清晨的天色灰蒙蒙的,空中聚集着几朵阴云,好像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一片片活泼顽皮的雪花就会从云缝里跳下来。

村民们起床后纷纷烧火做饭,一缕缕青烟从烟囱里爬出来,弯弯曲曲扭摆着肢体,仿佛是在雪景中翩翩起舞,却被一阵寒风吹散在空中。

薛老六穿着棉袄,沿着雪路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不停地吆喝着:“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他的吆喝声在雪天显得更加清晰响亮。

厨房里发出当当的切菜声,稍后一阵噼里啪啦烹炒声传了过来,一股醋熘白菜的味道儿飘散在空气里。

母亲腰里系着花布围裙,手里拿着油腻的锅铲在院子里喊着:“家树,家桦,你兄妹俩赶紧起床,太阳晒着屁股啦!”

“今儿个是雪天,哪儿来的太阳啊?”家桦穿着红棉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妈,今儿个是星期天,我们不上课,我要睡懒觉。”我在被窝里向着窗外说。

“小懒虫,赶紧起床,一会儿饭菜就凉了。”

“妈妈,还是我勤快。这棉袄是我自己穿上的,好看吗?”家桦笑着说。

“哎,好看。家树,瞧,你妹妹多勤快,你这懒哥哥!”

“哥哥,快些起床,咱俩一块拍雪人去。”家桦向着我的卧室喊着。

“二傻已经在街上拍好了几个雪人。”母亲随口说。

“好呀!”家桦说着跑了出去,看到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雪人。“哎呀,哥哥,快些起床看看这两个雪人!”

“咦,家桦,回来,吃过饭再出去。”母亲向着家桦喊道。

我慌慌忙忙穿上棉袄与棉裤,趿拉着棉鞋出了门。

“别急,天冷,穿上棉鞋——傻瓜,你急得棉裤穿反了,瞧你这傻样子!”母亲看着我哭笑不得,把我拉回屋子里给我重新穿衣服。

我低头看了看,我确实穿反了裤子。裤子的前面鼓鼓囊囊的,本是屁股的位置,难怪刚才走起路来别别扭扭的。

“哥哥,你裤子穿反了,屁股长到身子前头就好了。”家桦笑嘻嘻地说。

吃饭的时候,母亲给我和家桦讲了一个懒孩子的故事。

母亲讲道:“从前啊,有一个懒孩子——很懒很懒的孩子。他懒得穿衣服,懒得吃饭。有一天他妈妈要出远门,怕他饿肚子,临走的时候他妈妈把炕好的一张大圆饼套在他的脖子上说:‘孩子,你要是饿了,就咬这个大饼吃。’说完,他妈妈就走了。过了几天后她回来,发现这个懒孩子竟然活生生地饿死了。原来懒孩子只啃了嘴巴下面的饼,其余的饼他懒得去咬。这懒孩子,真懒,活该被饿死。”

“妈妈,我想着不是那孩子懒,是他妈妈做的那张饼太难吃了。他就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了。”家桦嚼着菜说。

“你这孩子,这样想就不对了。”

“妈妈,你做的饭菜真好吃,我是不会被饿死的。”家桦笑着说。

“我做的饭菜好吃,你就多吃些。”母亲说。

吃过早饭之后,我与家桦找二傻拍雪人。

二傻拿着铁锨堆着一个大雪人。他将红萝卜塞进雪人脸上当作鼻子,脑袋两边插上鸡毛当作长耳朵。他还把一顶破旧的草帽戴在雪人头上。我们一群孩子围着雪人欢笑。

“雪人就差穿新衣服了。到了晚上,它会溜进我们的屋子里,把我们的棉袄和裤子偷偷取走穿上,还会骑着自行车去游玩儿。它也会蹑手蹑脚摸进厨房里,偷吃我们锅里的剩饭。”二傻满面春风,站在雪人前比划着手势说,“走吧,咱们到村头的打麦场上滚雪球、打雪仗。”

我们一群孩子簇拥着他向打麦场奔跑过去,欢声笑语在村庄里飘来荡去。

天色阴沉,寒风呼呼的撕扯着我们的头发与衣服。打麦场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上面留着一串串小动物们的印迹。

一座座麦秸垛犹如雪山耸立在村旁。我们抓起一把雪用小手捏成小雪球,在雪地上互相追逐,互相抛掷。寂静的打麦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嗨,快来瞧,麦秸垛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小伙伴手里握着一把雪。他诧异地盯着麦秸垛高喊。

我们一窝蜂地围了过去。那座麦秸垛的底部已经被掏空,显然它的主人将那部分麦秸取走使用了,留下的窟窿可以容纳三四个人。我们看到一名流浪女正蜷坐在那个窟窿里。她大概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大红棉袄,长得浓眉大眼,头发乱得像是一头飞蓬,脸庞上污渍斑斑,右嘴角长着一颗黑痣。她嘴唇发紫,浑身发抖,一双大眼睛望着我们,一副凄惶与恐惧的神情。

“喂,你坐在这儿干啥呢?”二傻走上前问她。

流浪女翻动了一下眼皮,愣怔地望着我们。

“你叫啥名字?你是哪个村子的?”二傻继续问。

她坐在那里,手脚发抖,仍然沉默不语,转动眼珠子望着我们。她好像是一只掉进陷阱里的羊羔,望着陷阱外围观的人们,希望得到解救。

“二傻叔叔,她准是个疯子,或者是哑巴,估计着是昨儿个晚上下雪的时候她走到这儿,就在这里避雪了。”我说。

“唔,大家谁认识她?”二傻回过头问道。

我们瞅着流浪女左看右看,纷纷摇着头说:“不认识,我们家也没有这样的亲戚。”

“我看她现在又冷又饿。我们先把她带回村子里烤火,让她吃一碗热饭。”二傻说着走近流浪女向她伸出一右手,要拉她起来。“喂,这里太冷了,跟我们回家吧。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骗你。”

她似乎听懂了二傻的话,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力起身。她站起来后跟着我们一起向村子里走去。她低着头,步履踉跄,身子筛糠似的,走一段路停下来片刻。我猜她应该是双腿冻僵了,走路不舒服,才走走停停的 。

“村头的麦秸垛里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女疯子。”孩子们向街巷里喊着。

大人们纷纷赶过来,上下打量着流浪女。

“大家谁认识她?”二傻问村里人。

“她是谁啊?”大人们的目光聚焦在流浪女身上,摇着头说,“不认识,问问她呗,她会说话的。”

“问了,她死活不开口,像个哑巴。那我先把她带回我家,让她烤火、吃点儿热饭。我们不能看着她活活被冻死啊!”

“对啊,你带她回家,先给她弄点儿吃的东西。二傻呀,你老大不小了,村里你的同龄人生的孩子都快谈恋爱了,你还打光棍儿,把她带回家做媳妇儿生孩子吧。我看她年龄不大,长得也不丑。”村里的电工兼电影放映员薛大攀笑着说。

“二傻,娶她当媳妇儿吧!”我们一群孩子喧笑着。

“呸,你们这些小坏蛋,都滚开!还是救人要紧。”二傻脸上露出愠色说。

他说着带着流浪女向他家走去。流浪女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跟着他。

赵奶奶正坐在堂屋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做着棉鞋。我们簇拥着二傻和流浪女走进院子,她听到喧闹声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她看到流浪女后脸上露出悯恻的表情,赶紧拿起火盆生火让流浪女取暖。

流浪女坐在火盆前的木凳子上烤火,她的身子渐渐不发抖了,脸庞上泛出一丝丝红晕。

赵奶奶在厨房忙着切菜、擀面条。我们三四个孩子坐在灶台前帮她烧火。我们一边向乌黑的灶膛里添加柴火,一边哐当哐当的拉着木风箱。

不久,赵奶奶端出一大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递给流浪女,饭碗最上面还放着一个荷包蛋,一股浓香在寒气里飘散。

“姑娘,面条很香,你快些吃。铁锅里还有一大碗。”赵奶奶和善地说。

流浪女接过瓷碗,拿起筷子哧溜哧溜的吃了起来,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几十年未曾吃饭似的。

“唉,可怜的孩子,饿成这样子了,阿弥陀佛!”赵奶奶望着流浪女说。

“赵大娘,这碗面条里的香油可真多啊,整个院子都能闻得到香味儿。正好二傻是个光棍儿,这姑娘可以做你儿媳妇儿了。以后你也不用再为二傻的婚事操心了。难怪今儿个一大早几只喜鹊在村子里叫来叫去,原来有这喜事。”薛大攀调笑说。

“自古姻缘由天定,月老儿自有好安排。我巴不得二傻娶上媳妇儿,我早日抱上大孙子,不过强扭的瓜不甜,还需要人家的父母同意。”赵奶奶的嘴角挂着微笑。

流浪女吃了两碗面条,嘿喽一声打了个饱嗝。我们望着她哗笑。她瞟了我们一眼,继续坐在火盆前烤火。赵奶奶在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准备让她梳洗一番。

二傻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在门口踮着脚、伸着脖子看着流浪女。只见她静静地坐在火盆前,时而抬起头瞅着我们。

“你叫啥名字?你是哪个村子的?”二傻追问说。

她抬头向他望了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羞涩。她仍然紧闭着嘴巴一语不发。

“二傻,估计着她不是附近村庄的人,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也没人认识她。我看,你们暂时收留她,等她家人来寻找的时候再送她回去。”王守信吸着烟说。

“二傻,娶她做媳妇儿吧。你也三十岁出头了,该找个女人了。”村民们笑嚷着。

二傻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进屋子里拿了一些东西,头上戴上了一顶雷锋帽,然后推起自行车就走。

“二傻,天这么冷,你这是要干啥去?”赵奶奶追着他问道。

“妈,我要去县城。”

“去县城干啥?路那么远,冰雪还没有化,路滑得很,很危险。天晴了你再去也不迟。”赵奶奶劝阻说。

“妈,我从县城回来后再给你说。”二傻执意要去,硬着头皮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

“二傻这么猴急,急着去县城买喜酒喜糖,再给新娘买几件新衣服穿。二傻急着拜天地、进洞房呢!”薛大攀嘲谑说。

阴云把天空渲染成了一幅水墨画,仰头看去感到晦暗而冰冷。一阵寒风刮来,站在院子里的村民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嘴里吐出一口白气。

二傻出了门口骑上自行车。他弓着腰两只脚踩着脚蹬,使劲儿蹬着,飞快地蹬到了街口。人们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都以为他去县城置办结婚的东西了,想着他会带着喜酒喜糖,带着酒菜满载而归。

流浪女静坐在火盆前,望着村民们的笑脸转动着清澈晶亮的眼珠。

赵奶奶将一盆热水端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条毛巾与一块肥皂说:“姑娘,梳洗一下吧,洗洗手,洗洗脸,再洗洗头发,干干净净的好看。”

她将两手伸进水盆里,水盆映照出她的脸庞。她用手指轻轻拨动着水盆里闪动的影子,嘴角绽放出一丝傻笑,然后拨动着水,哗啦哗啦的洗了起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县城电视台的节目,节目中间插播了一则寻亲启事,只见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片蓝底白字,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今日早晨八点,在尉氏县水坡镇鲁湾村发现一名流浪女。该女二十岁左右,披散头发,浓眉大眼,右嘴角长着一颗黑痣,身穿大红棉袄与黑色棉鞋。现寻找其亲人,若有线索,请与鲁湾村六组村民赵德斌联系。”我们一家人停下筷子盯着电视屏幕。

“嘿,赵德斌就是二傻叔叔。他上电视啦!”我嚷着。

“我还等着吃他的喜糖,看来他没有去买喜糖。”家桦失望地说。

“这么冷的天,他蹬着自行车跑到县城,自掏腰包到县城的电视台给那个流浪女做了一条寻亲启事。他真是个大好人,是个活雷锋。你们兄妹俩长大后要好好向他学习,做个大好人。”母亲说。

二傻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村子里有电视的人家大多都看到了那条寻亲启事,在街头谈论着这件事情。

村民们对他交口称赞,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两手空空回来笑着说:“嗬,咱们村的活雷锋回来了,热烈欢迎!”

二傻喘着粗气,黝黑的脸膛上堆满憨笑,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那顶雷锋帽歪戴在头上,毡绒护耳耷拉在耳朵上。他的裤腿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渍,应该是骑车时溅上去的。

“看你累成狗熊了,还没有吃午饭吗?”王守信嘴里叼着烟卷说。

“嗯,我还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喊饿。我本想在县城东关塔附近买个烧饼吃,口袋里没剩下一分钱,就饿着肚子回来了。”二傻笑着说。

“你准是饿坏了,赶紧回家吃饭去。”王守信的笑脸转向我们这群孩子说,“孩子们,我教你们几句顺口溜,你们跟着我学。”

“好呀!”我们一群孩子齐声喊道。

王守信噙着烟卷低头沉吟片刻,抬起交织着笑纹的老脸说:“孩子们,跟着我喊——活雷锋,歪戴帽儿。搭火车,不要票儿。”

我们追着二傻嬉笑,扯着嗓子喊着顺口溜。

傍晚的时候阴云渐渐消散,乌鸦在树枝上嘎嘎叫着。

一辆拖拉机挂着车斗载着五六个人驶进村子里,开拖拉机的中年男人向一户村民打听说:“老乡,赵德斌家在哪儿?”

“你们是不是在电视上看了寻亲启事来找他的?”

“是啊。”

“嗯,我带你们去赵德斌家。我们都管他叫二傻。”

“好的,谢谢老乡!”

“走,跟着我向前走,再往左拐就到了。”

原来流浪女的名字叫张秀娟,家在县城南的一个村庄里。她十二岁的时候突患一场高烧,高烧退去之后就变得头脑混沌,疯疯傻傻。医生说她患了神经病,好转的可能性很小。两天前她的家人去一个亲戚家参加一场婚礼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就离家出走了。她的父母东找西找,急得团团转,谁知道她竟然徒步七八十里路来到鲁湾了!

秀娟坐在火盆前烤火,看到她的家人来了就抬头瞧瞧,似乎眼前站着的是陌生人。她继续低着头烤火。

她的父母见她梳洗得干干净净,没冻着也没有饿着,对二傻与赵奶奶千恩万谢。

“德斌,谢谢你。你是个大好人。”秀娟的父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你要收下。你到电视台做了寻亲启事,应该也花了不少的钱。这钱你拿着。”

二傻赶快将钱抓起来塞给他说:“这钱我不能要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二傻坚决拒收这笔钱。秀娟的父亲只好把钱塞回自己的口袋里了。

秀娟的母亲搂着女儿,红着眼睛哭着说道:“我的傻闺女,我还以为你走失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闺女,跟我们回家吧。”

“这儿不就是我的家吗?”秀娟竟然开口说话了。

“傻孩子,这儿不是你的家,离咱们家还很远。”

“我只想呆在这儿,不想走了。”

“傻闺女,那不行,跟我们走吧。”

秀娟死活不肯走,最后她的家人将她五花大绑抬到了拖拉机的车斗里。她挣扎着身子高喊:“这儿就是我的家,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啦!”她的家人死死按着她的身子,不让她动弹。

“大叔,二傻现在还是光棍儿,让你女儿嫁给他,那该多好啊。”薛大攀向秀娟的父亲笑着说。

“唉,再等等吧,我们一家人商定了再来提亲。”秀娟的父亲脸上露出苦笑,转身向二傻与赵奶奶道别,又打量了二傻一番,然后开着拖拉机走了。

我们站在街口目送他们远去。拖拉机行驶了很远,仍然能够听到秀娟高喊着:“我不想走,不想走!”

天色越来越暗,苍茫的暮色渐渐淹没了整个村庄。村庄里亮起一盏盏灯光,像是夜晚绽放的花朵。

从那以后,村里人都说二傻根本不傻。

第九章

放学的铃声在校园里摇来荡去,我觉得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信号。我们像是一群小野马从教室里奔腾而出。

夕阳慢慢向西天沉落,斜织出一缕缕金黄色的光线。

薛大攀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他向校园里面翘首张望。他二十五六岁,身材颀长,一张铜黄的圆脸像是一张金盘。赵奶奶给我讲过女娲造人的故事,她说我们都是女娲用泥捏出来的。我觉得女娲在捏薛大攀的时候似乎别有用心,竟然给他的左手多捏出一根手指。村里也有一些人背地里叫他“六根指”。

他远望到郑老师抱着书本走进办公室就准备骑车走开。

他经常在校门口探头探脑向校园里面张望,听人说他喜欢上了郑老师,就经常偷看她。

我们一群孩子像潮水似的涌出校门,见他的自行车后面绑着胶片盘。

我们紧紧围着他问:“大攀叔叔,今儿个晚上要播放啥电影呢?”

“《朝阳沟》、《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他高声说着骑着自行车走了。

村子里结婚或生子办喜事的人家,大多会花钱请他在街头播放电影烘托喜庆的气氛。

黄昏的时候他将白色幕布悬挂在街道上,将放映设备摆放在幕布前。

夜幕降临,一轮皓月悬挂在天边。村民们吃过晚饭搬着凳子聚集在幕布前,等待着电影开始。不久街道上坐满了人。

街上人声鼎沸,我们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办喜事的主人向来看电影的男人们递烟,又扬起手向场地上撒下几把喜糖。人们纷纷低头满地抢着喜糖吃,谁抢的喜糖多谁沾的喜气就多!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之后,薛大攀端坐在放映机前开始放映电影了。只见一束彩光射向白色幕布。幕布上慢慢显出影像,电影的配音在街上飘荡。

第一部电影《朝阳沟》是豫剧老电影,屡次在村子里放映,大人们百看不厌。我们这一群孩子期待着看《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这部武侠电影。

我和刘亚军爬到街边的柴垛上,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嘴里嚼着泡泡糖,吹着泡泡。

“唉,这个豫剧老电影快点儿结束吧!”刘亚军嘟囔着说。

“我也不喜欢看豫剧。我喜欢看武侠电影。”我说。

有个年轻人小声询问薛大攀《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的剧情,他笑着说自己也没看过,不知道剧情,但是他断言说结局绝对是好人有个好结果,坏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月亮像是一轮浑圆的玉璧挂在树梢,皎洁银亮的月色仿佛是被嫦娥揉碎成粉的玉石洒满村庄。

《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开始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发出一阵欢呼与唿哨声。我们跟着电影的剧情变换着喜怒哀乐的表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人们的生活好像比电影剧情更加复杂多变。在生活里,我们既是导演,又是演员,还是观众。我们既要统筹好人生这部大戏的各个方面,又要用心演好自己在不同阶段的角色,还要有意无意地观看别人的戏。

一天早上我背着书包穿过村巷去上学,半路上碰到薛大攀。他站在一堆粪堆旁向我招手,低声喊着:“家树,过来,快过来!”他的脖子里缠着一条灰色围巾,脸上露出微笑。

“大攀叔叔,啥事啊?”我走近他问。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鬼鬼祟祟地说:“家树,我让你替我做件事情。”

“啥事啊?”

“你把这封信递给你们老师郑敏,就说我给她的。”他说着拉开黑棉袄的拉链,从胸前掏出一封信。

我望着那封信,见它厚厚的,是牛皮纸信封,端口用浆糊密封着。

“好呀,”我接过那封信,把它塞进书包里说,“大攀叔叔,我还有个要求……”

“啥要求?快说吧,是不是让我给你一毛钱,你买泡泡糖吃?”他笑着说。

“不是,你以后放电影的时候要多放一些武侠电影,我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场面。”

“哦,我还以为你有啥要求呢!我答应你了。我还承诺你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免费给你放映一场武侠电影。”他微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赶紧上学去,千万别忘了把那封信给郑敏。”

“大攀叔叔,我记住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免费给我放映一场武侠电影,你要说话算话。”

“你这熊孩子,只要到那个时候我还是电影放映员,我就说话算话。”

上课的时候,郑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汉字与拼音,她教我们读写。她那天上身穿着玫红色的棉袄,下面是海蓝色的牛仔裤。听人说她的衣服大多是在县城的服装店买的,周末的时候她常常去县城买东西。

下课的时候她从讲桌上拿起课本准备走出教室,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封信。

“这是给谁的信?”刘亚军看到后小声问。

“这是个秘密。”我说着把那封信揣在怀里跑了出去。

“郑老师,郑老师!”我追在她身后轻声喊着。

“家树,什么事情?”她已经走出了教室,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

“郑老师,这里有你一封信。”我说着,把那封信递给她。

“谁让你送给我的?”她一脸疑惑。

“薛大攀。”

“哦,我和他没什么来往,他为什么给我写信?”她脸颊上忽然泛起一片绯红,很不情愿地接过了那封信。

那几天薛大攀度日如年,日夜盼望着郑老师给他回信。

他见了我就问:“家树,郑敏有回信让你带给我吗?”

“没有。”

“唉,这就奇怪了,估计着过几天她会给我回信的。”

周末的时候他约了几个朋友到小学操场上打篮球。他趁上厕所之际溜到郑老师的办公室前顺着窗户向里面窥视,他希望看到她的身影,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他望着郑老师的办公桌,上面堆着一摞作业本,摆着一盏台灯。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办公桌旁的垃圾桶上,只见一团被撕碎的信纸与揉皱的牛皮纸信封散落在里面。他一眼认得出来那就是他写给郑老师的那封信!

他顿时悲愤交集,右手捶着墙骂道:“他妈的,我绞尽脑汁写的情书她竟然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回到操场后朋友们见他神情恍惚,问他说:“大攀,咋啦,去趟厕所就变了个人似的。”

他向众人倾诉一番,懊恼地说:“我真是万万没想到郑敏会把我的信撕碎,真是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了。现在我的心都碎了。”

“大攀,原来你不是来打篮球,是来泡妞儿来了。”一个朋友笑着说。

“哎,大攀,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心烦。郑敏长得漂亮,穿戴也洋气,和你不是一路人。她呀,眼光很高。她爸爸老郑在马庄村是出了名的势利眼,见钱眼开,恨不得把她嫁给县长,自己做县长的老丈人。闲了你可以去马庄村打听一下。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一个朋友抱着篮球说。

“兄弟们,替我想想法子。要是能够把郑敏搞到手,让我死了也值得。”薛大攀苦笑着说。

“咳,除了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对她好,其它真没啥法子了。来,先打球,接球——”那个抱着篮球的朋友说着把篮球扔给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学,他又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

黄昏的晚霞铺满了西天,将整个村庄烘托成了紫红色。一道道霞光像是一支支蘸满颜料的画笔在大地上恣意点染。

当郑老师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立即摆正站姿对她微笑,她却对他不屑一顾。

“郑敏,我送你回家吧。”他推着自行车紧追着她。

“不用了。”

“前几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他欲言又止。

“我根本没有拆开看,以后你再也不要写了。”她语气冷淡。

“喔,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薛大攀,我有很多朋友了,不需要再交朋友。”她说完就径直走了。

他推着自行车目送着她远去,流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

“今天晚上要播放啥电影呢?”几个小学生问他。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随口说着,蹬起自行车走了。

“哎,没这样的电影,你骗人!”

第十章

时间像是一个孩子在大地上不停地奔跑着,转瞬间,它已经奔跑到了三年后的春天。

初春的小草从泥土里探出鲜嫩柔弱的身子,河岸的柳树吐出淡黄的绿芽儿。蛇、蛤蟆、刺猬这些冬眠的小动物从地下的土穴爬出来,扭扭屁股,伸伸懒腰,呼吸着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有一句农谚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时间对于村民们来说像是金子一样的宝贵。他们脱去棉鞋与棉袄,穿着单薄、利索的衣服冒着霏霏春雨在麦田里除草施肥。那些麦苗像是又饥又饿的小野兽似的抢食着肥料,吸吮着雨露。站在麦田里,好像能够看到它们嫩绿纤细的肢体一点点儿的长高、长胖。

赵奶奶与二傻正在麦田里施肥,细雨沾在他们的衣服与头发上。

薛大攀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当离他们还隔着好几个地块的时候边骑边喊:“嗨,二傻,快些回家吧!”

二傻听到叫喊声停下手里的农活儿,望着他高喊:“大攀,啥事呢?这么急。”

“是件喜事,你回家就知道了。”他停下自行车笑着说。

“啥事啊,你还卖关子!”二傻说。

“大攀,到底啥事?你不说我们咋会知道嘞。”赵奶奶说。

“赵大娘,三年前的冬天,二傻不是救过一个流浪女吗?今儿个她家人来提亲了,现在就在你家门口等着呢。我还要去镇上取电影胶片,回来再喝二傻的喜酒。”薛大攀说完就准备折回。

“哎,过了这么久他们才来提亲。三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孩子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赵奶奶望着二傻说,“我记得那姑娘——噢,我还记得她叫秀娟。我看她长得不丑,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要是她不患病,准是个好姑娘。”

“我早忘了她长啥模样了。记得那天她脸上脏兮兮的。”

“她梳洗干净就一点儿不脏了。有些疯子见人就打,见人就骂。她倒文文静静的。咱们对她好,她的精神病是有可能好的。她要是一个正常的姑娘,估计着也轮不到你了,说媒的人早踩烂她家的门槛儿了。二傻呀,这女人就是吃饭的碗,脏了洗,洗了还能用。”

“妈,我不想结婚。”

“唉,二傻,你已经三十五六岁了,还打光棍儿。我想到你爸爸和大傻就伤心。要是大傻还在,估计着我大孙子已经十几岁了。我巴望着你能娶个媳妇儿,将来我死了,还有人陪你,你不孤单。”赵奶奶说着酸泪盈眸。

“妈,我愿意和秀娟结婚。”二傻说着用袖子抹去赵奶奶眼角的泪水。

“哎,这是喜事,咱娘俩儿应该高兴。”赵奶奶说着,脸庞上绽放出笑容。

秀娟的父母、伯伯与叔叔四个人坐在二傻家的堂屋里。二傻拿起热水瓶向他们面前的白瓷碗里倒水。

“大姐,三年前你和二傻救了秀娟,我们一直感念着。当时有人说让秀娟与二傻结婚,可是我们一家人经过反复商量觉得不妥当。秀娟是个精神病患者,二傻可是个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我们不能拖累你们。前些日子我开着拖拉机去开封办事路过鲁湾,顺便停车问一个老乡你们的情况,才知道二傻至今未婚。我们一家人经过商量,今儿个就提亲来了。俗话说‘蒸馍是一笼,结婚是一生’,蒸馍一旦失手,短短几天吃完后还可以再蒸一笼。结婚可是人生大事,一旦结婚两人一辈子就是夫妻。”秀娟的父亲含笑着说。

“我天天为二傻的婚事发愁。前些年算卦,算卦先生看了二傻的生辰八字摇着头说他婚姻不透,还得打几年光棍儿。去年庙会的时候我又找他算卦,他说二傻姻缘快透了,这一两年内婚姻可成。我呀,高兴得一宿没合眼儿,哪有做父母的不为子女操心!我和二傻刚才从麦田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很高兴和你们结为亲家。”赵奶奶暖暖地笑着。

“那太好了。”秀娟的父亲喜气洋洋,喝了一口热茶望着二傻。

二傻坐在凳子上憨笑着说:“我也希望能够娶到秀娟。她到了我们家后,我们一定好好待她。要是将来有一天闹饥荒,我们逃荒要饭,只要到半拉馍头,我饿着肚子,也要让她吃。我宁肯饿死,也要让她活着。”

“噢,以后根本不会再闹饥荒的,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秀娟嫁入你家后,你们诚心待她,不嫌弃她,对她好,我们就知足了。”秀娟的母亲言辞恳切地说。

屋子里弥漫着欢快愉悦的气氛。

赵奶奶喊来王守信保媒。王守信提来两瓶神河粮液,在酒宴上趁着酒酣意浓说:“既然你们两家都很高兴,咱们看看老黄历,找个良辰吉日把二傻和秀娟的婚事办了吧。”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册薄薄的老黄历,低着头盯在上面看,笑着说:“二月二十日是春分,宜嫁娶、冠笄、纳财、会亲友,忌开市、造屋、治病。”

秀娟的母亲听后摇着头说:“春分不行,春分这个节气不好听——让人想到春天分手,不吉利。”

众人听后觉得有道理,让王守信再挑个好日子。他捧着老黄历看了一会儿说:“二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宜嫁娶。”众人都点头说好。

“时间很短的,二傻明儿个就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入乡随俗,还得问问你们那儿的规矩。”他的脸庞转向秀娟的父母说。

秀娟的父母思忖片刻,说让二傻准备五十盒油炸果子与二十袋喜糖作为彩礼,此外婚房需要添置几件新被褥与家具,结婚当日与新郎新娘属相相冲的人不宜来迎亲。赵奶奶与二傻听后连声答应。

“那好,来,咱们再喝一杯,等到结婚那天再喝喜酒。”王守信脸上堆满笑容,端起了酒杯。

此刻想来,城市是一个没有“邻居”概念的地方,大家同在一座城市却无缘相识,大家长年同住在一栋楼里却视若陌路。城市是一个你大声呐喊,也没人愿意聆听的地方,然而村庄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是一个将家事变成大家的事情的地方。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邻居们对二傻的婚事十分热心,纷纷出人出物,或帮他粉刷墙壁,或帮他做家具,或帮他做被褥。父亲对他说结婚那天酒厂的面包车作为婚车去迎娶新娘,并且免费提供几箱神河粮液作为喜酒。薛大攀对他说结婚那天晚上,要免费为他播放一场电影。

二傻结婚那天很热闹。他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当穿着红棉袄、带着红头花的新娘被他从面包车里背下来的时候,鞭炮鸣响。人们向他们撒着碎彩纸,都夸新娘白净漂亮,都说他是傻人有傻福。

村子里有一个名叫马宝财的老光棍儿纠缠着二傻,追问他一些夫妻间的隐私。

马宝财很多年前因为猥亵妇女入狱,释放后就没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对二傻说:“二傻,上厕所的时候我也看到过你的鸡巴又短又小,和太监差不多,你准不行。我不相信你能插进去。你快些说说结婚那天你咋插进去的吧!”

二傻在他的怂恿下说出了结婚那天晚上如何扒掉新娘的裤子,如何进行房事。

他听后深深呼了一口气,似乎比吸了大烟还要过瘾,自言自语说:“唉,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个老处男,从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

一天二傻吃过晚饭牵着秀娟的手到我家串门。母亲在厨房里刷碗,父亲站在门口抽烟,我与家桦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动画片《狮子王》,电视里的辛巴与土狼正在激烈地搏斗着。

“瞧,二傻和秀娟多恩爱!”母亲从厨房的窗口望到他们牵着手走进院子里便解下花布围裙走了出来。

“这是咱们福来嫂子!”二傻向秀娟介绍说,秀娟露出微笑。

“来,来屋子里坐!”母亲笑着说。

“瞧你们这对新婚夫妻,手牵手,多甜蜜。”父亲将烟卷抛在地上用右脚踩灭。

“这是咱们福来大哥!”二傻向秀娟介绍说。

家桦慌忙跑了出去,喊着:“二傻叔叔,二傻婶婶真漂亮。”

“家桦,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你身后追着一帮小伙子。长得丑的姑娘天天发愁嫁不出去。家桦天天发愁啊,是嫁给张三呢,还是嫁给李四、王五呢?”二傻语气谐谑,说得我们哈哈笑了。

父亲与母亲坐在电视前与二傻闲话了几句。秀娟看着电视傻笑。

“我打算过段时间跟着薛长顺去郑州打工。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去城里了。”二傻说。

“哦,刚结婚就出去,蜜月还没过完,你能忍心走了?”父亲说。

“种地一年忙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长顺说他在工地上忙一个月,比两亩地一年的收成都多。手头宽裕了,日子才会好过啊。”二傻说。

临走的时候,二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子上说:“福来大哥,我结婚那天的酒钱还没给你。”

父亲赶紧拿起那几张纸币塞进二傻的裤子口袋里,笑着说:“二傻,我说过,那几箱酒是送你的,也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咱们邻居几十年,情同兄弟,那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早些年,我没少在你家蹭吃蹭喝,你们也从没给我要过饭钱。”

二傻与秀娟走后,父亲对我嚷着:“家树,你不要看动画片了,赶快去写数学作业去。今儿个早上我遇到吴老师,他说你数学很糟糕,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你得下些功夫把数学赶上去。”

“唔,家树,听你爸爸的话,赶快去做作业。”母亲催促着我说。

在督促我做作业这个问题上,母亲与父亲总是默契般的达成一致。我悻悻地去我房间里做作业去了。

“家桦,你也去做作业。”父亲的脸转向家桦。

“爸爸,我的作业放学后已经做完了。”家桦说。

“家桦真是好学生,我家闺女将来准是个女博士。”父亲夸赞说。

家桦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的老师碰到我的父母,总夸赞她聪明好学,成绩优秀,还帮助班里学习差的学生学习。

孩子好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反射出你对他所说的内容。你对着他说:“你真聪明!”他就会越来越聪明,挖掘出超常的潜力。当你对着他说:“你真笨!”他就会越来越笨,笨得一塌糊涂。

我与家桦各是一面镜子,人们在我面前总是说“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小傻瓜!”我的表现越来越像是一个笨蛋,越来越像是一个傻瓜。人们在家桦面前总是夸赞她聪明好学,灵巧漂亮。她就越来越聪明,越长越漂亮。

有一次放学后我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对着一道数学题抓耳挠腮。家桦看到那道题后咯咯一笑,拿起铅笔三下五除二帮我解答了出来。我自愧不如,以后遇到什么难题便会想到比我低一年级的妹妹,她兴许能够做得出来。

母亲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电视,当家桦被动画片里的情节逗笑的时候她也跟着笑。父亲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准备点燃。

“去门口抽烟,烟味儿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

“好,我到外面抽烟。我在家里没有一丁点儿自由了。”父亲脸上露出怒容。

“孙福来,谁也没有管束你。你有胳膊有腿,想去哪儿去哪儿。你该赌钱就赌钱,该喝酒就喝酒,谁也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母亲语气里透着一丝奚落。

父亲那段时间手气糟糕透顶,玩牌赌钱总是输得一败涂地,再加上市场竞争激烈,酒厂的生意渐渐颓败,业务逐渐减少。他十分愁闷,也变得格外敏感。他听到母亲的话里藏针,气得像是火药库失火爆炸了似的。

“孩子他妈,你还嘲笑我,不就是赌钱输了一些钱吗!咱们家的钱都是我挣的,我自然最有资格去花。”他板着脸,嗓音响亮。

“咳,你有几个臭钱就开始烧包,烧成烧鸡了。瞧瞧你那德行!”

“我就爱赌钱,我现在就去赌,赌光了钱我卖老婆卖孩子。”

“混蛋,滚,你滚远些!”母亲怒吼着,将茶几上的玻璃烟缸啪嚓一声摔碎。

我与家桦多次目睹他们激烈的吵架,对他们吵架像是增强了免疫力,变得镇静,在旁边望着他们。

“你们别吵了,再吵我就离家出走了。”家桦大声喊着。

父亲嗐声跺脚,瞪了母亲一眼说:“你看看,把孩子都吓着了!”他说完怏怏地摔门走了。

“这还不是你折腾的,还怪我!”                            

第十一章

赵奶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她刚合上眼睛窗外就鸡鸣四起。她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灯绳将电灯拉亮。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在屋子里散射。她穿上衣服推门出去。从东屋的窗户里传出二傻打呼噜的声音。外面一团浓黑,天上的几颗星星闪耀着光芒。

她洗漱之后在厨房为二傻做早饭。二傻一大早要与薛长顺一起去郑州的建筑工地打工。

薛长顺是个泥瓦工,去年在郑州的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挣了不少钱,过年回家的时候购置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在他的撺掇下二傻决定与他一起进城打工,挣钱买台彩色电视机,再翻修屋子,让赵奶奶与秀娟过上好日子。

赵奶奶支持二傻的想法,却舍不得他走。当她想到儿子新婚不久便要离家到城里打工,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儿。

从前村子里进城打工的村民寥寥无几,他们过年回家的时候鼓鼓的钱包让人羡慕。原来进城打工远比种地挣钱!于是村里年轻力壮的人纷纷离开村庄到城市里去。他们或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儿,或者在街头卖水果蔬菜,或者当环卫工人扫大街。他们带着形形色色的梦想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下默默生存。进城打工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将很多村民卷进城市的大漩涡里。

天空露出一片灰白的曙色,大公鸡伸着脖子鸣叫着。

赵奶奶在厨房里做好了两碗二傻喜欢吃的鸡蛋面,又煮熟了六个鸡蛋让他带走在路上饿的时候吃。她用抹布擦着湿手走出厨房,抬头望了一眼蒙蒙亮的晨空。

“二傻,该起床啦!一会儿长顺就来叫你了。”她走到二傻卧室的窗前,压低声音说。

二傻的呼噜声戛然停了下来。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说:“妈,现在几点了?”

“还不到六点。”

“哦,我得赶紧起床。”

二傻正在吃着鸡蛋面,薛长顺扛着行李在门口喊他。他立即放下饭碗,用右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扛起行李就要走。

“妈,我走了,你吃好喝好睡好,照看好秀娟,收麦子的时候我回来帮忙。”他边走边说。

“嗯,二傻,这六个煮鸡蛋你带走,在路上吃。”赵奶奶将用塑料袋装着的煮鸡蛋递给他。

晨光沐浴着村庄,麻雀在长满嫩叶的树枝上啁啾。天空澄碧如水,几朵云絮在空中轻盈地飘游。

薛老六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他之前只卖豆腐,如今新增了凉粉与豆芽菜。

我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刚走到二傻家门口便望到赵奶奶站在院子里愁眉紧锁。

秀娟在饭桌前呆坐着,嘴里嘟囔着:“二傻在哪儿?二傻去干啥了?”她面前的饭菜早已凉了。

“赵奶奶,二傻叔叔走了吗?”我站在门口问。

“走了,今儿个一大早走的。”赵奶奶的脸庞转向我说,“唉,二傻走了,秀娟不肯吃饭。”

“哦,我也舍不得二傻叔叔走。”我露出悲伤的神色。

“唉,没办法,你长大了也要到城里去上学、去工作。”

“我不想去。”

“噢,我忘了,二傻昨儿个吃过晚饭给你做了一只风筝要送给你。”赵奶奶说着走进屋子里取出一只鹰形的风筝。风筝上面用墨汁画出眼睛与羽毛,看上去栩栩如生。

“这是只黑鹰风筝,我很喜欢。”我接过风筝说。

“家树,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这只风筝暂时放在我屋子里,放学后你再来取。”

“好的。”我将风筝递给赵奶奶,又将脸庞转向秀娟说,“秀娟婶婶,二傻叔叔去集市上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快些吃饭,不吃饭会饿瘦的。他回来看到后会很伤心的。”

秀娟抬起眼睛望了我一眼,拿起筷子,端起饭碗说:“我要把这碗饭吃完,等着二傻回来。”她说着大口吃了起来。

当我走到街角的时候,看到马宝财和两个村民蹲在晨光里一边唠嗑,一边抽烟。

“长顺和二傻今儿个一大早去郑州打工去了。盖房子长顺是个能手,二傻可啥都不会,到城里干啥?”

“二傻年轻有力气,能搬砖、提泥、扛钢筋,干一些又苦又累的活儿没问题。”

“他呀,真有力气,晚上在床上像个老虎,将秀娟插得嗷嗷乱叫,一条街的人都能听得到。哎,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马宝财叼着烟卷,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我走过他们,他们的闲聊我听得十分清晰。

“宝财,你是不是又偷偷钻到人家床底下偷看去了?”

“哪有?我要是再钻到人家床底下,准得再进一次监狱。我真的不想再进监狱了。唉,我现在还是一个老处男!”马宝财咧着大嘴说。

“谁能证明你是老处男,鬼才知道!”一个村民笑着说。

“唉,信不信由你。”

“宝财,你当年到底是为啥被逮进监狱的,我可没有听你亲口说过。”

“唉,别提了。当年我躲在女厕所里强搂妇女一下,连嘴都没亲上。我命苦,凑巧正是严打时期,我就稀里糊涂被判了流氓罪住了三年监狱。”

“你呀,活该。住三年监狱算是对你宽大处理。我看啊,你调戏妇女,应该拉出去游街,然后枪毙!”

我刚走进教室上课的铃声就响了。郑老师捧着语文课本走上讲台。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层护肤霜,弥散着一丝丝淡淡的香味儿。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款针织衫,脚蹬黑色的高跟鞋。我们鲁湾的集市上根本没有她穿的那种衣服。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常用的关联词让我们造句。我们握着铅笔在本子上造句。她拖着一头黑瀑布似的头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耳朵上的银耳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当我看到“只有……才……”这组关联词的时候,灵机一动在本子上写道 “只有多吃肉,才能长胖。”

郑老师走到我身旁脚步停了下来,眼睛瞧着我的本子。

“家树,你是应该多吃些肉了,才能长胖些。再造一个更合适的句子吧!”她微笑着说。

我用橡皮擦掉那个句子,搔了一下脑袋,在本子上写道:“只有吃胖了,才会更有力气。”

下午放学后,我和刘亚军在夕阳下将二傻送给我的那只风筝放入了高远的天空中。

我紧拽着风筝的线绳在青翠的麦田里欢呼着,奔跑着。

夕阳下山后,苍茫的暮色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渐渐吞噬了麦田与村庄。

第十二章

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像江河似的从早到晚奔腾不息。我经常看到被车辆碾死的鸡、狗、蛇与老鼠等小动物的尸体血肉模糊地粘在沥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妇女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赶集,竟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大卡车碾压在车轮下。村妇与孩子当场被撞死,路面上留下一摊血迹。那辆自行车被撞得歪歪扁扁。司机瘫坐在路边面如土色,警察赶来后勘察现场之后将他押走了。据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稍不留神就酿成了惨祸。

大人们说村子里有四只凶恶的老虎吃人,要人命,让我们远远躲着它们。第一只老虎是公路,它威风凛凛地横卧着,它发威的时候,就会给行人带来车祸。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温柔平静,却能将孩子们淹死。第三只老虎是电,它蜷缩在又长又细的电线里,在白炽灯泡里吐出黄色的舌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影像。当人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大发雷霆,从电线里持着尖刀闪出来伤人。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够将生鲜的蔬菜炒熟,将面团蒸成热馍,却也能够将屋子与柴垛烧毁。

村民们都觉得那条公路是最凶猛的大老虎,却对它爱恨交加——恨它带来车祸,爱它出行便捷。我经常看到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候着票车。当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扛起行李挤上票车,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酒厂的那台固定电话成了村里人的公用电话。打工的村民到了城里大多会打通那台电话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于是那间屋子里从早到晚经常坐着等候来电的村民。

母亲不胜其烦,说:“咳,以后那台电话撤走,谁都别用。现在村里人都来这儿接打电话,这样下去我们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乱。”

“孩子他妈,咱们同在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不要怕麻烦,早些年我可没少给村里人添麻烦。”父亲抽着烟说。

有时候我放学后在酒厂做作业,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接听说:“半个钟头后你再打过来吧,我让家树现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听到父亲的指令后牵着黄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叫他们的家人。我喜欢听村民们在电话里琐碎而温馨的对话。

“孩子啊,你在广州还好吗?”

“好,现在吃不习惯米饭。”电话的那端声音有些微弱。

“厂里的食堂没有馍和面条吗?”

“没有,都是米饭,没有面食。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昨儿个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看到广州气温已经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妈,这边儿天气热,我现在已经穿着短袖与凉鞋了。田里的麦苗儿长得好吗?”

“好着嘞,今年立春后雨水多,这麦苗喝足了水,长疯了。前几天咱家的那头母猪生了十多个猪崽子……”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涂了一层油,又湿又滑。公路上的车辆仍然南来北往,接连不断。

雨天像是村民们的休息日,暂时不用去种地,或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唠嗑、玩扑克牌。

薛老六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从外地来的羊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在村巷里叫喊着:“谁卖羊,高价收购羊啦!”

父亲坐在酒厂的办公室里翻着账单发愁。他本想将神河粮液销往美国与苏联,几年过去了,苏联已经解体,美国依旧在大洋的彼岸耀武扬威,可是他的酒厂业务越来越少,市场逐渐萎缩,仅在方圆百里的地方销售。酒厂一连数月陷入了亏损的困境。他甚至想过要关闭酒厂,寻找新的致富门路,却不甘心。他点上一根香烟噙在嘴边,两眼盯着账单发呆。

“嗨,快去公路上救人,刘抗战出车祸了!”王守信在村巷里大喊着。

雨哗哗的下着,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顺着屋檐向下流泻。村民们纷纷撑着雨伞、披着雨衣向公路上跑去。

薛大攀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神色慌张,飞快地跑进酒厂,跑到父亲的办公室里。黄狗追着他汪汪的叫着。

“大攀,看你十万火急的,发生啥事情了?”父亲望着他说。

“福来大哥,刘抗战在公路上出车祸了。一辆白色小轿车车速太快,在村口撞了他,撞得很严重。我用一下电话拨打120急救电话,让急救车来救他。”

“哦,那得赶紧。”父亲说着拨通了急救电话,给急救中心说了情况。

“刘抗战骑着自行车去村头买盐,谁知道刚到公路上就被车撞了。那辆小轿车撞人后像飞一样向北逃走了。”

“你看到那辆小轿车的车牌号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公路还有几百米远,只看到它是一辆白色轿车。听到刘抗战的哭叫声我赶快跑过去的时候它已经溜得很远了。”

“那还得报警。”父亲说着又拨通了110报警电话,给警方说了情况。

“双喜,快些出来!”父亲向着酿酒房高声喊着。

“福来大哥,有啥事情?”双喜冒雨跑了过来。

“赶快开着面包车,带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辆白色轿车。”

双喜一头雾水,问道:“是有人偷了咱们的酒,开着白色轿车跑了吗?”

“你别多问,赶紧开车。在路上让大攀给你详细说。”

“那好吧。”双喜说着跑到面包车旁,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大攀跟着他上了车。他快速开着车出了酒厂,在雨中向北驶去。

父亲撑起雨伞,急匆匆地向公路上走去。

村口的公路上围了一群人。刘抗战倒在地上惨叫。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鲜血。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

“抗战,坚持一会儿,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妈的,那该死的小轿车,逮着司机非得剥了他的皮。撞了人就逃走,是人干得事情吗!”

村民们在旁边或安慰刘抗战,或咒骂肇事逃逸的司机。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几个村民一起用担架把刘抗战抬上了车。

“福来,你跟我也一块随急救车去医院。他老婆一个女人到了医院也不顶事。”王守信走到父亲身旁说。

“嗯,咱们赶紧上车。”父亲说。

刘抗战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医生说要先交费后做手术。他的老婆愁破了头也拿不出钱来,哭着说:“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几天卖了几袋麦子才卖得起农药和化肥。这么多手术费,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王守信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把零零星星的钱说:“我这里有一些零钱,不过远远不够。”   

父亲爽快地说:“救人要紧,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赶紧做手术吧。”他说着就去收费室把手术费交了。

“福来,这钱我们早晚还你。你可是救了抗战的一条命!”刘抗战的老婆对父亲说。

手术开始后王守信与父亲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说话。

“福来,你说说啥是乡亲?我一直琢磨着。”

“这个我真说不出来。我爹妈死得早,我能够长大成人,全靠乡亲们的照顾。守信大哥,咱俩姓氏不同,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这几十年来,咱俩比亲戚还亲。我一直记得在生产队的时候你对我的好,一块猪头肉你舍不得吃,却让我吃了。”

“嗯,福来,我想啊,乡亲就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乡亲们谁家有困难咱们就该伸出手、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一把。十多年前刘抗战结婚的那天晚上把你痛打了一顿。瞧,到现在你额头上还留着一个小疤痕。我知道你不是记仇的人。”王守信说着仔细望了一眼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疤痕说,“今儿个我让你跟着急救车过来,是想让你救他一条命。咱们村除了你,还有谁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让他做手术?”

“守信大哥,今儿个要是咱们村另一个人出车祸,我还会这么做的。救人要紧,不管他是谁。”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郑老师正在教我们读一篇课文。刘冠军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头发被雨淋得湿湿的,一脸惊惶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同桌刘亚军,他正在低头偷看一本画着各种建筑的小册子。我推了推他,小声说:“亚军,你哥哥现在站在门口,估计着是找你的。”他连忙将连环画压在课本下面,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老师,我找刘亚军。”刘冠军在门口大声说。

郑老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车祸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目光转向刘亚军。

刘亚军吃了一惊,立刻起身从教室跑了出来。

“同学们请安静!”郑老师高声说,“孙家树,刘亚军走得急,课本和书包都没带走,放学后你帮他带回家。”

“好的。”我说。

到了午后雨停了,乌云像是一块块灰布罩着天空。

双喜开着面包车带着薛大攀回来了。薛大攀在街头对村民们说:“我和双喜开车走到半路,就看到警察在路边已经拦截住了那辆白色轿车。车头上沾了很多血。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蛮横的样子,不过到了公安局,他就老老实实了。”

“估计着他会被判刑。”

“刘抗战的医疗费由他出,他还得赔钱。”

村民们站在街头七嘴八舌议论着。

“据说他的手术费是孙福来拿出来的。他们可是一对仇家,当年刘抗战把孙福来的腿打骨折了,现在孙福来反而帮他。”

“孙福来这人不孬,挺仗义的。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抗战这次完蛋了,捡了条命回来,出院后也会成为瘸子。”

“唉,掐指算算,这条公路没少出车祸。很多年前车少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车祸。”

两三个月后,刘抗战出院了。他的一条腿残废了,天天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骂骂咧咧。

当有人经过他家的大门口,他用拐杖砰砰敲着地面,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话我。你们都赶快滚蛋!”

他对家人的态度也变得异常凶暴。他的老婆把一碗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饭摔在地上,怒喊着:“我成了一个废物,生不如死。这场车祸把我撞死那该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让我早点儿饿死!”

他看到刘冠军与刘亚军就挥着金属拐杖打他们,骂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们的两腿打断,让你俩也成为小瘸子。”

他们兄弟两人吓得不敢回家,放学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村里人都说刘抗战成了瘸子,也成了疯子,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村民们走路的时候都绕过他家门口,远远地躲着他。

有一天刘抗战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暖,听到大门外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高声骂着:“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就笑话我,快些给老子滚远些!”

“抗战,是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是谁啊?朱大哥。”刘抗战望着门外,听出了朱老兵的声音。

只见朱老兵拖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门口。他的头顶已秃,露着光亮的头皮,一张枯黄的脸,眉头上爬着很多条像蛇一样的皱纹。

“你出院这些日子了,来瞧瞧你。”他一瘸一拐地走着。

刘抗战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朱大哥,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腿瘸了,成为一个废物了。我很伤心。”

朱老兵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抗战,我也是瘸子,我理解你。”

“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

“世界上多少临死的人想活还活不成嘞,你倒是想死,你说你傻不傻?”朱老兵笑着说。

他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刘抗战,一根自己叼在嘴边,然后掏出火柴点燃上香烟。

“朱大哥,说句真话,前几天我还想起你,想找你聊聊。你今儿个真的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唔,咱俩现在是同病相怜,不过你比我幸运——我二十出头就成了瘸子,你嘛,年近四十岁才成为瘸子,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关心,没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运。”

“唉,现在我都这样了,像人又像鬼,一点儿也不幸运。”

“抗战,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吧,”朱老兵吐出一口青烟说,“当年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倒霉。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腿吃了两颗子弹,流了好多血,钻心的疼。他妈的,该死的战争!我本想着自己没命了,谁知道被军医救治好了。打那时起,我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战争中牺牲了,我捡回半条命在世上苟活。有时候想想,我比那些在战场牺牲的兄弟们要幸运,起码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村庄里分田到户,看到了大家都解决了温饱问题,看到了国家改革开放,现在又看着大家一天天富裕起来。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

“朱大哥,你从战场回来后,也想过自杀吗?”

“我当然想过自杀,不过我想到自杀,不是因为我残疾了,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鲁湾后乡亲们把我当成战争英雄,敲锣打鼓欢迎我。我的那条残废的左腿成了我的荣耀,似乎战争留在身上的伤疤成了挂在身上的奖章。经人介绍,我和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好景不长。每次我们在床上完事之后,她老是呜呜的哭,说我不行,喂不饱她,还骂我是废物,令我气愤的是她和剃头匠老李勾搭上了,竟然跟他跑了。唉,几十年过去了,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如同刀割。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贾鲁河旁,月光下望着河水想跳河自杀。我想我的一条腿废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活着还有啥盼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时候,河滩上有一只迷路的小羊咩咩的叫着。我突然生了怜爱之心,怕它掉进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带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我就不想死了,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朱老兵的脸膛上,他说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朱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开感恩宴,感谢在这次车祸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邀请你参加,好烟好酒好菜款待。”刘抗战豁然开朗地说。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高兴。”

“孩子他妈,快些准备酒菜!”刘抗战提高嗓门喊着,“孩子他妈,去哪儿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远远躲着你。”

“我以后不再无缘无故地打人、骂人了。”

晚上刘抗战开感恩宴邀请了十多个人参加,其中也有我的父亲。

昏黄的白炽灯下围着两张合并的桌子,桌子前坐满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后,刘抗战站起来逐一敬酒。当他向我的父亲敬酒的时候,两人端着酒杯相视一笑。

“福来,咱俩好多年没有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了。年轻的时候气盛好斗,太鲁莽了。当年我真不该动手打你,不该下手那么狠,更不应该用烟头在你的额头上烙下疤痕。”刘抗战满面惭色地说。

“当时我也该打。说真的,当年我也想报复你,不过现在想想,我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那一顿打,估计着我现在在村子里还是一个小混混儿,天天挨家挨户蹭吃蹭喝。”

灯光映照着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那块戳记印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过去。

“亚军与家树两人关系很好,天天秤不离砣。他们一天天长大,咱们是一天天变老了。时间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但愿他俩比我们有出息。来,咱俩喝一杯!”刘抗战面带微笑地说。

“好,我也希望家树与亚军这一代人长大后有出息。”

两人说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儿与酒气。

第十三章

有一天我坐在酒厂父亲的办公室的桌子前做作业,黄狗温顺地卧在我的脚下伸着舌头喘着气。我握着铅笔在作业本上照着黄狗的样子乱画,画得歪歪扭扭,在旁边写道“我是一条狗。”

“我画得像你吗?”我将那张画从作业本上撕下来摆在黄狗面前。

它警觉地瞄了一眼画像,见不是馍头或骨头,仍然耷拉着脑袋卧在地上。

我轻轻踹了它一脚说:“滚蛋,我费功夫给你画像你却不认真看!”

它起身向我汪汪的叫了几下,像是要与我吵架。当我准备再次抬脚踹它时,它紧挨着我的脚卧在地上,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

我突然瞥到抽屉的缝隙里露出父亲棕色的皮包。我想他今天去县城走得匆忙,忘了带它了,平时他总是带着它的。我不知道它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正好房间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好奇地将它打开,只见里面有香烟盒、打火机、电话簿、钱包等,竟然还有一只精美小巧的红色包装盒。

我把那个包装盒托在手心里左看右看,然后掀开盒盖,发现里面放着两枚耳坠。耳坠的上端是一根短针,中间悬着一条细小的金链子,下端缀着一颗包着金边儿的紫水晶。紫水晶莹润华美,犹如两颗眼睛,眨巴眨巴的闪耀着紫光。我将它放在手心里细看,心想母亲的生日越来越近了,这是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吗?想到父亲如果知道我偷偷打开他的皮包,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用皮鞋狠狠踹我的。我赶紧将耳坠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里,将皮包放回原处。

接下来的几天那两枚紫水晶耳坠的光芒一直在我心里闪来闪去。

那天晚上我与家桦坐在布沙发上看着电视。父亲在县城应酬客户还没有回家。灯光下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为家桦做一件色彩鲜艳的外套。

“妈妈,我怎么从没见你戴过耳坠呢?”我走到缝纫机前说。

“瞧,我两只耳朵上很早就打了耳洞,等着你长大后赚到钱后给我买一双耳坠戴上去。”母亲说着两脚继续踩着缝纫机的脚踏板。

“爸爸会给你买的。”

“唉,他没有那份儿心。”母亲的手停在针头旁,摇着头说。

“妈妈,你生日那天爸爸会给你一场惊喜的。”

“我不要他的惊喜,他不给我惊吓就好。”母亲流露出惘然的神情。

“妈妈,你戴上耳坠会更漂亮的。”

“傻孩子,我不喜欢戴耳坠、戴戒指,戴这些东西太麻烦,一不小心还会丢失。”

我本想告诉她说我在父亲的皮包里发现了两枚紫水晶耳坠,我猜想应该是父亲准备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我想到父亲雷霆大怒的样子的时候,就欲言又止了。我期待着父亲给她一场惊喜,然而她一语成谶,父亲给她的不是惊喜,而是一场惊吓。

次日上课的时候郑老师刚登上讲台,我发现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双紫水晶的耳坠。我吃惊地望着她,望着耳坠在她的耳垂下面轻轻摇曳,在光线下熠熠闪光。它竟然和我在父亲皮包里发现的耳坠一模一样!

“郑老师戴的耳坠真漂亮。”刘亚军小声对我说。

她在讲台上给我们念着课文《美丽的小兴安岭》。我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她的耳坠。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那两枚耳坠有可能是父亲送给她的。我转念一想,父亲与她几乎没有来往,他是不可能送给她东西的,可是我心里总纠结着这件事情。

“亚军,你之前见过郑老师耳朵上那一双耳坠吗?”

“没有,她一直戴着银耳环。今天她戴的耳坠应该是新买的,第一天戴在耳朵上。”

“你相信世界上有和它一模一样的耳坠吗?”

“当然有啦,喏,你的文具盒,文具店里和它一模一样的多着呢。耳坠嘛,到县城卖首饰的商店,一模一样的一大堆,任你挑选。”

刘亚军的这一番话消除了我内心的疑虑。我想郑老师耳朵上的耳坠是她在县城的首饰店买的。

我心里仍然期待着母亲生日那一天父亲会给她一场惊喜,将皮包里的那双耳坠戴在她的耳朵上。

薛大攀像是一张狗皮膏药似的紧紧粘着郑老师。他常常在学校门口等候她,她却对他不理不睬。人们都说他是热脸贴个冷屁股,劝他不要厚着脸皮向冷屁股上紧贴了。他却痴心不改。

有一天他厚着脸皮将攒钱买的一台录音机送给她。那是一台黑色的盒式录音机。她莞尔一笑将它提在手里说:“薛大攀,我们教室正需要一台录音机,这算是你捐献给小学生们的。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你给谁用我管不着,你也别谢我。只要你接受,我就高兴。”薛大攀笑眯眯地说。

“我这是借花献佛。大攀,你可以选几部具有教育意义的电影放给孩子们看,算是做件好事。”

“你推荐几部呗,我牢记着,晚上在操场上放映。”

“这类电影很多,例如《鲁冰花》、《妈妈再爱我一次》、《豆花女》等等。”

“哦,我记着了,下星期开始放映,到时候你组织一下学生。”

上课的时候郑老师经常将朗读课文的磁带塞进录音机的磁带仓里,随着磁带的旋转抑扬顿挫的录音从扬声器里播放出来。有时候讲完课文距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她就为我们播放郑智化、罗大佑、齐秦、苏芮等歌星的歌曲。

有一次她给我们播放了一首外文歌曲,我被它略带忧伤的歌声深深触动。当我正歪着脑袋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下课的铃声响了。她按了一下录音机开关的按钮,啪嚓一声歌声戛然而止。那些旋律却像是一群花蝴蝶围绕着我漫天飞舞。

她提着录音机,拿起讲桌上的课本离开教室。

我起身追了上去,说:“郑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刚才录音机放的那首歌儿叫啥名字?”

“这是一首英语歌曲,名字叫Yesterday Once More,翻译成中文就是《昨日重现》。”她微笑着说,耳朵上的那一双紫水晶耳坠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那首歌曲的名字叫噎死他……玩死猫……”当时我们还没有学习英语,模仿着她的发音说。

“Yesterday Once More。”她望着我咯咯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薛大攀常常将白色的电影幕布悬挂在操场上。夜幕降临之后我们搬着凳子涌向操场。班长拿着花名册声音响亮地点名。老师四周巡视着,如牧羊犬巡视着羊群。

薛大攀坐在放映机前满脸笑容,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郑老师。她却对他视若无睹。电影开始后我们像是认真阅读课文似的看着电影,看到感人的情节就哗哗的流泪,看完后还要写一篇作文。

薛大攀突发狂想,要在鲁湾开一家电影院。他在集市上租赁了一间平房,里面简单用白灰粉刷了一下墙壁,排上六七排红漆木长椅,又在门口贴上几张电影海报,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就这样小电影院匆匆开业了。

开业当天村民们可以免费看电影,房间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薛大攀坐在放映机前兴高采烈,梦想着未来要开一家大型电影院,可以容纳全村的人,让全村人对他刮目相看。

第二天小电影院开始收取门票,村民们大都坐在家里看电视,不来捧场了。房间里稀稀落落坐了七八个人。

马宝财坐在第一排椅子上高声嚷着:“大攀,放毛片呗,越黄越好。”

“我这儿真没有毛片。”

“你一个人关在家里看黄色录像,好东西藏着掖着。”

“我这儿根本没有毛片,想看毛片滚蛋!”

“哼,把电影票钱退还给我,老子不看了。”

薛大攀的电影院开业不久就倒闭了。他离梦想越来越远了。

说起梦想,我小的时候也有梦想。那时候我的梦想远大而美好——我梦想着成为一名歌手,能够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唱着歌。

讲起我的梦想,还得先从我讨厌的数学课讲起。

我的数学老师吴老师四十多岁,圆胖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从眼镜里透出严厉的目光。他背着身子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了一道数学应用题。我抬头望到黑板上写着“商店第一天运来8箱饼干,每箱5千克,第二天运来150千克,两天一共运来多少千克饼干?”

“孙家树,你站起来回答。”他写完那道应用题将粉笔抛在讲桌上,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

我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抬头望着黑板。我的数学一塌糊涂,这道应用题像是多条绳子缠绕而成的死结,我死活解不开。

“孙家树,两天一共运来多少千克饼干?其他同学不要告诉他。”吴老师嗓音响亮,他冷峻的目光刺得我浑身发疼。

“呃……180千克。”我一筹莫展,摸着脑袋低声说。

“噢,第一天运来8箱,每箱5千克,第一天一共运来40千克,再加上第二天的150千克应该是190千克,少的那10千克哪儿去了,是不是你偷吃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脸上都笑开了花。

吴老师连忙挥起右手,喊着:“安静,安静!孙家树,和这道相似的应用题我昨天讲过好几道,这么简单的题你竟然不会做。你这种学生,请华罗庚、陈景润来教你数学,也教不会你的。罚你这道题做20遍,明早交作业。”

我越来越厌学,尤其讨厌数学课。教室对我而言,成了苦不堪言的监狱。放学后的时光,成了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好像每一寸每一秒都跳着舞,散发着香味儿。

那天下午放学,我和刘亚军从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零食后到沙岗上玩耍。我们用沙土堆了一座城堡之后坐在城堡旁嘴里嚼着泡泡糖,比试着谁吹得泡泡大。

“家树,昨天我和哥哥打架了。”刘亚军突然说。

“为啥?”

“哎,我把哥哥课本上的那一张彩页撕掉了——那是一张印着比萨斜塔的彩页,我把它贴在了我的床头。我喜爱看各种建筑的图片。哥哥看到后气得发疯,就打我,我吓得四处逃跑。”

“比萨斜塔?我没听说过。”我茫然地问。

“嗯,比萨斜塔是一座塔,在意大利,斜着身子,却几百年也没有倒。你听说过拉萨的布达拉宫、悉尼歌剧院、法国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这些建筑吗?”他兴致勃勃地说。

“没有,你怎么知道这些建筑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从没讲过。”我摇着头说,对他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建筑感到惊讶。

“我从各种书本上看的。我长大后想成为一名建筑师,设计出独一无二的建筑。”他嚼着泡泡糖,用率真的口吻说。

“亚军,你的梦想真好。”

夕阳将沙岗与不远处的槐树林染红,两只晚鸦嘎嘎的叫着。

“家树,听,这是啥声音?”刘亚军突然侧耳倾听。

“乌鸦,乌鸦的叫声。”

“不是,乌鸦叫得很难听。你听听,像是乐器的声音。”

微风在沙岗上吹来吹去,吹来了一阵铮铮琮琮的旋律,宛如湍急的流水声。旋律里糅合着一个男人悦耳动听的歌声。

“嗬,准是有人弹着吉他在唱歌。”我歪着脑袋用两耳去捕捉微风中的歌声,露出惊喜的表情。

“吉他?你咋知道?”

“我在电视里听到过它的声音。你听,太好听了——铮铮,铮铮!”

“哦,这声音是从学校发出来的,我猜是哪个老师在弹吉他。”

“不是,这声音是从学校后面的槐树林里传出来的,不信你再听听。”

“哦,你说得对。”刘亚军的耳朵向着槐树林的方向倾斜。

“走,咱们去瞧瞧。”我随口将泡泡糖吐在沙岗上。

橙红色的夕阳映衬着一树树洁白粉嫩的槐花。我们循声向着槐树林奔跑了过去。那歌声越来越清晰。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略微沙哑的歌声在浓郁的槐花香气里起起落落。

当我们走进槐树林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树下弹着吉他唱歌。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瘦高个儿,头发略长,下巴上蓄着短胡子。他微闭着眼睛,抱着一把吉他边弹边唱,一副深情用心的样子。他的手指像是蕴藏着奇异的魔力。在他手指的拨动与按压下吉他变成了一个鲜活的精灵,时而像淙淙的溪流般吟唱,时而像奔腾的浪涛般喧哗,时而像风雨中的落花般静默。

“他是养蜜蜂的。喏,那树下是一个个蜂箱,还有帐篷。”刘亚军指着槐树下的那一个个木制蜂箱说,“瞧,很多只蜜蜂,嗡嗡嗡嗡,咱们最好不要靠近它们,它们蜇人。”

槐树下摆放着很多蜂箱,两顶军绿色的帐篷搭在蜂箱旁。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人戴着养蜂帽在蜂箱旁忙来忙去。我猜想他们是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那个年轻人反反复复唱着那首歌。我沉浸在他的歌声里。

“嘿,家树,你咋啦,看你变成一个木头人了。”刘亚军大声说着在我眼前挥动着拳头。

“去,滚开,别打扰我!”我将他的拳头推开。

“哎呦,家树,你准是走火入魔了。”

我很想走近那个年轻人抚摸一下那把吉他,并奢想着让他教我弹吉他。

“小峰,你别唱歌了,来帮一下忙。”戴蜂帽的那个中年妇女喊道。

他霍然停止了唱歌,手指离开了弦,露出扫兴的神情,抱着吉他向蜂箱走去。

“家树,咱们走吧,天黑了。”刘亚军说。

“嗯,我真想有一把吉他。”我说。

“有了吉他你也不会弹。”

“不会可以学习嘛。”

“是啊,赶紧回去吧,作业还没写,明儿个吴老师还要检查。”刘亚军的话像是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刺疼了我的神经。

“唉,要不你帮我做吧,给你两个泡泡糖。”

“这个我不干,我自己的作业还做不完。”

吃过晚饭母亲与家桦看着电视。父亲不在家,我想他找人打牌去了。吉他的旋律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嘴里念叨着:“铮铮,铮铮!”

“家树,看你疯疯癫癫的,咋啦?”

“妈,这是吉他的声音。弹着吉他唱着歌,真好听。”

“吉他?歌手唱歌时抱着的那个东西吗?”

“嗯,我也想有一把吉他。”

“别想吉他了,这学期你数学考及格的话我给你买个新书包。”

“我不喜欢新书包,我喜欢吉他。”

黄狗趴在院子里昏昏欲睡,我轻轻踢了它一脚走出院子。

夜空上布满繁星,星光将黑暗的夜色染成了朦胧的灰色。家家户户已经关上了大门,从一个个窗户里漏出一缕缕电灯的光芒。村巷上冷清无人,两只野猫在夜色中窜动。

我顺着村巷向槐树林走去,心想那个年轻人很可能正在弹着吉他。当我走到槐树林的时候,望到一盏电灯挂在一棵槐树下,光线照得四周白花花的。我走上前去,见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小木桌吃饭。

那个年轻人回头看到我,边嚼饭边说:“小孩子,你到别处去玩耍。”他的发音与我们的略有不同,显然,他是外地人。

“大哥哥,我想向你学习弹吉他。你弹得真好,歌儿也唱得好。”我走近他说,看到那把吉他斜放在他身后的小凳子上。

“你这孩子嘴上沾了蜂蜜了,真甜。来,我教你!”他说着咽下口中的饭,拿起吉他。

“好呀。”我高兴得要跳起来。

“教你之前你要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大哥哥,我叫孙家树,你呢?”

“我叫大哥哥。”

“大哥哥?”

“嗯,我姓大,名字叫哥哥。”

那对中年夫妇坐在饭桌前笑得前仰后合,说:“小峰,你可真会耍弄小孩子。”

“大哥哥,你的名字叫小峰,我叫你小峰哥哥。”

“喔,你真聪明。来,我教你,不过一朝一夕也学不会的。我先给你简单讲一下每根弦的作用,再慢慢地教你弹奏方法。”

“嗯,好啊。”

“小峰,你真适合当音乐老师。”那个中年妇女笑着说。

在电灯的光线下,小峰哥哥耐心地教我弹吉他。

夜渐渐深了,村庄里一片寂静。

他露出疲倦的神色,打了个哈欠说:“我明天再教你。今天太累了,该睡觉了。”

“嗯,让我再弹一次。”我抱着吉他,乱七八糟地弹了几下。

“你呀,还要下苦功夫儿练习。”他说着抱起吉他边弹边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小峰哥哥唱得真好。”

“回去睡觉吧,再见!”他说着,将吉他放在帐篷旁。

“小峰哥哥,你是哪里人呢?”

“安徽蚌埠。”

“哦,我没听说过,应该离这儿很远很远。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当然啦,大江南北都去过。油菜花开的时候,我们去油菜花开的地方;槐花开的时候,我们去槐花开的地方;葵花开的时候,我们去葵花开的地方。有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记不得那些乡镇与村子的名字。”

“你之前也来过我们村子吗?”

“没有。哎,你真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别问了,快些回家睡觉吧!”

“好的,再见!”

星空下的村庄像个睡熟的婴儿,静谧而甜美。

我沿着黑魆魆的村巷跑回了家,嘴里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惹得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的叫着。

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拿着手电筒迎了过来,耀眼的光束照在我的脸上。

“你这疯孩子,去干啥了?走得时候也不知道吭一声。你还知道回家啊!”母亲的神情焦急而气愤。

“我去学弹吉他了。”我兴高采烈地说。

“去哪儿了?跟谁学的?”

“槐树林里,跟小峰哥哥学的。”

“小峰哥哥,咱们村子里没有这个人,他是谁?”

我将小峰哥哥的情况给母亲说了一下,她的右手摩着我的脑袋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要是你再晚些回来,我就满大街去找你了。”

“妈,我长大后想成为一名歌手,抱着吉他唱着歌。”我第一次将自己的梦想说给母亲听。

“哎,你为啥会有这个梦想?”母亲望着我问道。

“我觉得抱着吉他唱歌很有趣,我喜欢。”

“嗯,等你长大了考上大学,我带你到县城的乐器店给你买一把吉他。”

“唉,还要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等不及了。妈,我想让你明天就带我去买一把吉他。”

“不行,你每天想着弹吉他唱歌,就没有心思去学习了。今儿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了吗?”

“数学作业还没有写。”

“你这疯孩子,没有写完作业就跑出去玩耍,赶紧回家写作业去。”

那几天放学后我就跑到槐树林里找小峰哥哥。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想着弹吉他的事情。

吴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一道应用题让我回答,我仍然回答错误。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我烂泥扶不上墙,罚我站在后排听课。

第十四章

那是晴朗的一天。我们的午饭很丰盛。母亲坐在饭桌前笑着说:“多亏家树前段时间提醒,今年我没有忘掉生日——今儿个是我的生日。”

我和家桦齐声说:“祝妈妈生日快乐!”

“我也要记住妈妈和爸爸的生日。今晚我给妈妈洗洗脚。”家桦说。

“家桦真懂事。”

“妈,家桦给你洗脚,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说。

“老师咋会布置这样的作业?”

“让我们孝顺爸爸妈妈。”我说。

“哥哥,你能记住妈妈的生日,也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唉,你们兄妹俩别吵嘴,瞧着满桌子好吃的,快些吃吧!”

“爸爸呢?爸爸还没有回来。”家桦说。

“他呀,心里就没有这个家,整天跑得没影没踪。锅里我给他留的有些饭菜,咱们先吃,不等他了。”

“妈妈,爸爸送你生日礼物了吗?”我望着母亲的两只耳朵,并没有看到那双紫水晶耳坠。

“他呀,没那份儿心,不可能送我生日礼物的。你兄妹俩长大了,当我生日的时候送我啥礼物我都高兴。”母亲怅然地说。

“妈妈,我长大后,送你一条金项链戴在脖子上,亮闪闪的,很漂亮的。”家桦说。

“我等着你长大,你快些长大吧。”母亲笑着说。

“妈妈,爸爸今儿个回来后会送你礼物的。”

“唉,我正高兴的时候,别提他了。他爱送就送,送了我就要;他不爱送就不送,我也不会伸手向他要。来,吃饭!这盘回锅肉很香。家树你多吃点,看你这些日子又瘦了,多吃肉长胖些。家桦嘛,这些日子脸蛋儿胖了些,看着肉乎乎的。”

那天放学后我又到槐树林里跟着小峰哥哥学弹吉他。

他说:“你学了这几天,学得也挺快,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噢,去哪儿呢?”

“去花儿盛开的地方。”

“小峰哥哥,你能带上我吗?我想和你们一块走。”

他嘿嘿一笑,说:“你呀,年龄还小。你跟我们走了,你爸爸妈妈还不急疯了找你。”

“我走了,我妈妈会找我。我爸爸根本不在乎我。他经常用皮鞋踢我的屁股,还骂我是笨蛋。”

“所以啊,为了你妈妈你也不能跟我们走。她会把我们当成人贩子的。”

“我们这儿花儿挺多的,春天果园里有桃花儿、杏花儿和苹果花儿,夏天有槐花儿、西瓜花儿、南瓜花儿,秋天有菊花儿、桂花儿、洋姜花儿,冬天嘛,有雪花儿……你们可以一年四季留在我们村子里养蜜蜂。”

“嘿嘿,雪花儿也可以酿蜜吗?”他笑着说。

“可以啊,蜜蜂可以把雪花儿当成雪糕吃的。”

“你呀,是不想让我走。”

“是啊。明年槐花儿开的时候,你还会来吗?”

“不知道。”

“为啥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明年我会到哪儿,明年我应该还是在一个花开的地方。”

“哦,你也可能在学校里了。”

“为什么这样说?”

“明年你在学校当音乐老师了,教学生唱歌儿。”

“你还真会想象。来,弹一首《小星星》,我听听!”他将吉他递给我。

我抱起吉他不慌不忙地按着弦,一串串旋律从我的手指间跳了出来,在空气里轻快地跳跃。

“你弹得比昨天好,进步很大。”

“小峰哥哥,我长大后想成为一名歌手。我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唱着歌,台下的听众给我鼓掌,给我鲜花。”

“你还真敢想。”

“没人阻止我去想,为啥不去想呢?”

我离开槐树林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我走到小学门口附近的时候,见旁边的小卖部的门还开着,老刘歪坐在柜台前打着盹儿,电灯的光线从屋子里散射出来。

我突然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那一道道光线向校园里快步走去。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是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到学校里干什么呢?难道是去找哪位老师?夜晚老师们大都不会在学校的。呃,难道他是去找郑老师吗?她夜晚偶然会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她的那双紫水晶耳坠在我眼前晃动。难道那是父亲送她的?我思绪纷乱。也许我的猜测都是错误的。父亲也有可能路过小学突然内急,只是到校内厕所里方便一下就出来了。

我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见一扇小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那扇小门,从门缝里探着脑袋向里面张望,望到一间办公室透出一缕亮光。父亲黑色的身影已经移到了旗杆下面。他继续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着。

我像是一个贼,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竟然撞破了父亲与郑老师的秘密!

我望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我沿着房屋的墙根走了过去,耳朵贴在墙上听到屋子里面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这显然是郑老师的声音。

“宝贝儿,我从县城刚回来脚还没站稳就来你这儿了。”

“哎,真不想和你这样偷偷摸摸了。”

“那以后咱俩光明正大在一起。”

“你有老婆,有孩子,怎么光明正大?”

“那好说,我和我家那母老虎离婚。”

“唉,可是我真的不想和你结婚。”

“宝贝儿,别胡思乱想了。来,我很想和你亲热。今儿个你打扮得真漂亮。”

我两手攀着窗台,踮起脚顺着窗角向里面窥望,望到桌子上的一盏台灯在黑暗里投下一束亮光。父亲与郑老师紧紧搂在一起亲吻着,他们像是两股条状的面拧成了一根麻花。父亲的一只手剥着她的牛仔裤,一只手摸着她胸前的两团肉。她裸露出雪白的臀部,闭上眼迎合着他下身的进攻。一阵阵喘息声在屋子里起伏。

我感到父亲既可恶又可恨,郑老师似乎一下子变成了恶魔。

我转身跑开,在夜色里奔跑。

当我慌慌张张跑到街口的时候撞到了母亲。她手里拿着手电筒,照了一下我的脸说:“你这疯孩子,还知道回家啊!”

“妈妈,我……我看到爸爸了……”我支支吾吾说。

“你看到他有啥稀罕的。”

“刚才我在学校里看到他和郑老师搂在一起。”我直截了当地说。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真的?”

“嗯,我亲眼看到的。”

“孙福来是狗改不了吃屎!”母亲怒气冲冲,拉着我向小学走去。

当母亲用脚踹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父亲与郑老师吃了一惊。他们赤身裸体,慌乱中穿着衣服。

“你们这对狗男女,不要脸!”母亲怒吼着,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书本向他们狠狠砸去。

“泼妇,泼妇!大丈夫敢作敢当,来,打我一个人!”父亲光着上身、提着裤子护着郑老师。郑老师躲在他身后战战兢兢,慌乱地穿着衣服。

“你还护着这骚货,我打死你!”母亲说着眼里迸出泪花,上前用拳头捶着父亲。

他身子向后退缩,瞪着眼睛说:“你再打我我就还手了。”

“你打呀,有胆量你就打死我。我啊,是不想活了。”母亲一边哭喊一边脱掉鞋子去摔打他。

“臭娘们儿,滚蛋吧!”他竟然挥起手臂扇了母亲一巴掌。

母亲捂着脸,面部抽搐,怒视着他,朝他的右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担心母亲挨打,鼓足了劲儿冲上前去对他喊道:“你再打我妈妈,我就和你拼命!”我紧握拳头,眼睛里冒火,摆出一副保护母亲的架势。

“你这小兔崽子,还敢打我,你吃了豹子胆。”

学校周围的人家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看热闹,伸着脖子向屋子里张望,七嘴八舌议论着。

“发生啥事情了?”

“孙福来和一个女老师正在屋子里鬼混,这不被他老婆逮住了。”

“这次有好戏看了。”

“他们啥时候好上的?”

“鬼才知道!”

母亲满腔悲愤,一个巴掌啪嚓一声甩在父亲脸上。

“你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真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情。你这是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真犯贱!”母亲对着郑老师吼着,说着扇了她一巴掌。

郑老师既惊慌又羞惭,捂着脸推开挤在门口的村民,仓皇离开了。

母亲拿着鞋子朝着父亲赤裸的上身狠狠摔打。

“你再打我,我还手。”父亲左躲右闪,高喊着。

王守信手里捏着烟卷走上前去,向父亲啐了一口吐沫,说:“呸,福来,你都一大把年纪了,瞧,家树都长这么大了,你还敢胡来,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咋给儿子做榜样嘞!今儿个都是你的错,你真是混蛋,还不赶快认错。”

“他认错我也饶不了他。他年轻的时候干了很多丑事,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面不知道找了多少个相好的,今儿个被我逮着,就一次当百次,我绝不轻饶他。”

次日上课的铃声响起后,吴老师登上讲台说:“同学们,这几天郑老师有事情请假了,她的语文课暂时全部由我上数学课。”

“郑老师和孙家树的爸爸……”有人小声嘀咕说。

我坐在课桌前低着头,面红耳赤,很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刘亚军看到我的窘相,在我耳边小声说:“家树,你别在乎,就当他们是在放屁。”

“安静,安静!”吴老师用手拍着讲桌说,“作业本都在桌子上摊开,让我检查。”

他说着走下讲台,目光盯着学生们的作业本。

那天放学后,我与刘亚军跑到槐树林里。

夕阳染红了洁白的槐花,一群麻雀在树枝上鸣叫。我环顾四周,望不到小峰哥哥和那些蜂箱了。

“小峰哥哥已经走了。”我悲伤地说。

“明年槐花开的时候他还会来我们村子的。哎,忘了尝一尝槐花蜜了。”刘亚军说。

“但愿明年他还会来,还教我弹吉他,教我唱歌。”

可是至今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峰哥哥。他像是一滴水,滴进了茫茫人海里。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每时每刻在进行着捉迷藏的游戏,有些人与我短暂相遇,就匆匆躲藏到另一处角落,难以再见;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演戏的地方,我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有的配角只是与我合演过某几个片段,然后在我的戏里就不再出现了。

那段时间父亲与郑老师的丑事像是泡泡糖似的,被村民们吞在口中嚼来嚼去。我在街头巷尾听到人们的议论就捂着赶紧离开。此刻想来,丑闻像是一枚裂了缝的坏鸡蛋,把很多人变成了叮着它不放的苍蝇。

“家树,你爸爸和那个姓郑的老师乱搞,给你搞出个小弟弟那就好了。”马宝财蹲在街角咧着嘴讪笑着说。

父亲与郑老师在村庄里消失了,像是蒸发了似的。有人看到他们开着面包车向南走了。村里人都说他们跑了,并臆想他们会在城里同居,开始新的生活。

母亲到酒厂对双喜进行盘问,想从他口中获知更多父亲与郑老师的事情。

“双喜,你经常和孙福来一起出去。你一定知道他和那个狐狸精的事情。他俩是啥时候好上的呢?”

“嫂子,我真不知道。”双喜哭丧着脸说。

“你骗人。你不说,你今儿个就别想走了。”

“哎,嫂子,让我想想,呃,大概是两三年前吧,有一个星期天我和福来大哥开车去县城送货,到村口的时候看到郑敏在等票车就顺便让她坐上了。她喜欢去县城买东西,我们隔三差五碰到她。这一来二去,他俩就好上了……”

“双喜,别说了!”母亲咬着唇说。

“嫂子,你别伤心。”

那天郑老师的父亲老郑带着一帮亲戚拿着木棍与斧头气势汹汹地来到酒厂,骂道:“孙福来这狗杂种勾引我女儿,我逮着他,非打断他的狗腿。”说着就挥起斧头在酒厂乱砍东西,吓得黄狗汪汪乱叫,跑出了酒厂。

双喜与酿酒师傅慌忙上前阻拦,劝说道:“别砸东西了!你消消气,这些东西与你没啥冤仇。”

“咦,我见了孙福来,非砍了他的脑袋!”老郑扯着嗓子喊道。

“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嘛。你有怨气,找孙福来当面解决。这酒厂可不能乱砸,我们还要靠它生活。再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男女之间的事情,要两厢情愿。郑敏现在不是跟他跑了吗?”双喜拉着老郑的手臂说。

“我要阉了孙福来,我要阉了他!”老郑像是一头狮子咆哮着,发疯似的挥着斧头将。“我要和郑敏断绝父女关系。来,大家一起动手,把孙福来的酒厂砸毁,谁阻挡我砍了谁!我迟早要找孙福来算账。”

一帮人将怒气撒在陶缸、甑桶、粉碎机等器具与设备身上,咣咣当当,一阵棍击斧斫下去酒厂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你们别砸啦,别砸啦!”酿酒师傅顿足捶胸说。

那天傍晚,酿酒师傅将一堆铺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夕阳下回头望了一眼酒厂的大门,只见大门已经红漆斑驳,写着“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斜挂在门边的墙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蹬着自行车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看到黄狗,便在村庄里四处寻找它。我寻了很多地方,也问了很多人,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

“家树,我昨天看到公路上有一具狗的尸体—— 已经被车轮碾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村民对我说。

“具体位置在哪儿?”我惊愕地问。

“加油站向北大概几百米的地方。”

我沿着边道在公路上找到了一具狗的尸体。它被碾得支离破碎,分不清首尾。我看到那一片粘着血迹的黄色皮毛就一眼认得出来那就是我家的黄狗!

第十五章

银亮的灯光下我和母亲、家桦围着饭桌吃着晚饭。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片。

“妈妈,我想爸爸了。”家桦坐在饭桌前低着眸子说。

“以后不要想他,就当他死了。他心里根本没有我们。”母亲端着饭碗,声音响亮地说。

“我真的想爸爸了,昨晚还做梦梦见他。”

“唉,以后不要再提他了,赶紧吃饭!”

不久,母亲的裁缝店在鲁湾的集市上重新开业了。

鲁湾的集市整体呈正方形。开阔的空地上垒砌着七八排卖东西用的台子,长短不一,分为衣市、菜市、果市等,角落里还有一片畜生市,是买卖鸡、鸭、猪、狗等家禽与家畜的地方。沿着公路两侧搭建着高高低低的房屋,形成一条短街,有酒店、家电店、理发店、家具店、寿衣花圈等等。母亲的裁缝店在街尾,门头上挂着红色的招牌。

母亲好像将对父亲的愤恨转化成了对裁剪工作的热爱。村里人都说她的裁剪手艺比之前更精熟了,即便是一块边角料到她手里也能做成一块人见人爱的手帕。她大部分时间在店里面修补、制作衣服。她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照顾我和家桦,就托赵奶奶顺便照看我们。

麦子成熟的时候二傻从城里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在村巷里,脚下像是踩着云彩。

“哟,二傻回来了,看你高兴得走路轻飘飘的。你背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累。”村里人向他打招呼说。

“我这袋子里装的都是钱。我把城里银行的钱都装进这个袋子里了。”

“你吹牛皮!”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这几个月在城里,算是见世面了,比装一袋子钱都值得。”

“薛长顺咋没回来?”

“他呀,在工地上忙着铺防水涂料,过几天才能回来。”

“赶紧回家吧,秀娟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等你。”

“我妈和秀娟还好吗?”

“好,她们都好。秀娟常常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你。”

我和家桦蹲在压水井旁看赵奶奶腌制咸鸡蛋。赵奶奶将黏土倒进陶罐,撒上两把食盐,舀一瓢井水,拿着木棍慢慢搅合,一直将水和黏土搅成匀匀实实的泥,然后她将一枚枚圆润光滑的鸡蛋轻轻放进泥里,逼着它们洗澡。

“赵奶奶,我要试试。”家桦说着从瓷碗里拿起一枚鸡蛋,小心翼翼地抛进陶罐里。

“这些鸡蛋腌制十天就成咸鸡蛋了,煮熟了吃着鲜美着嘞。”赵奶奶笑着说。

秀娟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盯着几只蚂蚁在地面上爬动。她的精神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经常自言自语,忽哭忽笑,光着脚丫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二傻。

二傻背着编织袋走到门口高喊着:“妈,我回来了!”

赵奶奶立马放下手里的鸡蛋站了起来,回头望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回来就好,这几天我老是想你。”赵奶奶扭头瞅了一眼秀娟说,“秀娟,二傻回来了。”

秀娟扭头望了一眼二傻,脸上露出傻笑。她迅速站了起来向他跑了过去,牵着他的手笑着上下打量着他。他将编织袋放下,笑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她在他的怀抱里咯咯大笑。稍后他将她放在地上,望着我们说:“回家真好啊!”

他看着比从前瘦了很多,眼窝子凹陷了下去,脸膛上仿佛被一把尖刀削去了一些肉。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是那么纯真,那么灿烂。

他打开编织袋,掏出一件花裙子递给秀娟说:“这是给你买的,穿上一定很好看。”

“妈,这套衣服是给你买的。”他说着,又掏出一套花色夏衣递给赵奶奶。

“哎,你省点钱吧。咱们鲁湾集市上卖衣服的多着嘞。我从来不缺衣服穿。瞧,这套衣服看着花哨,二十年前我能穿得出去。现在老了,穿不出去了。”赵奶奶撇着嘴说。

“妈,你穿上会年轻二十岁的。”

“唉,真老了,很想抱孙子。”

“家树,家桦,接着,你们吃吧!”他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夹心饼干向我们掷了过来。

“二傻叔叔,我喜欢吃夹心饼干。”家桦笑着说。

二傻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噜咕噜向嘴巴里灌。他喝起水来像头水牛。

“家里的井水真甜,”他咂了咂嘴说,“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扳着指头也数不完的街道。靠着两条腿,那些好玩儿的地方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不过在城里生活得有钱,吃喝拉撒都需要钱。有一次大雨天停工后我跟长顺去逛街,上了趟厕所撒了一泡尿都有人收费。”

“城里有那些好玩儿的地方?”家桦问道。

“菜市场、大商场、夜市……多着嘞。”

“二傻叔叔,你还去城里吗?”我问道。

“收了麦子我就去。”

“你也带我去城里吧。”

“那不行,你长大了有力气再去,跟着我到工地上搬砖提泥。”

大平原好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盘子,盛着金灿灿的麦田。在布谷鸟的叫声里,村民们拿着镰刀开始收割麦子了。

那一年从外地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开着收割机停留在村子里。手头宽裕的农户出钱请他们收割麦子。那台收割机犹如一头长着铁齿铜牙的怪兽,轰轰隆隆鸣响着,将一畦畦麦穗吞噬到肚子里。它身下拉出麦秸与麦糠,屁股部位排出一股股干干净净的麦粒。

“有了这个家伙儿,以后割麦就省力多了。”

“我估计着这台收割机一天能收割二十多亩麦子。它呀,比十个人都强。有了它,看来咱们的打麦场、石磙、镰刀就要下岗了。”

“电视新闻上经常说要科学种田,我看这科学技术比力气更重要。以后埋头苦干不行了,要讲科学。”

村民们在麦田里围观着收割机。

“今年我家收麦子就用收割机了。”二傻笑着说。

“看来二傻去城里这几个月没少挣钱,现在说话都扬眉吐气了。”一个村民说。

“在工地工作一个月,比种两亩地的收成都多。这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割麦子真不是滋味儿,花些钱省心省事了。”二傻咧着嘴笑着说。

“二傻,你啥时候回城里?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城里找点儿事情做。”

“割完麦子就走,跟我去吧,到工地上就可以找到事情干。”

“我不想去工地,想在城郊找一块地,种些蔬菜,每天卖菜。”

“那也好,城里的青菜比咱们集市上卖的猪肉都贵。”

“你说的是啥菜这么贵?”

“我见城市商场里的蒜薹、扁豆、西兰花比咱们集市上的猪肉贵。”

“你准是在吹牛,蔬菜咋会比猪肉贵呢!”

“信不信由你。”

“照你这么说,我要铁着心去城里卖菜了。”

那是二傻临走的前夕,薛大攀约他到集市上的小酒店喝酒。酒桌上摆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与两盘凉菜。

“老板,来两瓶神河粮液!”薛大攀高声说,“二傻,今晚咱兄弟俩要喝醉,不醉不回。”

“神河粮液酒厂已经倒闭了,老板跟一个大姑娘跑了,以后没这酒了。”酒店的老板站在柜台前说。他是来鲁湾做生意的外地人,头发微秃,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

“噢,那就随便拿两瓶白酒。”

“那就给你们拿两瓶二锅头。”老板说。

“好,拿两个大一点的玻璃酒杯!”

“大攀,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的。”二傻说。

“二傻,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爱上了喝酒,每顿饭至少喝三两白酒。喝酒后晕乎乎的,啥事都不用去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猪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我也想像猪一样活着,不干活儿,吃过饭就睡觉,也没啥烦心事儿。想到我妈和秀娟,我就要像牛一样活着,起早贪黑,多干活儿,多挣钱,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二傻,你现在比我有觉悟。”薛大攀拍着二傻的肩膀说,“我给你倒满酒。”他说着,拿起酒瓶把二傻面前的玻璃酒杯倒满白酒。

“大攀,来,咱俩干杯!”

他们喝了一杯酒后,就开始划拳。

两人在酒桌前比划着手势,喊着“哥俩好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啊!”一杯接一杯喝着,不久两人就喝得脸热耳红。

酒店的老板担心他们喝醉后没人结账,走到他们跟前说:“两位兄弟,你俩少喝点儿酒,多吃菜。用不用给你俩每人下一碗羊肉烩面?”

“下,烩面里多放些羊肉。”薛大攀说。

“好嘞。”

酒店老板向厨房喊道:“伙计,做两碗烩面,多放些羊肉!”

只见厨师站在铁锅前利利索索地将面片扯成又长又窄的薄条,如同一条条白丝带。铁锅里煮着羊骨与羊肉,汤汁煮得白白亮亮,如滚烫的牛乳似的,飘散出一股股香味儿。

“大攀,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都听说了,你的小电影院关门了。”二傻说。

“唉,二傻,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开一家大型的电影院,另一个梦想你知道吗?”薛大攀说着,用带着醉意的眼神望着二傻。

“是做一个好电工,当好村里的电影放映员,对吗?”二傻脱口说。

“不是,”薛大攀摇着头说,“你再猜!”

“呃……是变成猪,每天吃过饭就睡觉,没有烦心事儿。”

“错了,我的另一个梦想是娶郑敏当老婆。”薛大攀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

“郑敏,她是谁啊?”

“她是马庄村的,在咱们鲁湾小学当老师。”

“哦,她是福来大哥的相好、跟他跑的那个姓郑的姑娘吗?”

“对,用时髦儿的话说,她是孙福来的情人。之前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瞎了眼,看上了她。”

“哦,我从城里回来也听人说了。”

“孙福来有两个最大的缺点,一个是好色,一个是好赌。听双喜说他经常去县城的歌厅玩小姐,还送人金戒指、金项链。唉,他还勾引郑敏……他的好赌也是出了名的,有几次一夜输了几万块钱。前些年他酒厂的生意还不错,挣得钱都花在了玩女人与赌博上面。”

“我们是邻居,我咋不知道,只听说他喜欢打牌赌钱。”

“你当然不知道,我从前也不知道。前段时间我逼着双喜说的。酒厂被老郑砸了,双喜也打算到城里找点儿事情干。”

“不管咋说,我觉得福来大哥是个好人。他讲情谊,重义气。”二傻说。

“兄弟,我现在恨孙福来啊,他不勾引郑敏,她很可能成为我的老婆。现在嘛,她让我娶她我都不要,脱了裤子让我操她我绝对不操,真没想到她是个贱女人,是个破鞋。唉,现在我的两个梦想都落空了。真难受,不说了。来,咱兄弟俩继续喝酒!”薛大攀的眼睛里闪出一点泪光。

“大攀,将来你会开个大影院,还会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儿。”

“我感觉也是。”薛大攀说着伸出左手。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大拇指的地方分岔多出了一根畸形手指。“老天爷偏爱我,多给了我一根手指。我相信我的命运也会很好的。我觉得老天爷偏爱我。”

厨师把做好的两碗烩面端了上来,冒着热气与香气。

“二傻,明儿个……我跟你去城里找份工作。”

“你不做电工,不做电影放映员了吗?”

“呸,不做啦!从前我放电影的时候,满街筒都是人;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很多人都进城打工了,晚上放映电影就只剩下几个老头儿和老婆儿看。在村里做电工钱少得可怜,难以养活自己。”

“好,工地上缺工人,去了就有活儿干。”

“我不去建筑工地,我去电影院打工,给人家打扫卫生我也愿意,将来我希望在城市里开一家很大很大的电影院。”

“嗯,这次咱们八九个人一起进城打工,互相照应。”

两人海吃海喝,也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

夜渐渐的深了,酒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顾客。酒店的老板坐在柜台前不停地打着哈欠。

“大攀,我喝醉了,要走了。”二傻醉醺醺的站了起来说,“老板,结账!”

“这……这饭我请,你……靠、靠边儿站。明儿一大早咱们就进城去。”薛大攀醉得语无伦次。

“这次我请,下次……你再请我。”

幽暗的夜色裹着村庄与田野,天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犹如一朵朵盛开在夜空的小金花儿。

公路上偶然驶过三四辆拉沙土、拉煤炭的卡车,一束束车灯的亮光摇摇晃晃扫过夜色。

他们跌跌撞撞,沿着公路右侧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十六章

到了深秋季节,树木的黄叶纷纷坠落。村民们开着拖拉机在田野里犁地,又用耧车将一粒粒小麦的种子播进土壤里。一场冷雨过后,青翠的麦苗纷纷从泥土里钻出来。放眼望去,麦田一片连着一片,一直延伸到天际。

冬天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奔跑过来,它仿佛是一个爱玩的孩子,将寒风当做口哨,在村庄与田野上呜呜的吹来吹去。它将树木头上仅留的几片黄头发抓掉,望着树木的光头呼呼大笑。它又洒下一层小雪,犹如用一层白布蒙着村庄与田野的眼睛,和它们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些小雪像是偷了太阳珍贵的东西,一看到太阳便急着逃窜,融化成水藏进大地里。

冬天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村子。一个中老年人骑着三轮车来到村子里。他在大榆树下将车子上的小煤炉、爆米花机与小木凳搬了下来。孩子们看到他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取玉米。不久,爆米花机旁围了一大群孩子。

小煤炉冒着蓝色的火焰。他坐在木凳子上不停地转动着爆米花机。过了几分钟,他停止转动,将黑乎乎的爆米花机从小煤炉上抬下来。孩子们连忙后退几步,紧紧捂上耳朵。

“嘣”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和家桦坐在布沙发上一边吃着又甜又酥的爆米花,一边看着动画片。

“哥哥,爆米花真好吃。”家桦说。

“嗯,要是再配上一杯汽水喝,那就更好了。”

突然父亲走了进来,对我们说:“家树,家桦,你妈妈呢?”

家桦从布沙发上跳了下来,跑到他跟前说:“爸爸,我想你啦!”

“我也想你。”父亲弯腰搂着她说。

“妈妈在集市上的裁缝店里。”

“裁缝店又营业了?”

“嗯,妈妈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去店里,中午骑着自行车赶回来给我们做饭,傍晚的时候才回来。”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父亲,见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衫,衬衣的领子脏兮兮的,看样子很久没洗了。他脚下的黑皮鞋破旧不堪,看样子好长时间没有擦鞋油了。他的头发微乱,脸颊瘦了很多,下巴上的胡须长得茂盛如野草,眼神里蓄积着疲惫与苦闷。

我看到父亲,想到那天晚上他与郑老师的事情,便对他充满了憎恶。我们之间像是隔着山也隔着海,其间的障碍难以排除。我坐在沙发上两眼呆呆地望着他。

“家桦,家里有吃的东西吗?”他像是十分饥饿的样子。

“爸爸,有爆米花,很好吃的。”家桦说着两只小手捧着爆米花递给他。

他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边嚼边说:“真好吃。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是又冷又饿,肚子饿得咕咕叫。”

“爸爸,我想起来了,厨房的锅里还有剩饭——妈妈中午煮的面条,估计着已经凉透了。”

“那就好,有吃的东西就好。”父亲说着向厨房走去。

他走到灶台旁,掀开锅盖,看到里面有半碗剩菜和一碗面条就端出来坐在小木桌子上吃。

“爸爸,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家桦坐到他身旁问道。

“我周游世界去了。到了美国、俄罗斯、英国,然后到了科索沃地区,那儿现在正在打仗,炮火连天,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我慌里慌张跑了回来。”他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胡诌着。

“爸爸,我不信你说的话。”

“为啥不相信我?”

“老师说世界很大很大,有千千万万座山,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你开车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我是坐飞机、坐轮船去的。”

“我还是不相信,”家桦摇着头说,“村里人都说你和郑老师跑了,不要我们了。你也不会再回来的。”

“瞎说!”父亲放下筷子望着她,这些“童言”仿佛是一根鱼刺刺疼了他,让他一下子没有了食欲。“家桦,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听。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见父亲在厨房吃饭,就奔跑着到裁缝店去找母亲,给她报信。

父亲回来的消息像是一阵狂风,在村子里刮来刮去。这大半年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与郑老师的丑事成了过时的新闻,很少人再去关注,很少人再去谈论,然而他这次回来,在村子里又制造了一场爆炸性的新闻。

“刚才我看到孙福来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了?”

“嗯,他一个人,看着他整个人蔫头蔫脑的。”

“那个姑娘呢?和他一起回来了吗?”

“他这次回来应该是办理离婚手续的。不离婚,他咋和那个姓郑的老师结婚?她也应该怀孕生孩子了。”

“家树,你爸爸回来了,是不是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弟弟?”马宝财见我跑着经过闲聊的人群,咧着嘴高声问我。

我对他毫不理睬,飞跑着穿过村巷。

我顺着公路的边道跑到集市。那天不逢集,店铺大多开门营业,顾客却寥寥无几。

我喘着气跑到裁缝店门口,见母亲正站在长桌旁拿着熨斗熨着一条黑裤子,一个顾客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妈妈,爸爸回来了!”我站在门口大声说。

“噢。”母亲继续低头熨着裤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熨好裤子后,将它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装进袋子递给顾客。

顾客走了之后她坐在缝纫机前望着我说:“家树,你刚才说啥?”

“妈妈,爸爸回来了。他浑身脏兮兮的。他说他一天没有吃饭了,现在在厨房里端着中午的剩饭吃。”

“我回去看看。”母亲说着起身关闭裁缝店的门,露出愤怒的表情。

母亲和我回家后家桦正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

“家桦,你爸爸在哪儿?”母亲问道。

“爸爸太累了,在卧室里睡觉。”

卧室里传出一阵鼾声,几乎被电视节目的声音淹没了。

母亲脸色阴沉,像是暴风雨即将袭来的天空。她向卧室走去,一脚踹开卧室的门,只听到哐当一声,吓得家桦手里的爆米花跌落在地上。

“孙福来,人活着要脸,树活着要皮,你还有脸回来啊!”

父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说:“孩子他妈,你冷静些。这是我的家,我啥时候想回来啥时候回来。”

“你已经跟狐狸精跑了,你教我咋能冷静?”母亲说着,眼里迸出泪水。她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两只拳头不停地捶打着他。“你这个花心大萝卜,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蹲在床边两手抱着头,任凭她捶打。

“妈妈,你别打爸爸了,你别打爸爸了!”家桦站在一旁哭喊着。

母亲用脚狠狠跺父亲,将积压在心底的怨气与怒气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他像是一个武术训练室的沙袋,任凭她拳打脚踢。

“明儿个咱俩就去离婚。”母亲渐渐地筋疲力尽,声音嘶哑地说。

“孩子他妈,都是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绝对不还手。”父亲抬起头,眼眶里泪水汪汪。

母亲想起那天晚上他还手打她的事情就怒不可遏,转身拿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狠狠在他身上摔打。

“孙福来,你有能耐还手打我。你说我是泼妇,我就是泼妇!”

“我错了,我错了!”父亲扑腾一声跪在她面前。

四五个街坊邻居赶了过来。

赵奶奶劝阻母亲说:“别打了,福来已经跪在地上认错了。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给他一次机会。瞧,两个孩子在这旁边眼巴巴看着,影响多不好。”

“我不给他过了,明儿个就去离婚。以后两个孩子跟着我,他想去哪儿去哪儿,最好死在外面,反正这个家以后他不能呆。”母亲怒气冲冲地说。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王守信把父亲从地上拉起来说,“福来,家树和家桦已经长这么高了,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可不能再走邪魔歪道了。做父亲的,要给子女做个好榜样。”

“福来,家树与家桦慢慢地长大了,都会懂人事的。你勾搭这个姑娘,勾搭那个小媳妇儿。孩子知道你做这些丑事,也会替你害臊的。”赵奶奶数落着父亲。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氛围十分冷静。平时吃饭的时候家桦爱说爱笑,那天她看到母亲怒气未消,紧绷着脸,父亲板着脸吃着饭,他们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家桦就低着着头吃饭,一语不发。那种沉闷而又紧张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科索沃地区不断发生武装冲突,伤亡人数日趋增多,约有30万人流离失所,沦落为难民……”电视上播报着晚间新闻。

“爸爸,啥是难民?”家桦随口问道。

“难民就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父亲放下饭碗,神情缓和了下来。

“他们为啥无家可归?”

“他们的家被炮弹炸毁了,或者有人将他们从家里赶走了。”

“啊!”家桦圆睁着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也几乎沦为难民了。”父亲自嘲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成为难民也是自作自受。”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回到卧室里写作业了,其实我是在躲避父亲。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很尴尬。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与他相处。

父亲吃过饭在抽屉里搜来搜去,搜到几个五分或一角的钢镚儿就悄悄装进口袋里。他推开我卧室的门,走到我身旁低声问道:“家树,你的零钱借给我一些,让我买一包香烟。”

“我没有零钱。”我在灯光下埋头做作业,头也不回地回答说。

他叹了一口气,没趣地走了。

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希望搜到一些零钱。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把他当做一缕空气,对他不屑一顾。

“爸爸,你在找啥呢?”家桦走到他跟前问道。

“我要找点儿零钱,到小卖部买包香烟。”

“爸爸,你等着,我有零钱。”家桦说着向卧室走去。

她拿着小兔形状的存钱罐递给他,说:“爸爸,我这个存钱罐里有很多零钱,凑起来可以买好几包香烟。现在我送给你了——这个存钱罐是你从前送给我的。”

父亲接过存钱罐,倒出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够买一包香烟了。这些钱你还存着,过段时间爸爸有钱了给你买个很大的毛绒玩具。”他说着,将存钱罐递给她。

“好的,我想要一只很大很大的毛绒熊。”

“嗯,过段时间爸爸到县城给你买一个。”父亲说着向外面走去。

母亲回头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如今混到这个地步,活该!”

父亲走后,母亲从卧室抱出一堆床单、被褥与枕头放在门外的木椅子上,然后将房间的门反锁着。

“妈妈,不要锁门,爸爸一会儿还要回来。”家桦望着母亲说。

“以后让他去酒厂睡,那儿的屋子宽敞。”

父亲叼着烟卷回来后怎么拍门母亲都不开。

“以后你到酒厂睡,床单、被褥与枕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在门外木椅子上放着,是前段时间才洗的。酒厂清静,也没人妨碍你,你爱勾搭谁就勾搭谁,顺便也看守着酿酒的那些废铜烂铁不让贼偷去。一日三餐你可以回家吃,我在裁缝店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你自己做饭吃,另外明儿个你早点儿起床,咱俩去县城离婚。”母亲向着门外说。

“孩子他妈,咱俩已经结婚十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这样对我。”

“孙福来,你跟那个狐狸精跑的时候你想过我们吗?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抛下我们就走,一去就是大半年。她花光了你的钱就一脚把你当个废物踢开,你像一个叫花子一样无处可去才想起回家,才想起我们的好。”

“孩子他妈,你别说了,都是我糊涂,都是我的错。”父亲说着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他蹲在门外心烦意乱地吸了一根烟,然后抱着床单、被褥与枕头向酒厂走去。

次日早晨吃过早饭,我和家桦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

母亲逼着父亲到县城民政局去办理离婚手续,他却死活不去。

他叼着烟卷走在村巷上,见到熟人照常递烟打招呼。

“福来,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了。”

“前段时间去考察项目了——到河北好几家毛巾厂考察,这一呆就是大半年。现在酒厂生意不好做,不挣钱,今后我打算开个毛巾厂,生产纯棉毛巾、浴巾、枕巾这些东西。”父亲煞有介事地说。

村民们当面不拆穿他的谎言,笑着说:“你酿酒的时候收购麦子,你开毛巾厂,还需要收购棉花吗?”

“应该需要吧。”

“现在咱们村种棉花的也少了。年轻力壮的人很多进城打工了,那些费时费力的庄稼只有很少的人家种了。”

“咱们村那几个去新疆摘棉花的妇女前几天才回来,据说新疆那儿每家每户种着几百亩棉花,一眼望不到头。”

不久,郑老师定婚的消息从马庄村传到了鲁湾。村里人说她定婚的对象是开封市区人,那人的父亲在开封拖拉机厂是领导,母亲在政府单位工作。他们的婚礼下个月在开封的一家大酒店举行。只邀请她的父母、叔叔与舅舅参加。

“她是麻雀攀高枝变凤凰了。”

“你说孙福来和她那个啥了,成了破鞋,竟然有人愿意娶她,好可笑!”

“她脸蛋好看,穿戴也洋气,还当过老师,有学问,不知道她底细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些丑事,再说现在城里人比咱们的思想开放,对那些事也不在乎。”

“哎,现在离婚的夫妻越来越多,好像结婚也成了儿戏。”

老郑对女儿的婚事非常满意,和老婆一起在集市上买了新鞋、新帽子、新裤子与新棉袄,准备下个月参加女儿的婚礼。他见了熟人就夸耀说:“我女儿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她婆婆家里有的是钱,在城里住着大别墅,还有两辆小轿车……”

父亲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和郑老师逃离村子后的事情。那段经历在他的人生里沾满污垢,不管时间的风雨如何洗刷也难以洗净。

我推测他与郑老师逃离村庄之后在城里姘居了。姘居之初,两人还算和美。时间长了,在油盐酱醋茶与吃穿住用行之间磕磕碰碰,磕碰出一道裂缝。两人在城里的花销很大。他越来越窘迫,卖了那辆面包车,却是杯水车薪,难以救火。两人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吵嘴与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最后郑老师离他而去,去投奔老同学,急急地找了个人嫁了。他孤身一人在城里漂泊,钱花光之后无处可去,便狼狈不堪地回家了。

村庄里总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俗人奇事,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马宝财的“理发事件”与“娶老婆事件”让舆论从父亲与郑老师身上转移到他的身上。

那天马宝财到集市上的理发店理发,理发师拿着电推子嗡嗡的在他头上剃头发。

“理发多少钱?”他突然问道。

“两块钱。”

“停!”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理发师说,“从前理发不是一块钱吗?”

“现在物价都涨了,我们理发也要跟着涨价。”

“你咋不提前说,我早知道的话就不理发了。”

“门口的木牌上用毛笔字写着嘞,不信你出去瞧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到门口瞅了一眼,那里果然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理发两元”。他按捺着胸中的怒火。

“我这头理了一半,我也不理了——整个头两块钱,我这半个头多少钱?”

“一块钱。”

“好,我给你一块钱。”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理发师,然后走了。

“我理发十多年,从没见过马宝财这样的顾客。那理了一半的头,前面头发长,后面露着光头皮,看着像是鸡头,真是好笑。”理发师将马宝财的事迹讲给他的一个个顾客,顾客们回到村子后当做笑话讲给别人听。

马宝财回家之后,自己对着镜子,笨拙地拿着剪刀胡乱剪着头发,剪成了乱糟糟的发型。他走到街上,村民们看到他的发型、想起他的事迹便哈哈大笑。

不久,有一男一女到他家里。那个男子四十多岁,妇女三四十岁。

男子对他说:“我们是尉氏县城人,她是我妹妹,前几年丈夫得病死了。我现在在县城东关塔旁开了高记烧饼店。我一直想找个好人家让妹妹改嫁。我四处打听,听人说你是好人,还没结过婚,就带她来和你见见面,说说话。”

他的眼睛在那女人身上瞟来瞟去。只见她身材肥胖,脸庞白白净净,嘴唇红润,长着双眼皮,一头浓密油亮的头发垂到脑后。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柔情蜜意在他身上溜来溜去,让他心旌摇荡。

“这个大妹子年龄多大了?”

“我三十七岁,大哥你看着也很年轻帅气。”

他听她这么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两人东拉西扯,谈得十分融洽。

那个男子对他说:“我感觉着你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如果妹妹能嫁给你我很高兴。今天就算是定婚了,找个好日子你俩把婚事办了,过两天你到县城我的烧饼店来,让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见见。不过咱们还要讲规矩——彩礼钱不能少。我这做哥哥的,开烧饼店这么多年手下也积攒了很多钱。你俩结婚的时候,我至少拿出一万元当陪嫁。这彩礼钱嘛,你也至少拿一万元。我回家后给你们置办家具、电视机和洗衣机,这些东西结婚那天都用卡车给你拉到家里。”

马宝财鬼迷心窍,心想尉氏县城东关塔旁边好像有一家烧饼店,他们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能娶一个县城的女人回家,还得到一万元的陪嫁,这种好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这些年我省吃俭用,也攒下一些钱。这一万元的彩礼我是有的。”他说着走进卧室,爬到床底下去。原来他在床底下挖了一个洞,钱都用棉布紧紧裹着塞在里面。

他将一万元的彩礼钱交给那个男子,望着那个女人心花怒放。

过了两天,他穿上新衣服、掂着礼物坐票车去县城。他在东关塔旁边找到一家烧饼店,却是赵记烧饼店。他说了情况之后,烧饼店的老板笑着说:“你真是一头蠢驴,脑子缺根筋。我在县城卖了二三十年的烧饼,从没有听说过高记烧饼店。你准是被骗了,还不赶快报警!”

他到公安局报了警,警察查不到线索。他懊悔不已,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第十七章

那是一堂作文课,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作文的题目“我的梦想”。同学们握着铅笔在作文本上写着自己的梦想。我侧过头看到刘亚军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师……”

我低头对着作文本开始幻想。我幻想着自己抱着吉他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唱歌。时间在吉他的旋律里飞逝,转瞬间六七年的光阴已经匆匆流走。我已经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是六七年后的元旦,我在县城上高中二年级。教室里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元旦联欢晚会”,四处挂着彩带与气球,窗户上贴着彩色剪纸。讲台暂时成了舞台,一张张课桌也被腾挪在后排。我在舞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一首歌曲唱完,我又唱了一首《水手》。同学们给我鼓掌,还有一个胖胖的女同学上前送给我一枝红色的纸花。

那座高中在尉氏县城的文化街上,门口挂着几个金色的牌子,像是一个老军人胸前佩戴的奖章。它实行封闭式管理,我们从早到晚全在校内。我总觉得它与监狱十分相似。我的物理课与化学课一塌糊涂,高二的时候便转到了文科班。没想到我的地理与历史课更糟糕,考试成绩总在全班倒数十名内。此刻想来,那段时光大部分是灰色的,仅在几个难忘的节点上流露出光彩。

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寝室,简单洗漱后便响起了熄灯的铃声。寝室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走廊里映过来几缕昏黄的灯光。值班老师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听到哪个房间有人说话就咚咚敲两下门,说:“你们寝室要是再有人说话,全部拉出去跑步!”

整栋寝室楼寂静了下来,只听到值班老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嗒嗒的响着。我们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猜想他下楼回家睡觉了,于是我们的“卧谈会”开始了。

“家树,你吉他弹得真不错。你喜欢摇滚乐吗?”睡在我上铺的室友虾米躺在床上低声问我。

他个子又高又瘦,鼻梁高挺,剪着毛碎发型,浓眉下的两双眼睛迸射出爽朗的目光。他的真实名字叫夏超,室友说他的体型像是一只虾米,就给他起了“虾米”这个外号。

“我对摇滚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说。

“这就奇怪了,我感觉着你一定很喜欢摇滚乐——感觉着你的性格更适合唱民谣摇滚或乡村摇滚。”虾米说着,在床上哼唱着一首摇滚歌曲。

“家树,李娅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她知道咱们在一个寝室,前几天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元旦那天晚上她还在众人面前给你送花儿。”王俊杰说。

“她打听了家树什么情况?”虾米问道。

“她问了很多,例如家树有没有女朋友,晚上睡觉是不是打呼噜,是不是经常不洗臭袜子……”王俊杰笑着说。

“你是在说谎话。”我说。

“俊杰和李娅是初中同学。俊杰应该没有说谎——李娅暗恋上你了。”虾米说。

“我不喜欢她。”我说。

“李娅性格很好,很聪明。她长得胖乎乎的,虽说不漂亮,不过耐看。你长得瘦,她长得胖,你俩的体重能够互补。”王俊杰用戏谑的口吻说。

“我不喜欢长得胖的女孩子,尤其像李娅那种女生,太胖了,像是大熊猫。”我说。

“据说唐朝以胖为美,长得越胖就越漂亮。皇宫里选妃子,体重不够格的都会落选。贵妃体重必须在150斤以上,皇后体重必须在200斤以上。”王俊杰信口瞎编说。

“贵妃与皇后天天吃海参鱼翅也长不了那么胖。”我说。

“他们天天吃虾米可以长那么胖!”王俊杰故意戏耍虾米说。

“俊杰,我祝你将来娶个媳妇儿,体重250斤。”虾米说。

“我不敢娶——在唐朝,250斤是皇太后的体重。”王俊杰油嘴滑舌地说。

那天我和虾米在餐厅吃过午饭就准备回教室。学校的广播里播放着朴树的歌曲《那些花儿》。我们刚走近教学楼,只见李娅气势汹汹地站在楼下。她脸色通红,两只圆眼睛瞪着我。

“孙家树,你停下,我有话对你说。”李娅对我大声说。

“你怎么惹她了?兄弟,看样子火山要爆发啦!”虾米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李娅,有什么事情吗?”我说。

“我长得有那么胖吗?你说我长得像大熊猫。”

“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像大熊猫一样可爱。”我猜想着王俊杰将我们“卧谈会”上的话向李娅泄露了,便灵机一动说。

“你在狡辩。你是猪,你是狗,你是猴子!”李娅朝着我怒骂。

“李娅,你不要怪家树。王俊杰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大熊猫’,经常说你的坏话,说你吃得多,吃的胖,还不讲究卫生。”虾米为我解围说。

“我一会儿找王俊杰算账。”李娅握紧拳头说。

“我现在去厕所。”我说着朝厕所走去,想要躲开她。

“你准是吓得尿裤子了!”虾米嘿嘿笑着。

我路过校园的宣传栏,瞥到新贴的光荣榜。我停下脚步观看,看到家桦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上面。家桦在理科班,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几乎都上光荣榜。我常常为她感到骄傲。

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看到李娅拧着王俊杰的一只耳朵,大声说:“你是野猪,你是狗熊!你竟敢给我起外号,我拧掉你的耳朵!”

“呃,疼啊。看在咱俩多年同学的份儿上饶了我吧!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外号,赛贵妃、万人迷、Panda,任你选。”王俊杰笑着求饶。

班里的同学望着他们哗然笑着,与上课时肃静沉闷的气氛截然不同。

从那儿以后,我经常望到李娅在操场上跑步,她累得气喘吁吁仍然继续跑着。我知道 “卧谈会”上那些话刺激了她,她决心要减肥。

一天晚上,寝室的灯熄灭后,虾米悄悄对我说:“家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什么地方?”

“你猜?”

“溜冰场。”

“溜冰场这个时候早关门了。你再猜。”

“网吧。”

“你猜对了。上课真没意思,咱们要学会放松。咱们去网吧玩网络游戏,明早回来上课。”

“噢,我也想去。学校的大门关着,还有门卫看守,咱们怎么逃离学校?”

“过一会儿等值班老师走远了,咱们从男厕所的旁边翻墙溜走。兄弟们,还有谁想去?”

“白天上课太累了,没精力去。”室友们说。

“从厕所旁翻墙,可要小心,千万别掉进粪坑里。”王俊杰调笑说。

“呸,你别说扫兴话!”虾米说。

寝室楼一片寂静。我和虾米匆匆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只见走廊里的灯荧然亮着。外面一团漆黑,寒气凛冽,路灯仿佛是矗立在黑夜里的巨人,露出一丝丝橘黄的目光。校园里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回头再看寝室楼,像是一个巨大的蜂窝,房孔里藏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蜂。

虾米带着我快速走到厕所旁边。他环顾四周,又望了一眼面前的砖墙。那段砖墙大概有两米高。他说:“家树,你先蹲下,我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墙,然后再拉你上去。”

“行。”我说着蹲在墙根。

虾米将我当作梯子,两脚踩在我的肩头,双手用力向上攀援,顷刻间爬到了墙上。他骑在墙上将腰间的皮带解开,将皮带的一端递给我说:“家树,两手紧抓着皮带,向上使劲儿爬。我用力向上拉。”

“行。”我说着抓紧皮带向上爬。

那所网吧在文化街上,离学校不远。满屋子坐满了未成年人,对着电脑尽情地打游戏、看视频。虾米带着我在灯光黯淡的一角落座,打开电脑后他教我打网络游戏。

到了次日四点多的时候,虾米打着哈欠说:“咱们该走了,还要上早自习。”

“走吧,下次再来。”我疲惫地说。

我和虾米第二次翻墙离校的时候被值班老师逮着了。那天晚上虾米爬上墙之后,用皮带向上拉我。我正在努力向上爬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投来一束手电筒的光芒。

“你们要干什么?”值班老师向我们吆喝。

我和虾米大吃一惊。我的手猛地打了个寒颤,松了皮带,身子一下子跌在地上。

“别动!”值班老师拿着手电向我们快步走过来。

“虾米,你跳墙先逃跑。我绝对不出卖你。”我向虾米说。

“兄弟,有难同当!”虾米说着顺着砖墙滑了下来,和我一起站在墙根。

值班老师拿着手电筒在我们脸上照来照去,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你俩是哪个班的?”他大声问道。

“高二文科班的。”虾米说。

“这么晚了,你俩不睡觉,翻墙干什么?”

“老师,我肚子疼,估计着是食物中毒了,去医院看病。”虾米捂着肚子装腔作势。

“撒谎,你肚子疼还能翻墙!再说了,学校有诊所,不需要跑到外面去看病。”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全校的学生到操场上集合做广播体操。我和虾米站在操场前,如果再戴上手铐与脚镣,我们就更像是犯人了。

“这次咱俩成了全校的焦点,这种感觉真好。”虾米低头笑着说。

“虾米,全校的美女都在看我们呢!”我苦笑着说。

广播操结束后,教导主任手持电喇叭清了清嗓子,面向全体学生说:“各位同学,现在对高二文科班学生夏超与孙家树同学进行通报批评。他们二人昨晚10点多钟正在翻墙离校,准备到网吧玩游戏,被值班老师当场逮住。这种玩物丧志、不学无术的行为影响极其恶劣,玷污了我校勤奋刻苦的学风……”他的声音严厉而高亢,在整个校园里回荡。

月末的时候我和家桦一起坐票车回家。我们每月回家一次,仅在家呆两天。

家桦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纯美丽的少女。她的个子高挑,鼻梁挺秀,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洁白的脸颊上长着几颗小小的青春痘,不过我总感觉着她有一点很像我的母亲——像我母亲一样爱唠叨!

白色票车行驶在公路上。票车里挤满了人,我和她坐在后排。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小水珠,用手抹掉水珠可以望到平阔圹埌的麦田。夕阳像是将一大桶番茄酱倾倒在麦田上,闪耀着酱紫色的余光。

“哥哥,你以后晚上千万别再翻墙出去了。墙那么高,一不小心就会摔着胳膊摔着腿,多危险啊。你被通报批评后,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把你当作坏蛋,对你影响很不好的……”家桦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

“家桦,打住!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脸了?”我生气地说。

“哥哥,你想错了。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你永远是我的好哥哥。”

“唉,太阳上还有一些黑子,人难免也会有一些污点。”

“哥哥,你真误解我了。我是不想让你再次犯错误,都是为了你好。”

“家桦,有件事哥哥求你。”

“什么事?”

“回家后不准对咱妈妈说我在学校被通报批评的事情。”

“那好,我不说。我对爸爸说。”

“不行。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

“嗯,我给他们说这次考试我又上光荣榜了。”

票车到鲁湾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夕阳在天边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暮霭在大地上弥漫。灰白色的炊烟犹如一缕缕轻纱萦绕着村庄,两只晚鸦在村头的大杨树上嘎嘎的叫着。

我和家桦穿过村巷,见到村里的熟人就停下脚步打招呼。

“你们兄妹俩回来了!”赵奶奶站在大门口笑着说,她头上添了很多白发。

“嗯,二傻叔叔近期给家里打电话了吗?”我问道。

“打了,说他在城里工作很好,过年的时候回家。”

“小聪呢?”我问道。

“小聪和秀娟正在屋子里看电视。你俩赶快回家吧,你妈妈知道你俩今儿个回家,早早的从裁缝店回来了,在给你俩做好吃的东西。喏,你闻闻从你家厨房飘来的香味儿,真香!”

“我闻到香味儿就饿了。”家桦说。

二傻和秀娟结婚的第五年有了一个儿子,全家欢天喜地。二傻央请王守信给儿子起个好名字,说:“王大伯,今儿个老天爷抬举我,赏给我一个儿子,求你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咱们鲁湾很久以前有个老风俗,人们以为让陌生人为孩子起名字可以驱走邪祟,孩子这辈子都会走好运,于是孩子呱呱坠地之后,家人就抱着他在马路上让路人起名字。有运气的话遇到有学问、明事理的人,会给孩子起个好名字;遇到那些暴脾气、冷心肠的人,随口给孩子起个名字,‘狗生’‘鳖蛋’‘丑孩’等等这些难听的名字就跟了孩子一辈子。哎,这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不提了。看着一代一代的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很高兴。二傻,我看这孩子就叫‘小聪’吧,‘聪’是聪明的‘聪’字——人家喊你 ‘二傻’,你儿子叫‘小聪’。你这一代人傻,下一代人就聪明了。”王守信面带微笑,滔滔不绝地说。

一转眼,小聪已经两三岁了。他长得虎头虎脑,红扑扑的鹅蛋脸,两只眼睛像是两盏明灯,十分招人喜爱。

我与家桦刚走进院子里,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儿扑鼻而来。

“妈妈,你在炸什么?”家桦问道。

“油炸肉丸子。”母亲在厨房说道。

只见厨房里油烟氤氲,油锅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母亲手持笊篱站在油锅旁,被丝丝缕缕的油烟笼罩。

“嗬,诱得我流口水,真想吃。”家桦跑进厨房说。

“刚出锅的肉丸子,你饿了就吃吧。”母亲指了一下铁盆里炸好的肉丸子。

“妈妈,我用帮忙吗?”家桦问道。

“不用。”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我说,“家树,这一碗肉丸子你给小聪端过去,也让他解解馋。”

“嗯。”我把背包放在桌子上,端起那一碗肉丸子走了出去。

邻里之间,谁家做一顿好吃的都会端一碗让对方尝尝,这也是村子里的一种老规矩。

母亲又炸了一条鲤鱼,闻着香喷喷的。

“妈妈,爸爸呢?”家桦嚼着肉丸子说。

“我也不知道,不要管他。”母亲随口说。

六七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与父亲的关系却仍然很冷淡。

我想时间像是润滑油,具有减少人与人之间摩擦的功能,却难以避免摩擦;时间像是黏黏的粘胶,能够将敲碎的镜子的碎片粘贴在一起,却难以复原;时间像是硫酸,能够腐蚀很多东西,却难以腐蚀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这六七年里父亲几经折腾,又折回了原点。他将酒厂破损的器具与设备当作废品卖掉,又借钱从河北购买了几台生产毛巾的机器。他将大门口 “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拆掉,挂上 “神河牌毛巾厂”的门牌,幻想着要让无数人每天用神河牌毛巾擦脸擦脚,然而事与愿违,毛巾厂利润低、销路窄,惨淡经营了两年便倒闭了。

令人惊诧的是父亲并没有停止折腾,这一次折腾得更加凶猛。他将酒厂临近贾鲁河的围墙拆掉,在河滩上围上低矮的栅栏,又搭建很多木棚。他买来一万只鸭苗。酒厂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养鸭场。他幻想着让无数人吃上烤鸭与鸭蛋,然而鸭子成活率低、价格低廉,一年下去赔得血本无归,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

“福来,你别再折腾了。我看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卖皮鞋吧。记得你最初卖皮鞋赚了不少钱。那是小本买卖,赔钱也不会赔太多。皮鞋卖不出去,你就留着自己穿,留给子孙后代穿。”王守信劝告父亲说。

父亲点了点头,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想让我成功,我只好认命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母亲的裁缝店。店里没有顾客,母亲正在缝制一件嫁衣。

“孩子他妈,借给我两万块钱。”他进店就说。

“孙福来,我欠你钱吗?”母亲绷着脸说。

“咱俩也是患难夫妻,这些年磕磕碰碰走过来,也没离婚。我从前干了蠢事,自己知道对不起你。我现在想起从前的事情,就想狠狠扇自己的脸。我知道错了,一直悔恨着。这次看在咱俩结婚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你也要帮我一把。”

母亲心软了下来,说:“你借钱干啥?是不是还要办毛巾厂、养鸭子,或者去赌博?”

“孩子他妈,我已经不再赌博了。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次我要捡起自己多年前的生意——卖皮鞋。咱们鲁湾、水坡镇、朱仙镇、庄头乡等地方逢集的时候我就去卖皮鞋。我有钱了,也不去找那些亲戚朋友们借钱,也不给你丢脸。”

母亲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说:“这钱我借给你,不过也不能白给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到明年端午节前还给我。我不要你的利息。”

“那好,我现在就写借条。”

从那时起,父亲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状态。天还没亮他就起床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一箱箱皮鞋去赶集。他在集市上扯着嗓子吆喝:“高档皮鞋,赔本甩卖啦,都来看看,都来瞧瞧!”中午他饿了,就啃两个烧饼,喝几口白开水。集市散场的时候他才收拾东西回去。

母亲觉得父亲之所以变得本分、勤奋,是因为他真的没有钱了。她经常说:“钱这东西,能够把人变成畜生,也能够把畜生变成人。有些人有了钱就忘掉了自己是谁,以为自己长着三头六臂,沾染上一大堆坏毛病,做很多出格的事情。”

她觉得父亲还是没有钱的好,这样他不会再去吃喝嫖赌,也不会再去瞎折腾。她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好了一些。当他生病的时候,她会做一些好吃的东西让他补补身子。

时间像是一把扫帚,将很多事情从脑海里扫掉,却扫除不了我与父亲之间的障碍。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很大,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道东非大裂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他叫过“爸爸”了,我们仿佛是特殊的陌生人。

暮色苍茫的时候父亲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吃饭。

“1978年至2003年,我国城镇化率由17.92%提高到40.53%,每年提高近1个百分点,这意味着我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电视里播报着新闻。

“爸爸,你今儿个去哪里了?”家桦问道。

“今儿个四点多我就起床去水坡镇赶集了,卖了三十多双皮鞋。”父亲微笑着说。

我望了一眼父亲,只见他的脸膛又黑又瘦,下巴上的胡须茂密如杂草。他两手皴裂,一副困顿不堪的神情。

“爸爸,你真辛苦,看近期你又瘦了。你多吃点肉丸子。”家桦说着拿着筷子将一个肉丸子夹起来塞进父亲嘴里。

“家树,家桦,你兄妹俩谁考上大学我就送谁一部好手机。”

“爸爸,你真好!”

“家桦,你想考哪座大学?”

“武汉大学。这次考试我又上光荣榜了。”

“哦,挺不错的,我女儿有出息!家树,你呢?”

“我还没想好。”我只顾低着头吃饭。

“哥哥想上‘家里蹲大学’。”家桦嬉笑着说。

“家树,你得下苦功夫学习,考不上大学你就回家跟我学习裁缝的手艺。” 母亲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打死我也不当裁缝!”我倔强地说。

“你可不要小瞧裁缝,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裁缝这一行你做好了,可以做服装设计师,让国际名模都穿你设计的衣服。”

“哥哥一直想做歌手,抱着吉他唱歌。”家桦说。

“唉,你瞧瞧赵奶奶,闲了就坐在屋子里自唱自乐,挺好的,不过把唱歌当职业,真少见。咱们方圆百里也没听说谁是歌手。你兄妹俩多吃些,平时在学校也根本不能吃上这些好东西。” 母亲说。

“学校的伙食真糟糕,菜都是煮熟之后,洒上去几滴棉油做样子。一天三顿饭离不开萝卜白菜,吃得想吐。”家桦说。

吃过晚饭之后,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烟。我与家桦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拿着扫帚在屋子里扫地。

“你赶紧回酒厂睡觉吧,明儿个庄头镇逢集,你又得早起。”母亲边扫地边对父亲说。

“家树、家桦今儿个从学校回来了,我心里高兴,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妈妈,以后让爸爸在家里睡觉吧。这大冬天的,天气这么冷,再说那酒厂废弃了这么多年,后来又养了一大群鸭子,那儿准会有很多老鼠的。”家桦说。

“你爸爸在那儿已经住习惯了。前段时间我把新做的一床被褥让他抱过去了,那儿有电视机,还有饮水机,住着很舒适。在那儿他自个儿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没人管束,没人唠叨,也没人烦扰,多好啊。”母亲说着,望了一眼父亲。

“咦,你俩已经成了老夫老妻,还过着分居生活。我真是想不通你俩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家桦流露出痛心的神情。

母亲听得不耐烦,对家桦说:“家桦,你去卧室做作业。”

“妈妈,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老师没有布置作业。”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他妈呀,咱俩就是两辆破车,要保持距离,不能离得太近,不然的话就会发生车祸。我走了,在酒厂一个人住,我已经习惯了。我现在每晚睡觉前都吸两根烟——睡前两根烟,赛过活神仙!”父亲说着,嘴里叼着烟卷起身向外面走去。

赵奶奶吃过晚饭领着秀娟与小聪来我家串门。

“今儿个晚上你们家算是团圆了。”赵奶奶说。

“嗯,从前啊,家树、家桦小的时候,吵吵闹闹,我总嫌家里太聒噪,如今他们去县城上高中,家里就冷冷清清的,我倒是怀念起从前的日子。”母亲说。

“孩子长大后,总会离开我们的。鸟儿翅膀长硬了都会离开老巢,飞向自己喜欢去的地方。”赵奶奶感慨说。

家桦用彩纸叠着一只纸飞机,说:“小聪,我给你叠一只纸飞机,你坐着它去城里找你爸爸。”

“好,我想爸爸了。”小聪趴在家桦的腿上,稚声嫩气地说。

“小聪,你爸爸叫啥名字?你记着了吗?”母亲望着他说。

“我爸爸叫二傻。”他脱口而出。

“小聪真聪明!”家桦说,“你妈妈呢?”

“我妈妈叫秀娟。”他声音响亮地说。

秀娟呆呆地望着儿子,眼睛里充满了爱意。她仍然疯疯傻傻,头脑不清醒,却十分呵护儿子。

“小聪,你要是走丢了,警察问你是哪里人,你咋回答呢?”我问道。

他小手挠了一下脑袋,扬起眉毛,目光闪闪,说:“我对警察叔叔说我家在水坡镇鲁湾村。我爸爸叫二傻,我妈妈叫秀娟,让他们把我送回家。”

“嗬,小聪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我说。

“你呀,小时候口吃,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的。”母亲笑着说。

“那时候你真是个活宝,村里人天天问你吃了啥饭。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阿弥陀福,佛祖保佑,现在好了。”赵奶奶含笑着望着我说。

“馍……馍,洋、洋、洋葱……炒——炒……鸡蛋……”我装腔作势,结结巴巴地说。

家桦噗嗤一声笑了,说:“哥哥,真希望你现在也口吃,咱俩吵嘴的时候你就吵不过我了。”

“小聪,你千万别向我学习,我是个笨小孩。”我抚摸着小聪的脑袋说。

家桦将纸飞机递给小聪,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投来掷去。

纸飞机在银亮的光线下悠悠地飘飞。

“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去找爸爸啦!”他追着纸飞机喊着。

“小聪,你别乱跑,安静一些!”赵奶奶轻声喊着。

秀娟紧跟着小聪,担心他绊倒摔在地上。

“二傻和秀娟明年再要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母亲说。

“我也想抱了孙子再抱孙女。二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城里打工,在家的日子就那么几天。秀娟从生了小聪,就一直没有怀孕。哎,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儿睡觉。我们也走了,明儿个再来串门。”赵奶奶说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屋子外面的一轮满月悬浮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倾泻下一道道皎洁而寒冽的银光,静静地浸润着村庄。

第十八章

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绯红的圆脸,染红了簇拥着它的一片片朝霞。靛蓝的晨空上飘着雪白的云朵,像是驰骋在空中的白色骏马。烟囱冒出一束束灰白色的炊烟,麻雀在屋顶嘁嘁喳喳的歌唱着。

村民们忙着烧火做饭,忙着喂鸡喂猪。薛老六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慢慢悠悠地骑着电动三轮车,电喇叭吆喝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比从前他的喊声更加响亮了。

母亲站在门口对他喊道:“老六,来三斤豆腐,两斤黄豆芽!”

“福来嫂子,好嘞!”他说着停下车子,拿起菜刀切下一块豆腐放在秤盘里称重。“瞧,三斤,多了一丁点儿。今儿个家里来客人吗?”

“没有,家树、家桦从县城学校回来了。我打算做一笼豆腐白菜馅的包子。”

“那好,豆腐芹菜馅、豆腐萝卜馅的包子也很好吃。”他说着向秤盘里抓着黄豆芽。

吃过早饭之后,母亲蹬着自行车去裁缝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拿着课本看,电视里播放着乱七八糟的广告。

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照着村庄,闪耀着点点金光,像是一张金箔在村巷与屋顶上铺展。马宝财和几个村民蹲在街角懒洋洋地晒暖。

“宝财,广播里经常播出征婚启事,你也去征婚吧,找个伴儿,你也不孤单了。”一个村民嬉笑着说。

“唉,我现在已经快死的人了,还征婚干啥!”

“你这就糊涂了。你一点儿也不老,现在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还相亲结婚嘞。”

“唉,我还是一个老处男,从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马宝财露出遗憾的表情。

“前些年你花了一万块钱和烧饼店的那个妇女定婚,难道和她没有那个啥吗?”村民调侃说。

“咦,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次我是被骗了。”马宝财难为情地说。

当我走到刘亚军家的时候,一股猪粪的臭味儿充斥在院子里。只见他家的院子里除了两间瓦房与一条过道外,其余的地方都盖成了猪圈。

刘抗战悠闲地坐在阳光下晒暖,旁边斜放着金属拐杖。

刘亚军穿着一件蓝色毛衣,弓着腰拿着铁锨在猪圈里清理猪粪。他长得身材健硕,臂膀粗壮,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他初中毕业后很想和我一起到县城上高中,然而刘抗战坚决不同意。

“亚军,你哥哥到城里酒店去打工了。你要是还继续上学,咱们家八九亩地的农活儿就压在你妈妈一个人身上了,她哪儿能干得了!也怪我倒霉,断了一条腿。我看你别读高中了,跟着妈妈在家务农。电视上说现在北京大学的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在街头卖猪肉。我看这上学也没啥用途了。咱们在院子里垒几个猪圈,养几十头猪,也会挣不少钱的。”刘抗战坐在凳子上说。

“爸爸,我还想上高中,将来我想上大学,学习建筑专业,毕业后当个建筑师。”

“唉,农闲的时候你跟着村里人去建筑工地打工,当建筑工人——建筑工人与建筑师工作很相似,都是盖房子嘛。”

“爸爸,建筑师只设计房子,不去动手盖房子的。”刘亚军分辨说。

“那更不行了,只凭脑子去空想,而不去亲手做,这样的职业还不如在家养猪嘞。”

“爸爸,我还是想上高中。”刘亚军噘着嘴说。

“小兔崽子,别犟嘴了。你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喂猪吧。你要是不听话,我打断你的狗腿!”刘抗战瞪着眼睛,拿起拐杖嘭嘭的敲打着地面。

“爸爸,我还想继续上学。”刘亚军眼里噙满眼泪。

“你还想当皇帝呢,”刘抗战气得浑身颤抖,拿起拐杖向刘亚军的屁股上挥去。“我让你在家种地、喂猪,你就听我的——不听老子的话,老子揍死你!”

“爸爸,你别打我了,我不去上学了。”刘亚军哭喊着。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望着床头那一张悉尼歌剧院的图片流泪。他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建筑师,设计出经典的建筑,然而他梦想的领地将会被种地与喂猪侵占。

他抬起头看到我走进他家的院子里,赶忙撂下铁锨纵身跳出猪圈。

“家树,学校又放假过周末了吧?”他用毛衣的袖子抹了一下铜黄色的脸颊。

“爸爸,我今儿个也要放半天假,和家树到小学校园玩乒乓球玩儿。”他说着穿上薄袄,走到压井旁的水盆前,用冷水洗了洗手。

“去吧,中午早点儿回来帮你妈妈烧火做饭。”刘抗战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说,“家树,新闻上说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在街头卖猪肉,你毕业后打算干啥呢?”

“卖牛肉吧!”我随口说。

“看来你这学是白上了。”刘抗战笑着说。

“爸爸,你别太相信那些无聊的新闻。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卖猪肉,也是开了几家卖猪肉的连锁店,自己是老板。家树说毕业后要卖牛肉,是给你说笑话的。他呀,一直想当个歌手。”刘亚军说着向卧室走去。

我跟着他走进卧室,只见他的卧室十分简陋,里面摆着一张木板床与一张旧木桌子,被褥与衣服凌乱地堆在床上,两个杏黄色的乒乓球与球拍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他的床头上仍然贴着那张悉尼歌剧院的图片。

他拿起乒乓球说:“今儿个小学不上课,咱们可以用那儿的乒乓球台。”

鲁湾小学旁边的小卖部开着门,老刘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柜台上的收音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刘亚军走到柜台前高声说:“老刘,来一包烟!”

“嗯。” 老刘起身到货架上摸出一包香烟递给他。

“我现在有了烟瘾,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抽烟。”他对我说。

“唉,我们学校禁止学生吸烟,禁止夜晚外出,一大堆的清规戒律。一些同学躲进厕所里偷偷吸烟,老师竟然跑进厕所里去抓他们。”我说。

“哦,我现在的性子越来越野,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要是我当年和你一起到县城上高中,估计着我现在早被学校开除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唇边,又抽出一根递给我说,“家树,你也来抽一根。”

“我不会抽烟。”

“你跟着我学,”他吸了一口烟说,“你就当吸的是奶,吐出来的是肚子里的烦恼。”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像是将一抔沙子吸进了肺里,呛得咳嗽。

鲁湾小学的铁大门锈迹斑斑,一扇校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只见校园内的松树与冬青依然一片葱茏,旗杆上的国旗在阳光下飘扬。那些教室破旧不堪,玻璃窗残破不全,好像一阵大风刮过,它们就会轰然坍塌。

“咱们小学过一段时间就要拆掉,明年立春后要在旁边建一座新的学校。”刘亚军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村长和校长都说了,要新建一栋两层的教学楼,教室里配备上新桌子、新椅子与电扇。”他说着吐了一口青烟。

我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欣喜。这么多年来,每当我想起父亲与郑老师在办公室偷情的那一幕就如同梦魇。小学的房屋将被拆掉、销毁,我也希望那天晚上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也被彻底销毁。

我的这种心理好像是贼偷了东西,想要销赃灭迹,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一旦被脑海贮藏,仿佛是一颗种子播进土壤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会在脑海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大树。它下面无数的根须与大脑的神经紧紧勾连,它上面灰暗的树荫笼罩着整个脑海。

我们在学校操场的兵乓球台上打兵乓球,打了几局后坐在球台上闲聊。

我们头顶上碧蓝的天空犹如一大块精工打磨的蓝宝石,点缀着几朵洁白的云絮。灿烂而温暖的阳光在我们身旁闪动着光芒。

“家树,你还记得郑老师吗?”刘亚军望着不远处的教室说。

“当然记得。”

“听说她的孩子已经四五岁了。她现在不当老师了,在开封市区的一家单位上班。”

“哦,你怎么知道的。”

“听村里人说的。”

“我从前觉得她是个好老师,不过有一天她在我心里一下子变成了恶魔。”

“我知道你恨她,你也恨你爸爸。”

“亚军,你也知道,我小的时候严重口吃,我爸爸经常对我发脾气,还经常用穿着皮鞋的脚踢我。我那时候真的很怕他,我甚至想过要离家出走。那一年他和郑老师的丑事弄得人人皆知,我最痛苦的不是感到他让我们一家人丢脸,而是感到他对我们这个家庭没有责任,对我们没有爱。”

“家树,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让谁做我们的亲生父亲——真的,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也没路可走,呆在原地就是最好的选择。唉,我爸爸车祸之后残疾了,我妈妈忙里忙外,根本忙不过来。我本想和你一起到县城读高中,然后上大学,学习建筑专业,将来成为像高迪、柯布西耶、贝聿铭一样的建筑师,可是我爸爸坚决反对。我除了在家种地、喂猪之外,别无选择。当时我也恨过我爸爸,恨命运对我不公平。”

“噢,这些伤心的事情别提了。咱俩继续打乒乓球吧。”我说。

“要不咱俩去教室看看,咱们从前在那儿上课嘞,过段时间拆掉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真的不想看,让过去的那些事情都滚蛋吧!”我说着拿起球拍发球。“来,打球!”

“时间过得真快,吴老师明年就该退休了。”

“我不喜欢上数学课,也讨厌他。记得有几次他在黑板上写应用题让我回答,我回答错误他就罚我写作业,还说我烂泥扶不上墙。”

星期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和家桦背着背包在村口等票车返校。我们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装满了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各种东西。

“哥哥,我觉得我们现在像是袋鼠一样,身上长着袋子,装着很多东西。”家桦笑盈盈地说。

“家桦,袋鼠身上的袋子只装小袋鼠,不装零食的。你带的火腿肠比较多,到学校后再分给我几根。”

“哥哥,你背包里的苹果给我两个,我才给你交换。”

阳光洒在冬日的麦田上,嫩绿的麦苗像是绿色的波浪似的向着远方蔓延。我远望到一辆白色票车驶了过来,想到学校单调而紧张的生活,我就打了个寒颤。

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的时候,时间好像是沿着轨道高速行驶的列车。我在学校每天重复着背书、上课、吃饭与考试,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年我上高三,要参加六月份的高考。

班主任经常激励我们说:“同学们,高考就是鲤鱼跳龙门。努力跳过龙门,你这条鲤鱼就变成蛟龙了;跳不过去,就做臭咸鱼吧。” 为了不沦落成臭咸鱼,同学们就在题海里淹得死去活来。

当星期天下午没课的时候,我与虾米就去网吧玩网络游戏,或者去县城最热闹的尉东市场逛街。我们几次考试的成绩都很糟糕,似乎跳过龙门对我们来说是天方夜谭。

我们寝室的“卧谈会”每晚如期举行。尽管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分钟,却是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我们谈论的话题有伊拉克战争、NBA篮球比赛、班花动态等等。当我们谈论王俊杰与李娅成为男女朋友的时候,教室黑板上用粉笔写的高考倒计时只剩下五十多天了。

“俊杰,你为什么喜欢李娅?”我问。

“俊杰准是喜欢她又肥又白的大屁股。”虾米调笑说。

“放屁!我们从初中认识以来,我感觉着她相貌平平,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胖妞。不过,这些日子我们每天晚上在操场一起跑步,说说笑笑。我觉得她性格真好,真的很有魅力。我喜欢她的性格——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一句话……”王俊杰坐在床上说。

“什么话?”虾米问。

“性格是人的第二张脸。”王俊杰慨然地说。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家树之前向李娅抛个橄榄枝,估计着也轮不到你成为她的男朋友。”虾米说。

“哎,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说。

“我喜欢就行。”王俊杰低声说。

那时候校园里建了一些简易的电话亭。我每周会给母亲打一通电话。那天晚自习结束,我在寝室楼下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家树,钱还够花吧?”

“够。”

“天气暖和了,回家的时候把厚被子带回家,晚上该盖薄被子了。”

“哦。”

“家树……”母亲停顿片刻,接着小声说,“二傻出事了。”

“二傻叔叔怎么啦?”我惊愕地问。

“他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从脚手架上坠落下来,摔在了地上了。”

“是不是伤着了?现在在医院治疗吗?”

“唉,他当场就不行了。”话筒里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一阵飓风。

“不行了?死了?”

“嗯,二傻当场就死了。包工头赔了些钱,上星期大攀和长顺将他的尸体运了回来。”

“二傻叔叔已经下葬了吗?”

“嗯,他上星期下葬的,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和大傻的坟紧挨着。家树,快要高考了,我真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瞒着你也不是办法。二傻对你和家桦一直很好,像是亲叔叔。你不要太伤心。”

眼泪像瀑布似的从我的眼睛里奔涌出来。

我抹着眼泪说:“妈,赵奶奶呢?”

“她平时爱唱爱笑,心胸开阔。大傻很多年前死了,唉,如今二傻也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二傻下葬那天她哭得天昏地暗。秀娟看到二傻的尸体受了惊吓,哭哭笑笑,光着脚满村子跑,嘴里喊着二傻。这几天我帮着照看小聪。这日子再苦,也要过呀。”

我泪眼模糊,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

我想奔跑到一个梦幻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死亡。

第十九章

月底的时候我与家桦从学校回家后到二傻的坟前致哀。

微黄的麦田一望无垠,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的血肉与骨骼像是变成了一株株麦子,渺小而美丽,焕发着生命的力量,在阳光与雨露下默默生长。

我们穿过麦田来到乱葬岗上,只见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土坟被杂草覆盖,几只鸟雀在杂草间跳跃鸣叫。一棵白杨树下隆起一座新坟,前面留着烧纸的灰烬——那是二傻的坟。它的旁边有一个小坟堆,上面长着杂草——那是大傻的坟。

“二傻,家树和家桦回来看你了!”赵奶奶老泪纵横,蹲在地上说。

我与家桦跪在坟前泪流满面。二傻叔叔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浮现。

“爸爸,我也来看你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小聪细声嫩气地说。

“二傻,你在地下安心地睡觉吧。我会照顾好秀娟,也会将小聪拉扯大的。我要活一百岁,看着小聪长大成家。”赵奶奶哽咽着,翕动着嘴唇。他将泪脸转向大傻的坟堆说,“大傻,在地下你要照顾好你弟弟。他憨厚痴傻,很容易被欺负。你兄弟俩都要暗暗地保护小聪,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小聪望到杂草间飞舞着两只白色蝴蝶,就奔跑着去追蝴蝶玩耍,喊着:“蝴蝶,蝴蝶,我要捉住你!”

“小聪,别追啦!”赵奶奶向他喊道。

不久,秀娟的父亲开着拖拉机来到村子里要将秀娟与小聪接走。

“二傻撒手走了,秀娟疯疯傻傻,这么多年她没有好转的迹象。我想把她和孩子接走,我养活他们。你年龄这么大了,又要照顾他们,多辛苦啊。” 秀娟的父亲说。

“亲家,你还是让秀娟与小聪留在我们家吧。我精神好着嘞,做饭、种地、洗衣服都没有问题。秀娟和孩子走了,我真是没法儿活了。”赵奶奶说。

“唉,我是担心你忙不过来,太累了。”

“亲家,你放心吧!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照顾好他们。有人在,生活就有盼头。这日子再苦再累,也要嚼,也要往肚子里咽。小聪一天天长大,我的盼头就越来越大。”

“那好,以后我常来帮忙,咱们一起渡过难关。”

高考的日子逼近了,我被轮番上阵的模拟考试折腾得死去活来。

假如世界上存在着一块机械表控制着我们的时间,我会偷偷去转动它的齿轮,让时间走得快一些,让高考的日子早日到来,这样我就早日解脱了。

两天的高考浑浑噩噩过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室友在东关塔附近的一家烩面馆聚餐。桌子上摆着四盘凉菜与很多瓶啤酒。

“兄弟们,今儿个咱们不用酒杯,拿着酒瓶对着嘴喝。来,喝起来!”虾米高声说着。

我们一起拿起酒瓶,仰着脖子喝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虾米刚刚洗过脸,在寝室里拿着毛巾擦脸。

“昨晚你真行,喝了那么多瓶啤酒——你还记得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吗?”虾米笑着说。

“我不记得了,是我自己走着回来的吧?”

“咦,是我一步一步给你背回来的!你当时喝得烂醉如泥,趴在酒桌上就睡着了,怎么拍也拍不醒。咱们这儿也没出租车,我就背着你,背了回来。我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

过了一段时间高考成绩出来了。意料之中,我考得很糟糕;意料之外,家桦考得不理想,离武汉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还有一段距离。

虾米查询了成绩之后,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家树,咱俩现在都成了臭咸鱼,上不了大学做自由职业者吧。”

“什么样的自由职业者?”

“你做个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在城市里沿街卖唱;我做一个拾荒者,背着麻袋沿街拾破烂儿。”虾米诙谐地说。

“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我不想做啊。”

“王俊杰这次考得不错,和李娅报考的是同一座大学。”

“他俩应该大学毕业后就会结婚的。”

“家树,你有什么打算吗?”

“这次考试我妹妹考得也不行,她决定要复读。我陪她。”

“你要复读啊!”

“我想复读一年,但愿能够考上大学——这样臭咸鱼也翻身了。”

“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不上大学了。”

“你要做什么?”

“我爸爸在郑州一家公司做高管,他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置业顾问。”

“置业顾问?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到底是做什么的。”

“卖房子。”

我高考复读的那一年一转眼过去了。

复读像是悲剧的牺牲品。有人经过复读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在求学生涯里上演了一折喜剧,例如家桦,她复读后如愿考上了武汉大学;有人经过复读仍然落榜,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母亲喜忧参半,为家桦考上大学欢喜,又为我的前途担忧。

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电视里播放着电视剧。

“家桦考上了大学,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唉,家树没考上,我心里还悬着一块大石头。”母亲端着饭碗、蹙着眉头说。

“妈,你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说。

“哥哥,要不你再复读一年吧。努力一年,明年准会考上大学的。”家桦说。

“打死我也不复读了!”我决绝地说。

“家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儿。是绵羊,就不要逼着它吃肉;是老虎,就不要逼着它吃草。家树,你跟着我逢集卖鞋子吧!”父亲边吃边说。

“我不想。”我低着头说。

“家树,你有啥打算吗?”母亲问道。

“没有。”

“要不跟着我学裁缝吧。裁缝也是手艺活儿——艺不压身,到哪儿都会混口饭吃的。”

“我不想做裁缝。”

“哥哥想当歌手,哥哥我支持你。”家桦说。

“歌手没那么好当,舞台没有那么容易登上的。”父亲说。

“你们别管我了,我的路我自己走!”我悻悻地说,撂下饭碗走进卧室。

“瞧,这孩子牛脾气越来越大了。”父亲嘟囔说。

“他的脾气远没有你的大。”母亲说。

灯光下我取下床头上挂着的那一把吉他,它上面落满了一层尘埃——在高考复读的一年里,我几乎没有弹过它。我的梦想上面似乎也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我拿着吉他铮铮的弹了几下,感到十分生疏。我想起从前的梦想就突发狂想,想到城市去闯荡,去寻找我的舞台。

窗外的夜空上布满了点点繁星,蛐蛐唧唧的叫着。我看到家桦卧室的灯还亮着,就轻轻敲了一下门,轻声说:“家桦,开门!”

“哥哥,怎么了?”家桦正在灯光下玩弄父亲送给她的新手机。

“家桦,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村子了。”

“啊,去哪儿?”家桦一脸惊异。

“我打算去郑州的酒吧找一份工作,在酒吧里当个歌手。”

“哦,哥哥,我支持你。”

“我的钱不多了,赞助我一些钱吧。”

“你可以向妈妈说,她会给你充足的钱的。”

“她知道后一定反对,她不会让我走的。她想让我呆在家里跟着她学裁缝。”

“哦,我口袋里只有二百多块钱。我这个存钱罐里还有很多零钱,都给你。”家桦说着拿起桌子上的那个小兔存钱罐,将存钱罐里的钱统统倒在桌面上。零零碎碎的硬币堆成了一座小山。

“还是妹妹对我好。”

“你到城里晚上住哪儿呢?”

“旅馆。”

“天天住旅馆太花钱了。”

“嗯,有便宜的旅馆,或者睡在网吧。我明天早上离开后,你再给妈妈说。”

“嗯,明晚你要给我们打个电话。”

次日拂晓时分,我便背着背包、抱着吉他离开了家。

东方的天边泛起一片银灰色的微光,启明星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俯瞰着村庄。

我穿过昏暗的村巷,站在村口等待去县城的票车。公路上一辆辆货车嗡嗡的驶过,扬起一层灰尘。不久,我搭上了票车。车厢里的乘客稀少。 我买了车票后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票车向南行驶,车速逐渐加快。

我侧脸凝望着车窗外,只见天色越来越亮,瓦蓝的晨空笼盖着村庄与田野。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与树木像是瞬间获得了鲜活的生命力,它们仿佛向我微笑,向我挥手告别。

到了县城北站后,我转车至郑州。票车驶过县城,驶过一座座村镇,沥青路面向着远方延伸。

我坐在车厢里,思绪纷纭。我想,今天是我人生的一个纪念日,从今天开始我独立了,我开始到城里打拼,去寻找自己的舞台。今天是我的独立日!

票车到达郑州的时候我已经饥肠辘辘。下车后我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四周矗立着高高低低的楼群,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车马辐辏。我顿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如同沧海一粟,不知道飘向何方。

我在一家早餐店喝了一碗胡辣汤,吃了两个包子后,就沿着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从一条街道拐进另一条街道,穿过很多吊着红绿灯的路口。我望到一家酒吧,就鼓足勇气推门进去。只见酒吧里光线暗淡,一个烫着卷发的妇女在吧台旁打扫卫生。

“我们现在不营业。”她说。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你是做推销的吗?”

“不是,我是想在你们这儿唱歌。”

“赶紧走,我们不需要。我们有驻场乐队。”

“要不我给你唱一首,好吗?”

“不行,赶紧走!”她拿着扫帚向外面扫地,分明是在撵我走。

我在街头彷徨,下午的时候我又走进一家酒吧。我向一个扎着短辫子的中年男子说明来意之后,他呵呵一笑,说:“小伙子,你唱一首歌曲我听听。”

我赶紧放下背包,抱着吉他边弹边唱:“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吉他在我手下像是一头疯狂的野马,难以驾驭。我的喉咙变得发涩,唱歌总是走调。

“别唱啦!你还得练习几年才行。”那男子高声对我说。

“我好久没唱歌了。”

“小伙子,唱歌靠的是天赋。你这一张口,我就知道你唱歌不行。看你年龄不大,回学校继续上学吧,将来找份稳定的工作,好养活自己。”

“我想当歌手。”

“我年轻的时候还想当明星呢!不是说你想当就当——你得有能力去当。小伙子,别执迷不悟了,快走吧!”

我从那家酒吧走出来之后,就一直在街道上茫然游荡。

夜色慢慢降临了,街道上的霓虹灯亮了,璀璨斑斓的光芒将黑夜驱散,将繁星遮掩。

突然,我听到街头传来一阵吉他的声音。我随着声音向前方走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街角,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一无所有》。他面前摆放着一个纸盒子,偶然会有路人驻足聆听,随手向纸盒子里扔下一张零钱。我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他看了一眼我抱着的吉他,继续唱着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放进他面前的纸盒子里,然后快速离开。

我走得两腿发疼,感到茫然无助。

我忽然想起了虾米,就从背包里的小本子上找到他的手机号码,到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商店里给他打电话。

“虾米,我是家树。”

“啊,家树,好久不联系了。我一直想着你。”

“你下班了吗?”

“刚下班。看来电显示,你到郑州了?”

“哦。”

“我去接你,咱俩一块吃晚饭。”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虾米开着一辆黑色大众轿车来接我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仅通过几通电话。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脸蛋变胖,从前的毛碎发型换成了偏分头发型,看着更精明干练。

“虾米,这是你买的车吗?你工作一年就成了成功人士了。”

“哎呦,你多想了,这车是我爸爸的。他鸟枪换炮,换了辆奔驰车,就把这辆车下放给我了。”虾米开着车,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

“你今年高考怎么样?我就是打算这几天给你打电话问问呢。”

“我没考上。”

“哦,那好,你可以像我一样工作了。”

“唉,我想当歌手,去了几家酒吧,碰了一鼻子灰。”

“家树,从前的那些梦想都是玻璃做的,在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市里会被碰得支离破碎。我工作这一年来,摸爬滚打,经历了很多事情,现在越来越现实,不再幻想什么了。”

“虾米,你感触挺深的。”

“家树,我帮你找份工作吧,将来你有了钱可以开一家酒吧。”

“我考虑一下。”

“今晚你想吃什么?咱俩得喝几杯酒。”

“随便吃一些就行,最好不喝酒。”

“好,咱们到大排档吃饭去。我现在和两个同事在高层住宅楼合租了一套房子,每个人一间房。你睡我房间,我在客厅睡沙发——我喜欢睡沙发。”

“你爸爸也在郑州工作,你怎么不和他一起住呢?”

“哎,在爸爸的眼皮底下,我就没一点儿自由了。”

他把车停到停车场之后,我们到大排档去吃饭。我们点了几道菜,又要了一扎啤酒。

“家树,这一年来,我谈了两个女朋友,都是上过床之后就分手了。”他端着酒杯说。

“为什么分手?”

“第一个女孩长得小巧玲珑,不过没头脑,太俗气。我不是真的喜欢,就是想和她上床;第二个女孩身高一米七二,白白净净,胸很大,不过她脸蛋不够漂亮,不耐看。”

“你不是真的喜欢,那为什么和她们上床呢?”

“都是荷尔蒙犯的错。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把她放在心上,而不是放在床上。我现在还没有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他嘿嘿一笑说。

“社会真是一个大染缸。你真没少被污染。”我笑着说。

“喝完啤酒咱们再来一瓶白酒。来,喝起来!”他说着仰起脖子喝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情?”

“今晚还没给妈妈打电话,估计着她急疯了。”

“哦,用我的手机打吧。”他将手机递给我。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接着电话后劈头盖脸责骂我一顿,然后又叮嘱我在城里要注意安全,防贼防骗,手里没钱了就给她打电话,她到县城的银行给我汇款。

我和虾米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回住处。那是一套干净雅致的房子,客厅宽阔,摆放着黑色的皮沙发。

“家树,你去洗手间洗漱,那儿有牙膏牙刷和毛巾——咱们除了老婆,其它的东西都可以共用。洗漱后你睡我房间,我在沙发上先睡了。”他说着走进一个房间,抱着一条夏凉被走了出来,身子倒在沙发上就呼呼大睡。

次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虾米和他的两个同事已经上班去了。灼热耀眼的阳光穿透玻璃窗射进房间里。我站在窗前,窗外没有鸟鸣,取而代之的是汽车的喧嚣。

我远望着楼群犹如绵亘不绝的山峦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大小小的道路纵横交贯,构筑成了城市的骨架,支撑起了城市庞大的躯体。

我恍然觉得城市像是一头巨大而威猛的怪兽,在大地上四处爬行,吞噬着一座座可怜巴巴的村庄,吸纳着众多的人口。

第二十章

不久,我和虾米一样成了售楼部的一名置业顾问。

我每天早晨七点半起床,在早餐店草草吃过早点就去上班。第一周我每天记销售说辞,学习一些销售技巧。第二周演练讲解沙盘与户型。第三周我便接待客户了。

到了第二个月初,我的工资卡上收到了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仅有寥寥的一千多块钱,不过我十分高兴——这是我有生以来自己挣得第一笔钱!

那天晚上,我请虾米和他的两个同事吃饭,我们在大排档上狂吃狂饮。

“虾米,最近你勾搭上的那个女孩看着挺漂亮的,是个大学生吗?”一个同事说。

“嗯,她才上大二。”虾米端着酒瓶说。

“你怎么勾搭上的,给我们传授一下经验。”

“只需要脸皮厚、嘴甜就行。我那天开车路过财经大学,看到一个美女出了校门就故意停车向她问路。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二七广场。我说我正巧路过那儿,就把她送了过去。我俩在路上有说有笑的,那天我干脆给销售经理请了半天假,陪她逛街。我俩认识的第三天晚上就去宾馆开房过夜了。”

“虾米,你真有艳福。”我说。

“来,喝起来!”虾米说着

我对他说我想租一间房子,下周搬出去住。

他摇摇头说:“过几个月你手头宽裕了再租房子吧,先在我们那儿住着。”

“虾米,让你睡了一个多月的沙发,我真过意不去。”

“没事儿的,我喜欢睡客厅的沙发。睡前看一会儿电视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到了第三个月我租了一间房子。那套房子在一座二十多层住宅楼的顶层,隔成五个小房间,有一个公共的卫生间,里面安装着热水器与喷头,可以洗澡。每个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木床、一个布衣柜与一套桌椅。其它四个房间都住着租客。尽管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没有说过话,彼此互不相识。

我坐在房间里,心情很愉悦。那种感觉像是一只漂泊的鸟儿在森林里找到了一个避风挡雨的窝巢,可以临时栖落,睡个好觉。

那段时间,我每个月也能卖出几套房子,手里积攒了一些钱。我给家桦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她邮寄到了武汉。

我每周一次给母亲通电话。母亲对我嘘寒问暖,还给我讲很多村庄里发生的事情,例如村子里谁家的女儿出嫁了,谁家生了孩子,谁死了等等。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朱老兵死了。他死后尸体腐烂、发出恶臭才被人发现。她又说王守信患了脑血管疾病,在县城的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出院。她还说小聪越来越懂事了,常常帮赵奶奶择菜、烧火,帮秀娟剪手指甲。

我像是从没有离开村庄,时时刻刻关注着它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母亲很少对我谈起父亲,她也知道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太深。

记得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家树,你爸爸前几天去水坡镇卖鞋回来后,在饭桌上念叨着想你了……”

“妈妈,以后你别对我说爸爸的事情了,我不想知道。”我打断她的话说。

她叹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虾米约我到一家酒吧。

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乐队在色彩斑驳的灯光里演奏。虾米的女朋友坐在他身旁,她还带来一个穿着毛呢外套、留着披肩发的女同学。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兄弟孙家树,我俩是高中同学,现在又是同事。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虾米说着将脸庞转向那个穿着毛呢外套的女同学。“家树,这位是安悦——她还没男朋友呢!”

我们喝了两瓶红酒,我已经有了一些醉意。我望着舞台上抱着吉他唱歌的歌手说:“我从前很喜欢抱着吉他唱歌。”

“记得高二元旦晚会上,家树抱着吉他唱了两首歌,下面的女生倾倒一片,纷纷给他写情书。我一直觉得家树将来会成为一名歌手。”虾米笑着说。

“这些事情我几乎忘记了。”我脸色酡红地说。

深夜的时候我们出了酒吧,虾米和他女朋友乘坐一辆出租车走了,到宾馆开房去了。

虾米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晚你做一次护花使者,送安悦回学校。”

他又在我耳边小声说:“天鹅肉飞到了你嘴里了,你不吃它,它就飞走了。”然后他搂着女朋友上了出租车。

我和安悦站在酒吧前,橘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白嫩秀丽的脸颊上。

“安悦,我送你回去吧。”我望着她说。

“我们寝室这个时候已经关门了。”安悦的眼神里蕴藏着温情。

“那就去我的住处睡吧。”我带着醉意说。

我们乘坐着出租车到了我的住处,我拿出饮料让她喝。

她大大咧咧地说:“你这里比我们寝室舒适,我们四个人一个房间。晚上睡觉还有人打呼噜、说梦话。今晚咱俩睡觉,你不打呼噜、说梦话吧?”

“嗯,我不打呼噜,好像也不说梦话。”我呷了一口饮料。

接下来我们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接吻,我顺手脱掉她的毛呢外套,将她抱在床上。我迅速脱光她的衣服,抚摸着她洁白的裸体。

“你这是第一次吗?”我问。

“不是,去年我和一个学长做过。”她喘息着说。

“我这是第一次。”我压在她身上,下体猛地插入她的身体。

我的身体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她的身体像是一团柔软的羽毛被我引燃。我们像是两团火融合在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

那段时间她隔三差五来找我,在我的住处过夜。

我带着她去逛街,给她买衣服与皮包。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总是互相牵着手。在别人眼里,我们一定是一对恩爱和美的情侣。

那是一个雨夜,我在床上抱着她的裸体,吻着她的脸颊。

“家树,我感觉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她淡淡地说。

“安悦,怎么不合适了?”

“我想要的终身伴侣不是你这样的类型,我要继续去寻找。”

“我对你不好吗?”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你对我很好,你也是个好人——但是不是我想要的。也许,我想要的是一个橘子,你却给我一筐香蕉。你不懂我。如果你懂我,我们并肩坐在一起,默默无语,你也懂得我想说什么,懂得我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和我在一起呢?你一直在迁就我吗?”

“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我们都是孤独的。你只是想找个女人来发泄性欲,我只是想找个人来取暖。”她的眸子里闪着泪花。

那夜之后,安悦便没有再来找过我。我给她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她从不回复。

我渐渐地喜欢上了抽烟,也喜欢上了喝酒。

记得母亲从小叮嘱我说:“家树,你千万别学你爸爸,他抽烟、喝酒、赌博,一身的坏毛病,你长大后不要像他一样。”而如今,除了赌博,我也沾染上了一堆坏毛病。我想母亲知道后,一定会为我伤心的。

每天售楼部没有客户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大厅里开晚会。每个同事都会讲一下本日的工作情况。这种会议十分繁杂冗长,甚至我们会讲到所接待客户的家庭背景与爱好。晚会结束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

我在餐饮店简单吃些晚饭,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玩手机,昏昏沉沉就睡着了。第二天闹钟把我叫醒,我在早餐店匆匆吃过早点,又要去上班工作。工作时间大部分是在接待客户与开会。

我每天重复这些工作。我像是一个新鲜饱满的橙子,工作像是一台榨汁机,将我压榨出甜美的橙汁。我只剩下一具干瘪而疲倦的躯壳。我的人生仿佛沿着僵硬呆板的轨迹向着渺茫的未来移动,不知不觉地前移了四年的时光。

那是四年后的冬天,我与虾米都接到了王俊杰与李娅结婚的请柬。他们的婚礼在尉氏县城的一家酒店举行。

虾米的座驾已经换成了一辆雷克萨斯汽车。他说他近五年的目标是买一辆凯迪拉克汽车——他的钱不够,就向他的父亲借钱。

那天他开着车带着我去参加婚礼,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

“咱们几个人毕业最早的是我,结婚最早的却是王俊杰。”他说。

“他和李娅也谈了七八年了,也应该结婚了。”

“唉,毕业这么多年来,我工作只找了一份,女朋友却换了好几个。家树,你倒是老实,好像只谈了一个——安悦,对吗?”

“嗯,我几乎将她忘记了。”

“当年李娅可是暗恋你。”

“哎,我当时真的不喜欢她。我总觉得恋爱像是在站牌旁等公交车,一辆辆公交车停在你面前,你却不能上车,因为它们不是你等待的那班公交车。如果你随意上车,它们就会带着你到达一个错误的方向,让你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当你等待的那班公交车来的时候,兄弟,你就赶紧上吧,错过这班,再等十年。”

“家树,你说得真对。”

我们和几个高中同学坐在酒宴上高谈阔论。。

“咱们班下一个结婚的人是谁?”一个同学笑着问。

“我打赌,下一个是我。”虾米说。

“你这样说,我明天就结婚。”那个同学开玩笑说。

“我呀,两个月前认识了一个女孩,属于秀外慧中、内外兼修类型的。就像家树在来的路上说的那样,我等待的那班公交车终于来了,我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我要抓住机会,赶紧结婚。”虾米说。

“你结婚定在什么时间?”我问。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回去后我跟她商量一下,到时候通知大家——家树要当伴郎。”

酒宴开场不久,王俊杰与李娅来到我们酒桌旁。

李娅穿着婚纱,她体型匀称,红红的脸蛋,怀里抱着一把吉他。

“今天大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真的很高兴。现在酒桌上有鱼、有肉、有烟、有酒,就是没人唱歌儿——记得当年孙家树会弹吉他,歌儿也唱得好。家树,今天热闹一下,你就再唱一首吧!听说你要来,我前几天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把吉他,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再听你唱歌。”她满脸嫣然的笑容,将吉他递给我。

我接过吉他,笑着说:“我好多年没有弹过吉他,也好久没唱过歌曲了。我就胡乱唱一首。”

我乱七八糟地弹着吉他,唱着:“在很久以前,你离开了我,去远方飞翔……”我已经忘掉了《外面的世界》的歌词。

“真对不起,我现在真的忘记歌词了,吉他也忘了怎么弹了。”我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说。

“家树喝醉了,改天不喝酒的时候咱们去KTV唱歌。”王俊杰嬉皮笑脸地说。

李娅露出怅然的神情,说:“唉,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会把曾经的一切都抹杀。大家能喝酒的就多喝,要吃饱玩好。”

酒宴散席之后,我与虾米走进母校。那时学生们都在教室上课,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太阳西斜,橙红色的阳光烘托着静静的校园。我们在操场上边走边说。

“家树,你还记得吗?那次晚上我们翻墙出去,被值班老师当场逮着了。”虾米指着厕所旁的那段砖墙说。

“那天晚上我让你逃走,你说‘兄弟,有难同当!’然后从墙上滑了下来。从那天起,我就一直觉得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我说。

“我没那么好。”虾米脸庞上挂着微笑。

我们走到寝室楼下,仰望着当年我们那间寝室的窗户。

“喏,那就是咱们的寝室。”虾米说。

“我真想对着那个窗户大喊一声‘虾米,把我的英语课本扔下来!’然后你出现在窗前——你还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对着我微笑,把课本向我抛下去。”

“你试试!”

“虾米,把我的英语课本扔下来!”我对着那个窗户大喊一声。

只见寝室管理员出现在门口,对我们说:“你们大喊什么,学生们正在上课,快些离开!”

“时间一去不复返啊!”虾米笑着说。

一个月之后,虾米果然结婚了。他的婚礼在一个豪华的大酒店举行,他父亲的众多朋友与下属纷纷来祝贺。

那天我是伴郎,在酒宴上喝了很多酒,回到住处便呕吐不止。

第二十一章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回到了鲁湾。那天彤云布满天空,雪片飘飘洒洒落地在地上,一阵阵寒风在村巷里呼啸。

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灯光下吃饭。

“春运客流相对平缓,目前民工流、学生流、探亲流较多;节后客流将高度叠加,以务工人员和学生返程为主……”电视里播放着新闻。

家桦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她工作的事情。她大学毕业后在武汉的一家金融机构工作。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母亲买了一条金项链。母亲却舍不得戴。她把它戴在母亲脖子里,说:“妈妈,这一条金项链是中年人款式的,是特意给你买的。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说过将来要给你买一条金项链。现在嘛,我那时的一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你不要累坏身体,更不要经常熬夜。”母亲端着饭碗说,她的额头上已经有了几道褶皱。

“嗯,我好几个周末没有休息了,领导总是让我们加班。”家桦说。

父亲只顾端着饭碗吃饭,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你今天很饿吗?”家桦问。

“今儿个我去水坡镇赶集卖鞋子,中午就吃了一个烧饼,回来时又冷又饿。”父亲边说边吃。

“爸爸,以后你别卖鞋子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家桦说。

“我只是想找点儿事情做,闲着没事情做很痛苦的。”

“妈妈,以后你的裁缝店也关门吧。我和哥哥现在都挣钱了,能够养活你们的。”

“哎,我打算七十岁开始养老,还有十多年嘞。我这裁缝手艺,后继无人,真发愁啊!从前没出门的姑娘都要学几招裁缝手艺。现在嘛,姑娘们都不愿意做针线活儿,我也收不来徒弟了。”

“妈妈,现在服装店的衣服多着呢,谁还自己做衣服穿!当初你不是想让我哥哥跟着你学裁缝手艺吗?”

“我不想学啊!”我说。

“当年家树一声不吭离开家到城里,我当时恨不得追到城里打断他的腿。现在想来,家树这样做是正确的,呆在村子里没有前途。瞧瞧刘亚军,他今年在家喂猪赔了不少钱。”父亲说。

“看这形势,再过二三十年,咱们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要搬进了城里,这村子就空了。”母亲说。

“电视新闻上不是说嘛,我国每天消失八十个自然村,一些村庄仅剩下一个人了。咱们村子估计着过些年也只剩下几个人了。”父亲说。

“你们别担心,过几年你们到武汉跟我生活,我养活你们。”家桦说。

“我还是留在鲁湾吧。我从小生活在这儿,也想死在这儿。我老得腿脚不能动弹了,你们就把我送到养老院去。”父亲说。

吃过晚饭后,母亲与家桦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悠然地抽着烟。

我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对我说:“家树,你坐在凳子上,咱父子俩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我看到他的头上已经长出一些灰白的头发,额头上被时间雕刻出了一道道皱纹。他前排的牙齿被香烟熏得又黑又黄,手掌上长满了老茧。

我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感到有些尴尬。

任凭岁月流转,我们之间的隔阂似乎难以消除。

他满脸微笑,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伸出手要将那根烟递给我。他说:“家树,你长大了,抽一根烟吧!”

“孙福来,你自己一身坏毛病,还想带坏孩子。家树是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母亲快步走到他身旁,将他手里的那根烟夺走。

“妈,我现在抽烟,也喝酒。”我坦率地说。

“家树,你可不能学坏啊!”母亲露出惘然的神情。

“孩子他妈,家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孩子,再说了,抽烟、喝酒也不是坏毛病。在社会上各种应酬,能不抽烟、喝酒吗?”父亲说。

“唉,家树在我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我不想让他沾染上恶习。”

我苦笑不得,为了不让她失望,说:“妈,我偶然会抽烟、喝酒。”

“那就好,不要像你爸爸一样,成为大烟鬼、大酒鬼。”

“咳,孩子他妈,你这是在损我啊!”父亲冷笑一声说。

“爸爸,妈妈,你俩都老夫老妻了,别吵嘴了。”家桦说。

“家树,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希望你下次回家,能够带回来一个女朋友。我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就想啊,我也该抱孙子喽。”父亲说完,起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的雪花漫天飞舞,在黑夜里像是一只只白色蝴蝶。

“妈妈,不要让爸爸再去酒厂睡了。天这么冷,会冻坏的。”家桦说。

“家桦,我和你爸爸真是水火不容,要是他在家里住,我俩会天天吵架的。”

“唉,我真想不通,你俩都老夫老妻了,还过分居生活。”家桦唉声叹气地说。

“家树,你爸爸刚才说得对——你要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

“妈,我一个人习惯了,还不想结婚。”

“哥哥,我有两个女同事不错,都单身,年后我给你撮合一下。”家桦说。

“不用了。”

“哥哥想做钻石王老五啊。”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了。贾鲁河的两岸被皑皑白雪覆盖着,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灿烂的晨光沐浴着村庄,几朵白云在碧空上飘飘悠悠地浮动。村民们拿着铁锨与扫帚清理着道路与屋顶上的积雪。

薛老六已经头发灰白。他穿着厚厚的棉袄,慢慢腾腾地骑着电动三轮车,电喇叭吆喝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我吃过早饭之后,就去隔壁赵奶奶家。

赵奶奶坐在木凳子上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轻声哼唱着豫剧。红漆桌上的那尊弥勒佛像罩着一层灰尘,脸上的笑容却粲然可见。

秀娟呆呆地坐在小聪身旁,看着他趴在桌子上写字。他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长得胖墩墩的,紫红色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家树,我看你又吃胖了。”赵奶奶见我进门,笑着说。

“赵奶奶,小聪在写作业啊,他真是好学生。”

小聪扭头看到我,撂下铅笔向我跑了过来,喊着:“家树哥哥,我想你啦!”

“我也想你啦!”我捧着他的小脸说,“我给你带了一份小礼物。”

“是啥礼物?”

“你猜吧!”

“巧克力。”

我笑着摇了摇头。

“蛋糕。”

我又摇了摇头,然后从棉袄里掏出一个文具盒递给他。

“我喜欢这个文具盒,它上面还画着唐老鸭和米老鼠呢。”

“我带你去拍雪人。”

“好呀!”

在白雪的映衬下,瓦蓝的天空纯净透亮,一群灰褐色的麻雀在半空中盘旋。阳光沐浴着村庄,让人感到一丝丝暖意。屋顶的积雪慢慢融化,顺着屋檐滴答滴答的落了下来。

“小聪,你爸爸堆的雪人真好。他还会做风筝,做弹弓。”我拿着铁锨铲着雪说。

“我不记得我爸爸——奶奶说他死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在梦里梦见过他。他和我一起在麦田上放风筝,还给我买各种零食吃。”

“哦,他如果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家树哥哥,我长大了也想去城市里,带上奶奶和妈妈。我们住着一个大房子,想去哪儿玩就坐飞机去。”

“你的想法真好。”

街角蹲着几个村民,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宝财,马庄村有个寡妇,五十岁出头,托人给你说媒吧。”一个村民笑着说。

“咳,我已经习惯做光棍儿了。”马宝财咧着嘴说。

“你找个伴儿,有人给你烧火做饭,给你洗衣服,晚上还陪你睡觉。”

“烧火做饭、洗衣服这些活儿我自个儿都能干。唉,我将近六十岁了,还是一个老处男,从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马宝财遗憾地说。

我从他们旁边经过,按照村子里的规矩向他们打招呼、递烟。

“家树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你现在在哪儿工作?”马宝财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根香烟说。

“你们还不算老。我现在在郑州工作,过完年就回城。”我说。

“家树,你现在一点儿也不口吃了,想起你小的时候说话结结巴巴的,真是好笑。”一个村民面带微笑地说。

我走到刘亚军家的时候,他正在猪圈里拿着铁锨铲雪。他相亲很多次,女孩嫌弃他家境贫窘,都不愿意嫁给他。他就一直单身。

刘抗战拄着金属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刘亚军看到我来了,纵身跳出猪圈。

“家树,我也要去郑州了。”他端着搪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说。

“不养猪了吗?”

“嗯,这猪天天都要吃饲料,还隔三差五生病。今年猪肉价格一直便宜。忙活了一年,养猪赔了不少钱。”

“年轻人要挣钱啊,没钱的话娶不到老婆。”刘抗战说。

“亚军,你到郑州干什么?”我问。

“到建筑工地当建筑工人。薛长顺说工地上缺人手,过一段时间我跟他一起去。我去屋子里拿兵乓球,咱俩去小学校园打兵乓球吧。”他流露出无奈的神色,说着向卧室里走去。

我跟着他走进卧室,只见墙壁上的那张悉尼歌剧院的图片已经撕掉,换成了一张性感女星搔首弄姿的图片。

我望着他,想到一个梦想着当建筑师的孩子即将沦落成建筑工人,我顿时感到一阵心酸。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刘亚军从小学校园打乒乓球回来,正巧碰到薛大攀,只见他的脖子里缠着一条灰色围巾,肩上背着背包,手上拉着黑皮箱。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深眼窝、高颧骨的女人。那个女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

“大攀叔叔,好多年没见你了!”我迎了过去,大声说。

他停下脚步,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好像认不出我来了。

“呃……家树,你已经长这么高了。”他脸上露出笑容说。

“大攀叔叔,这是你儿子吗?”我望着那个男孩子说。

“嗯。家树,你结婚了吗?”他问道。

“没有,早着呢。大攀叔叔,记得我小的时候,你说等我结婚的时候你要免费给我放映一场武侠电影。”

“唉,我早不做电影放映员了。现在在城里的一家保安公司当保安,我好多年也没去过电影院了。”他惘然地说。

我望着他,想到一个梦想着开一家大型电影院的电影放映员沦落成了一名保安,我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从前我一直梦想着当一名歌手,现在我将从前喜爱唱的歌曲的歌词几乎都忘掉了,这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情啊!然而,我们还是要感谢梦想。拥有过梦想,梦想温暖过我们,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想来,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梦想,而不应该放弃或逃避。当触摸不到梦想的时候,我们应该踮起脚尖或者跳起来,这样才能与它拥抱;当梦想远离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奔跑着去追求它,这样才能与它同行。

春节匆匆过后,很多村民又离开了村庄,涌向各个城市。村庄像是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安静而又落寞地躺在大地上。

母亲与父亲在村子里仍然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平平静静地生活着。

我又回到了郑州,继续沿着生活的轨迹向着渺茫的未来前行。

我常常爬到住宅楼的楼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远眺着楼群里闪动的万家灯火。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故乡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觉得城市很大,包罗万千,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很远,仿佛隔着一堵堵高墙,隔着一盏盏红绿灯,又隔着一片片绿化带。在这种生存空间里我们感到孤独,感到劳累;村庄很小,藏不住秘密,容纳不了邪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仿佛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溪或者隔着一畦绿油油的菜地。

在我眼前好像总有一个孩子在故乡的大地上日夜奔跑。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也许这个孩子就是我,也许不是。我好像永远不能靠近他,也永远不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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