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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孩子

奔跑的孩子 收藏  北京宣传文化引导基金资助项目

作者:曹含清

上架时间:2017-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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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状态:连载中...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出版公司:北京精典博维

最新章节:第一章(修改版)

图书介绍:

                                    第一章

黄昏的时候我独自爬到高高的楼顶斜倚着护栏,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远眺着绛紫色的夕阳沉落在高低起伏的楼群里。晚霞在西天渐渐消隐,灰暗的夜色苍茫而来,像洪涛巨浪似的将整座城市淹没。我望着城市里亮起的万家灯火,孤独与漂泊的心绪在五脏六肺里汹涌翻腾。我又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了那空气里洋溢着泥土与麦子气味的故乡!在遥远的记忆里,故乡的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了走动,故乡的空间已经紧紧凝固,被一种莫名的魔力定格成了永恒的风景。

我的故乡在豫东平原、贾鲁河的左岸,名字叫鲁湾。鲁湾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有四五百户人家。村子的布局简单粗疏。整个村子犹如一块四四方方的翡翠玉石深深嵌在大地上,周匝镶接着碧绿苍翠的田野。村子东侧隆起一座沙岗,犹如一头老黄牛俯卧在村旁嘴里慢慢嚼着青草。据村里的老年人说很久以前岳飞拿着铁枪在这座沙岗上将金兀术打得屁滚尿流。鲁湾小学倾斜着身子依偎着沙岗,沙岗的东北角紧挨着一片槐树林。村子南侧紧傍着贾鲁河,河流如带萦绕而过,一片集市与一座古庙散落在河畔。村西侧被一条长长的省道纵穿。过了省道沿着一条田间林荫马路向西直通果园。这片果园夏产毛桃,秋收苹果与柿子。村子北侧隔着五六百米的田野是一大片荒草萋萋的坟地,埋葬着我们死去的亲友与祖先,仿佛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各有领地,也各有悲欢离合的生活。

村子里纵横错落的屋舍仿佛是雨后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野蘑菇,与四周的田园风光融为一体,看上去既随意又安适。贾鲁河从村子南侧淙淙流过,清澈、宽阔的河水犹如大地的一条臂膀将村子温柔舒缓地揽抱在胸怀深处。在河流与省道的交汇附近,地势略高且平整开阔。村里的老人们说这里是古代漕运码头的遗址,很早以前这里停满了船只。我总是想象着那些船只。船身也许是棕黄色的,桅杆上挂着白帆,船舱里横横竖竖堆满了麻袋,麻袋里装满了故乡出产的麦子与南方运来的稻米。这些船只来自不同的地方,在这里逗留停歇,随时又要漂泊到不同的地方去。不过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小小的集市。沿着河岸搭建的熟食店、理发店、家具店、电器店、裁缝店等店面的平房组成一条短街,其余的场地留给卖水果蔬菜、卖衣服鞋帽、卖猪肉鱼虾的商贩们每到农历的三、六、九日逢集摆摊子。村民们从集市上买回各种商品改善生活。我常常想,假如把田野比作村庄的心脏为村庄输送存活的血液,那么集市恰如村庄的脾胃,将商品转化为村庄发展的能量。

顺着省道向南通往尉氏县城,向北经朱仙镇直达古城开封。这条省道从早到晚大大小小的车辆络绎不绝。假如你是一名乘客,正坐在公交车上路过鲁湾。当停车的片刻,有村民扛着行李上车。你侧脸望了一下车窗外,是不会留意鲁湾的,因为在这片大平原上和它相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它恰如路边的野花野草一样朴实卑微而又安静优雅的存在着。

初夏的时候,槐树林里缀满了一串串雪白晶亮的槐花,花香如同泛滥的洪水淹没整个村庄,人们沉浸在花香里。贾鲁河的河水渐渐上涨,潺潺的流过村庄。河岸的浅水里长满了水草。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叫出许多水草的名字。那细高的秆子撑着毛茸茸长脑袋的是芦苇,叶片像红薯叶呈心形的是鱼腥草,一丛丛绿叶纤长如剑的是白菖蒲。母亲说水里的鱼儿都是这些水草变化而成的,到了夜晚那些鱼儿像飞鸟似的身上长出了翅膀,成了一条条飞鱼。它们嗖嗖的从河水里飞跃出来,在村庄上空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更诡异奇妙的是它们时而幻化成人眼看不到的怪兽吞噬人们形形色色的睡梦,时而幻化成隐形的精灵逗弄深夜里哭泣的孩子。夜晚我常常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却总望不到那些在空中飞翔的鱼儿。

初夏的河岸犹如水鸟的集市。那些色彩斑驳的鹳雀、长脚鹭、白腰草鹬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的水鸟赶集似的会聚在河岸,或在浅波里游弋,或在岸滩上翔集。它们嘁嘁喳喳的呼叫着,像是商贩们招徕生意的的吆喝,混杂着讨价还价的争吵。河面上横跨着一座老石桥。一只只石狮子蹲坐在桥栏上,千百年来风剥雨蚀,狮子的面目已经模棱不清。站在桥头,可以远望到河滩上斜歪着三四座养鸭场。养鸭场的四周紧围着低矮的木栅栏,群鸭在浅水里泅浮游水,嘎嘎的鸣叫着。养鸭子的村民们将黏土倒入陶瓷缸,舀入几瓢清水,又撒上白盐,将一枚枚圆润光滑的鸭蛋丢进去逼着它们洗澡。鸭蛋们浑身裹满了咸泥巴,腌制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就成了我们饭桌上香醇可口的咸鸭蛋了。

河堤上一棵棵高高低低的杨柳树蓊郁青翠,沿着河岸向东南方向逶迤延伸,远看宛如重峦叠嶂。挺拔高耸的杨树上悬挂着一朵朵洁白如雪的杨花,风一吹它们便轻盈敏捷地飘荡到村庄里,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或斜立在屋顶,或吸附着乌黑的烟囱,或紧攥着行人的衣裳。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啼叫着。它的叫声清越婉转,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钟敲响的音韵。大自然统辖着世间万物,它坐着气势雄伟的车辇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只是它的四个车轮,任其纵横驱使。车轮所至,或百花烂漫,或稻麦飘香,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它的辗轧,享受着它的爱抚,渐渐习惯了它的残忍暴虐与温柔多情,平平静静接受它所给予的一切。

村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下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仰头望着蓝天上飞旋的布谷鸟说:“嗬,布谷鸟又来了,又该割麦子了!”

麦田里的麦穗已经灌浆饱满,弥散着甜柔清爽的麦香。天和地筑造成了一座硕大无朋的酒窖,太阳成了烧酒的火炉,空气中糅合着馥郁的麦香迅速发酵,将村庄与田野的风景酝酿成了令人沉醉的美酒。风吹过大平原的时候,在阳光的映照与白云的衬托下,麦浪翻滚,苍莽澎湃,一直奔涌到辽远的天际。这种景象是平原特有的气质与风度,比大海绚丽,比高原丰盈,比丘陵壮观,比高山富有活力,比森林富有温情。

麦收之前,村民们在麦田里忙着套种无籽西瓜。无籽西瓜是故乡的土特产,长得又大又甜,而且瓜皮较厚,适合长途运输与长时间贮存。村民们开着拖拉机将瓜苗从温棚里运到麦田里,将它们一棵棵栽在田垄上,用水桶从地头的机井里汲水给它们浇水,再覆盖上一层薄而透明、保墒提温的农膜。麦子收割后瓜苗获得更多的阳光与养料便疯狂生长,绿油油的瓜秧爬满畦田。日出前后瓜秧上会开出许多黄花。村民们起得比太阳还早,赶在雄花掉粉之前将瓜田里盛开的一朵朵雌花进行人工授粉。西瓜成熟的时候村民们又忙着采撷西瓜,担心熟透的西瓜腐烂在田地里。村民们世世代代、长年累月在田地里劳动,与田地的关系如同血肉。种田是村民们的工作,像是一份荣誉的使命,也像是一种生存的姿态。大地犹如一块巨大而坚韧的机械表,人们像机械表上的指针追逐着时间节点不停地奔跑,在日升日落中忙碌旋转,在四季轮回中生老病死,由一个奔跑的孩子变成一位脚步蹒跚的老人,体验整个过程中的曲折惊险与喜怒哀乐,以此赋予生命与生活的意义。

到了农历的四月初八,是佛祖的诞辰,佛教信徒称作“佛诞节”。每到这一天鲁湾就举行庙会,村子里热闹沸腾。鲁湾的庙会源远流长,谁也说不清楚村子里的庙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年贾鲁河修堤打坝的时候有人用铁锨挖出一块残破的古庙功德碑,漫漶模糊的碑文上说鲁湾的佛祖庙始建于北宋年间。那时候开封是国都,鲁湾地处京畿要镇,乡绅豪族纷纷捐资修庙,谁捐了多少银子都镌刻在石碑上。碑文上又说战乱兵燹与黄河泛滥的洪水曾经屡次毁坏过这座庙宇,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废墟中把它重建,每年四月初八在这里聚会祈福,希望神灵庇佑一方水土。到我记事的时候,这座庙仅剩一座大殿,风雨腐蚀的蓝砖墙与红漆剥落的两根柱子支撑着破旧不堪的屋顶。一阵大风吹过,它好像顷刻间就会坍塌。

过了清明节,王会长就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庙会了。王会长曾经在生产队做过多年的会计。村里人都说他德行好,有学问。生产队解散之后大家推选他做了会长,主持每年庙会的事宜。他瘦高的身材,头发灰白,背驼的弧度像是一张弯弓,常常穿着那件洗得褪色的灰色中山装。他在大殿门前咣咣的敲着铁盆召集村民们捐资捐物举办庙会,除了信主的人之外,村民们大都慷慨解囊。邻居赵奶奶告诉我说村里信主的那些人信仰的神是耶稣,而庙里供奉的是佛祖。佛祖与耶稣为了争夺地盘似乎势不两立,因此他们才不肯捐资。

我们这群孩子把庙会当成了欢乐有趣的游乐场。我们盼望着过年,也盼望着村子里的庙会。庙会那天,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来赶庙会。村民们挤在大殿前烧香拜佛,撅着屁股磕头作揖。有的人求财,有的人求子,有的人求官运,有的人求健康,有的人求姻缘,有的人求平安。这些形形色色的祈愿在人们的生活中勾画出一片美好的愿景。

我和小伙伴们钻过扰扰攘攘的人群摸进大殿,探着脑袋透过氤氲缭绕的香烟望到彩塑的佛祖像。它披着一身黄灿灿的金布,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态。两旁的侍卫高大威猛,一个红脸黑髯,昂首横眉,拿着一把大铜锤像是要追打世间的魑魅魍魉,另一个蓝脸鹰鼻,吹着胡子瞪着眼睛,手挥一把钢鞭,一只脚踏着一朵祥云,像是要猛然飞到我们面前,吓得我们赶紧缩回身子,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戏台搭建在庙前的空地上,几棵大杨树枝繁叶茂,撑在半空如伞投下一片片树荫。戏台上戏曲演员们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唱着豫剧,梆子、三弦、锣鼓、八角月琴等悠扬嘹亮的伴奏声通过音箱散入云霄,吸引来了几朵白云静坐在空中倾听。当身手矫健的武生踩着鼓点出场,背着彩旗在戏台上弄枪舞棒,拳脚生风的时候,大家拍手叫好。母亲是个戏迷,庙会上的每场戏她都不会错过。她搬着木凳子挤进人丛里仰脸看着戏曲。她回家之后就给我和妹妹家桦讲《卖苗郎》、《花木兰》《穆桂英挂帅》等戏曲故事。当母亲讲到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时候,家桦拍着手说:“妈妈,我长大了也当军人,也做花木兰。”我想到战场上的刀剑厮杀、流血受伤的场景,就头摇得像拨浪鼓,长大后死活不肯当军人。母亲望着我怯懦的样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摇着头说:“唉,家树真是胆小鬼,也没让你真的去当兵打仗去!”

会场上那些套圈圈、打气枪、捏泥人的地摊,还有卖棉花糖、卖爆米花、卖豌豆糕的摊位把我们这群孩子像磁铁吸铁粉似的吸引了过去。从远方而来的江湖艺人装束奇异,戴着古怪的面具在会场的一角敲着铜锣表演魔术杂技。他们表演光脚走钢丝、小狗钻火圈、袖子里变鸽子等节目。村民们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附近几个村庄的舞狮队、高跷队、秧歌队与腰鼓队也纷纷赶来凑热闹,声势浩大地在村子里巡游。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我们追着那群穿着花衣裳、涂着花脸的高跷队欢呼着,希望像他们一样两腿绑上木棍,如巨人一般高。

在我幼小懵懂的心里,村庄就是整个世界,房屋、田野、集市、河流、太阳、月亮……是世界的全部内容。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热闹繁华的城市,也根本不会思索到我们将来要去哪里生活,我们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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